第7章 再見東方

花蓮村竹樓,白色砂石鋪就三徑,小小涼亭臨一汪碧池,水上飄浮着片片紅蓮綠荷,更有鷗鷺野鴨游弋其間。池邊立着三五方奇石,湧着兩三處清泉,亭周翠竹如傘,中間一張木桌幾把竹椅,雅致中又透着大氣。

涼亭本是賞月之處,寬敞舒适,可容五六人在此飲宴。花千骨捧出一壺清茶,幾樣果點,三人圍坐于木桌旁。白子畫從書架上随便選了本書,側身倚幾而坐,持卷已入化境。花千骨掩不住好奇,左肘輕輕壓着桌,右手支起下巴,微微揚起清麗無俦的臉,一雙透着水霧的大眼,捏了捏東方千刀的圓臉、又掐掐小胳膊。東方千刀略顯腼腆,卻一改剛才白子畫面前,少年老成的樣子,溫順可愛,任花千骨把他當玩具來揉捏。

“異朽閣的人讓你帶來什麽話?說吧”花千骨故意問得大大咧咧。她已經猜到,眼前的東方千刀,十有八九是東方彧卿轉世,但她現在還在裝失憶,東方千刀也沒有回到異朽閣恢複累世記憶,再說還有師父在一邊坐着呢?然關切之情,忍不住溢于言表,指着白子畫道:“我師父剛才在涼亭裏設下了結界,外面的人看不清,也聽不見。放心吧!”

東方千刀瞅了一眼,側過身去對他愛理不理的白子畫,不想當着這個人的面說,但畢竟在他的家裏,怎好意思叫主人回避。便搓了搓手,清了清嗓子,道:“異朽閣的人說,若是想要救我父親,到了花蓮村,不用求長留上仙白子畫,反正求了也沒用。只要求求他身邊小徒兒花千骨就行了。”

花千骨聽了大大松了口氣,她還擔心東方彧卿會留下什麽娘子之類的玩笑話,師父在這裏呢,聽到了多尴尬啊。白子畫則正好相反,本來看着姓東方的就有點不舒服,轉過一世還不死心,居然堂而皇之,當着他的面又來糾纏他的徒兒,沒多說什麽,只是臉上薄霜輕覆。

“東方,你看我只比你大一點點,才疏學淺,醫術不精,你求我也沒用啊,我最多幫你求求我師父。”

自從住進了花蓮村,花千骨就時常想起父親,想着如果父親還活着,那該多好啊!自從看到這一家人子幼母弱,父親病危,此情此景,不僅讓她想,師父當年謹守長留門規,不肯用仙術醫治凡人,讓她在十六歲生日還差三天時,永遠失去了生命中最親的人。

師父後來一直感到很內疚,對她刻意隐瞞了“墨冰”的身份,直到她在親手将他送的桃木劍埋葬,才不得不跟她道歉。但如果可以從來一次,師父真會不要當長留掌門,而出手救父親嗎?要知道那時候,他們才初次相見,他不是她的師,她也不是他的徒,就像這一家人,素昧平生。

東方千刀卻渾然不察,尚且稚嫩的臉龐上,兩滴晶瑩的淚珠,不知不覺地滾落了下來。一頭撲到花千骨懷裏,拉着她的前襟,泣道:

“你若真是花千骨,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爹爹,我爹爹快死了。”

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啼哭,把花千骨的深埋心底的愛恨都喚醒。“別哭!別哭!”忍不住擡頭看了看師父,白子畫也正看着她,眸光交織的那一瞬間,白子畫平靜無波的心湖,突然泛起了一絲漣漪。心有靈犀,他也想到了花蓮村初遇花千骨時的情景。雖然那都是另一個他幹的,與如今的他無關,但是真的重來一次,難道他會做出不同的決定嗎?

凡人的命數雖然有限,但不分富貴貧賤,天命都會有七八十歲。但每個人的際遇不同,壽數也不盡相同,缺衣少食、戰亂病禍,都會讓脆弱的凡人早早夭折。修道之人,修的是善念,講究衆生平等,行醫救世或是平息戰亂,都是為了讓每一個平凡的人,可以得享天年。

但天道自有界域法則,仙界的每一份仙力,都是用來平衡魔界的魔力,不得肆意揮霍讓費。所以才會有,仙人下凡斬妖除魔,卻不得對凡人使用仙術的天規律令。行走人間,只能以凡人的身份,以凡人的能力,去幫助凡人。

當年花千骨的父親病危之際,唯有仙術才可将他治愈,甚至可以讓他延壽三五十年,待到天命之年,再壽終正寝。道歉歸道歉,然白子畫扪心自問,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自己既然要當長留掌門,唯有嚴于律己,才能律人,違反原則的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如此明知故犯輕率随性,怎配當執掌仙界刑罰的長留掌門。

花千骨從白子畫的眼神中看到答案,再來一次,師父還是不會救父親的,正如今日,師父不肯救東方的父親。心一酸,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以前,她天生無淚,想哭也哭不出來,如今她的喜怒哀樂,想掩飾都無法掩飾,只要心弦一動,淚水就無法控制地下來了。

同病相憐,自己的父親,東方的父親,花千骨心神越來越恍惚,再被東方千刀拉着袖子左右搖晃,哭喊着“我爹爹快死了!”一時分不清過去現在,脫口而出:“別哭,我答應你,一定會救活你父親,乖,別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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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子畫不可置信地放下手中書,側目看了過來,盯着一大一小的兩個淚人兒,目光中滿是質問?東方千刀只覺得被他盯着的地方陣陣刺痛,就似真的被針戳到了一般。花千骨也是心虛地低下頭,不敢和他對視。話一出口,花千骨也後悔,師父都做不到的事,怎麽被小東方一哭一鬧,自己居然答應下來了呢?算了算了,盡力而為,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天終有好生之德。

自己父親的病有了希望,東方千刀哭的通紅的臉上,終于展露出一抹屬于他的年紀的童真。擦了擦眼淚,看着一桌子的糕點,更是眉開眼笑。父親久卧病榻,母親終日以淚洗面,家中仆人雖然,卻沒有一個知冷知熱疼惜他的人。今天一早出門,至今他還粒米未進,早就被一桌子的茶點引誘得垂延三尺。

“吃塊糕點吧!”花千骨剛夾起一大塊松糕,白子畫和東方千刀,幾乎同時端過了碟子,三人一下了又僵住了。“松糕!我最愛。”不理會白子畫詫異的眼神,東方千刀用筷子搶過松糕,不顧形象地大快朵頤起來。

“師父,您嘗嘗這塊桂花紅豆糕,我用桂花酒蒸的。”花千骨趕緊給白子畫的碟子裏,夾了一塊桂花紅豆糕。白子畫視有若無,端起茶來,慢慢品茗,碰都不碰那塊糕。

師父生氣了!花千骨暗暗咬了咬舌頭,再順着師父的眼眸餘光,才發現東方千刀的一只小手緊緊抓住自己袖口不放,花千骨拍了拍小手,提醒他合乎禮儀,東方千刀很識趣地把手縮了回去。

“東方”有吃有喝,氣氛也緩和了不少。花千骨才從新問道:“那異朽閣的人告訴你如何救你父親了嗎?”據她所知,和異朽閣做生意,哪怕對方也是異朽閣中人,該付的代價一分都不會少,不免又替東方千刀擔憂。

東方千刀畢竟年幼,一提起父親的病情,立即淚光回旋,不再故弄玄虛,把其因後果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

“我去了異朽閣,裏面的人告訴我,只因我和異朽閣的淵源,親身父母注定雙雙活不過二十五歲,生生世世我都是個孤兒,無法享受天倫之樂。我父親再過一個月,就是他二十五歲的生日,而我母親今年也二十四歲了。”說道此處,東方千刀忍不住哭泣起來。

花千骨偷偷瞟了一眼白子畫,他已不再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臉上雖是淡淡然,卻顯然在傾聽和深思。師父上心了,那就好!

哭了一會,東方千刀又繼續言道:“人世間,至親至愛者,唯有父母。只要能救我父母,我不惜任何代價,就算是賠上我自己的命,也在所不惜。”

愛的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就看東方上一世如何瘋狂地報複五上仙,就知道他自幼喪父是如何錐心刺骨的痛。更何況,這一世的東方千刀,尚未恢複累世記憶,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他不會對任何人手下留情。

“東方”白子畫冷然出言,道:“異朽閣的所作所為,亦正亦邪,又一直在人間經營,所以長留才從未過問。你的命運,雖然我也很同情,但你若為一己之私,做出違背天道、擾亂六界次序的事,我定不會袖手旁觀?”

東方千刀含淚擡起頭來,平靜地問道:“上仙也經歷過喪父之痛嗎?”

一句話,問的白子畫愣住了。他自幼生長在長留仙山,從來沒有人跟他提過父母之事。即使後來,他修煉有成,游歷人間時,看到家家孝養父母,其樂融融,也會想起自己的父母。可那時已經過去一百多年,他的父母大概早就不在人世。

白子畫很無奈地嘆了口氣,道:“時代久遠,我不記得了。”

東方千刀又轉身問花千骨,道:“花千骨,你呢?你的父母還健在嗎?”

“小骨受過傷,過去的事記不太清了。”不待花千骨答複,白子畫已輕松替她擋了回去。又轉身柔聲安慰小徒兒,道:“小骨,以後我再慢慢給你解釋。”

白子畫怎麽不明白東方的小伎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豈可讓小骨再輕易落入他的圈套。花千骨勉強笑了笑,不再糾結過去。

“東方,異朽閣的人,有否告訴你如何救治你父親?”白子畫冷冷地問道,雖然并沒有動怒,但語氣卻冷得刺骨。對于白子畫來說,這世上,已經沒有多少事,能讓他感到真正為難,他那心緒與大道幾乎完全契合,平靜無波。然而,過去的東方彧卿,或是眼前的東方千刀,總是給他一種不舒服的感覺,莫名的煩躁不安,總而言之,就是不想見到他。

東方千刀的臉上,顯現出與他年紀極不相稱的真誠和決然,凄然道:

“ 雖是天命難違,然天道缺一,絕處總還留下一線生機。如果想要我的父母活下來,只有我一死,那麽我父母和異朽閣的那點淵源就斷了,從此無病無災,長命百歲。”

這下,白子畫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半天才點了點頭,略帶嘉許道:“東方,你的确孝心可嘉。”

白子畫早就想到了這個辦法,只是想不到東方千刀真的舍得,為了一世的父母情,而犧牲自己。但這還只是個權宜之策,白子畫皺眉問道:“東方,那你有沒有想過,你死後再轉一世,你的父母變了,但作為你父母的命數卻不會變,他們還是活不過二十五歲。”

這也正是東方千刀最傷最痛的地方,身為異朽閣的人,億萬年神魂不滅,無數地轉世輪回,只要他一死,就會立即被送去投胎。

東方千刀雙目炯炯地看着白子畫,卻略顯局促不安,說話也開始吞吞吐吐:“我也正是為了此事,才特地前來,求你們幫我一個忙……”

“哦”白子畫卻有種不詳的預感,仿佛被毒蛇盯上了,直覺告訴他,将會是件麻煩事,知道還不如不知道。花千骨卻好奇地湊了過來,催促道:“快說,快說,別賣關子了,能幫的我和師父一定會幫你。”這一回,花千骨很不仗義地,一把把師父也拉進了圈套。

東方千刀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道:“異朽閣中之人說,長留上仙白子畫身邊,有一把流光琴,可以安魂寧魄,固守元神。之前,魔界七殺殿聖君殺阡陌為了他妹妹留夏,想借流光琴一用,軟求硬讨無數次,長留上仙毫不為動,執意不肯。最後,還是他的愛徒花千骨……”

“好了。”白子畫沒好氣的打斷他。話已至此,白子畫怎會還不明白,只是……東方千刀想借流光琴,安置自己死後的魂魄,不再去轉世投胎。流光琴乃是長留鎮派之神器,一直由白子畫随身攜帶守護,難道要讓東方當作安魂之所?如此一來,東方豈不時時刻刻呆在自己和小骨身邊?白子畫倒吸一口冷氣,渾身上下都不舒服起來。

聽東方千刀說起流光琴的事,花千骨才想起當初在絕情殿內,和糖寶一起偷師父的琴,當時覺得很平常、很好玩,根本沒有想到後果。沒想到,師父默默地為她擔了這麽大的非議,怪不得世尊一見了她,就罵她是“孽障”。原來,當時師父就已經對她,有了別樣的情感,都怪自己太笨,居然一點沒有感覺出來,

“師父。”花千骨笑意融融,剛想開口求情。白子畫卻一聲不吭,很不給面子地拂袖而去。涼亭內,留下花千骨和東方千刀,面面相觑。

“上仙他不肯嗎?我只是借居一小會兒,等我找到合适的父母,就會去投胎,不會打擾你們很長時間的。”東方千刀待白子畫走後,才拉着花千骨苦苦哀求。看來異朽閣說的沒錯,師父白子畫極不好說話,只能求求徒弟花千骨。

“別急,我去求求師父,他會答應的。”

花千骨也納悶,流光琴內又不是沒有其他魂魄,多一個東方,少一個東方,并不占據地方。不是很為難的事,師父突然生氣,這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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