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人行,必有我師
花蓮村距京城僅百裏之遙,快馬加鞭半天就可到達。可白子畫慮及來往京城的官道,車水馬龍,塵土飛揚,不如水路清幽寧靜,便雇了一扁竹筏,順流而下。
“這些包袱,這裏還有,加上這罐桃花”花千骨輕快地從一個房間穿到另一個房間,使喚起東方千刀,比當年叫糖寶點幹活,還要得心應手。
一盞茶的功夫,竹樓小築就被掃蕩一空,只剩下帶不走的座椅板凳,擦拭得一塵不染。“骨頭”東方千刀勉強站穩身子,從一堆包袱雜物內,努力揚起脖子,喘息道:“到了京城我家,雖不是應有盡有,你也不至于連鍋碗瓢盆都自帶吧。”
花千骨環顧四周,滿意地拍了拍手,道:“誰說我們要住你家,長留門規,不可貪慕人間繁華,我和師父會找間普通客棧投宿,寝具用品當然要自己帶上。”
“哦!”東方千刀不再抗議,屁颠屁颠緊跟花千骨身後,片刻不離左右。有了花千骨點頭應允,白子畫雖冷眼相待,卻并未出言趕他走,東方一家已返程回京,東方千刀則死皮賴臉留了下來。
此刻,白子畫一身簡樸行裝,從門外飄然走過,沒有停下腳步,也沒向屋內看一眼,只是淡淡丢下一句:“走吧!”自顧自走了。
師父還在生氣啊!師父總是冷冰冰,喜怒哀樂深藏不露,難得露出點真性情來,就算生氣也挺可玩的。花千骨心裏這麽想着,腳下卻不敢耽擱,答應了一聲“是,師父”,飛快地粘了上去,還下意識地攥住師父的袖角晃了晃,才回頭沖着東方千刀擠擠眼。東方千刀很識相地拿起所有行李,任勞任怨跟了上來,不敢靠得太近,也不願離得太遠,始終保持三步之距。
此行有了師父相伴身邊,無論是村居農舍,還是田壟野花,在花千骨眼中皆成了趣味盎然,別有一番風情。
夕陽西下,夜霧彌漫,霧中舟楫穿梭,依稀可見兩邊卷起如雪浪花。
白子畫負手獨立舟首,霞光從西山透過濃霧灑下,他身周水霧未散,一陣山風掠過,墨發如波蕩開,恰如靜夜花開,春江月升。
此景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尋!花千骨癡癡地看着師父的背影,漸漸忘卻了今夕何夕,但願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就讓小骨陪着師父,千年萬年都不要再有什麽改變。郁積于胸的多年憂愁苦悶,瞬間蕩然無存,笑靥滿滿,春情融融,抱膝坐在舟棚內,所有的心思都撲到了師父身上。當此良辰美景,要是能坐在師父懷裏共賞,豈不更美!
“咕咕”一個極不和諧的聲音,實在是唐突了靜夜良宵。東方千刀已經忍耐了很久很久,蜷縮在船尾不敢出聲,但是肚子不争氣,實在憋不住了。你倆有情飲水飽,我可是要吃飯的!
花千骨忙歉意地回頭看了看小東方,從包裹裏拿出一塊今早吃剩的松糕,朝他晃了晃。東方笑嘻嘻地爬過來,雙手接了過去,謝了又謝,躬身躲船尾,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靠着吃起來。
“師父,吃點東西吧。”花千骨又拿出一紙包豆酥餅,師父一向很喜歡這類小甜餅。
“你吃吧,我不餓。”聲音清冷依舊,卻不疏離。
花千骨早已習慣了,毫不在意。師父大人總是這樣,明明喜歡的,卻要推三阻四。殷勤地湊上前去,笑嘻嘻地撒嬌道:“師父,你一天都沒吃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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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子畫一愣,小徒兒突然粘了上來,靠得這麽近,鼻息可聞讓他很不自然。微微向後退了半步,盯着鼻子底下的蘭花小指,皺眉道:“不用了。”
“師父-----” 小徒兒嬌嗔不依,捏起塊豆酥餅,遞到他唇邊。
“小……”白子畫剛想開口拒絕,豆酥餅已乘機硬塞入口,他略顯無奈地盯着調皮的小徒兒,順從地輕輕咬了一口。
花千骨這才眉開眼笑,本想乘勝追擊,把一整塊給他喂下去,突然小船劇烈地晃了一下。“小心!”白子畫一把抓住她小手,伸臂攬她入懷裏,将她扶穩後,兩人一起向船倉望去。
東方千刀正瞪着吃驚的大眼看着他倆,嘴裏叼着一塊博餅,手裏還拿了個包子,活像個被捉個正着的小賊。“對不起”含含糊糊道了歉,東方千刀立即慌慌張張地爬回了船尾。我不是故意的,東方小聲地嘀咕。他只是沒吃飽,到艙內包袱裏找吃的,沒想到他們兩個大人都在船頭,小船一下子失去平衡,才劇烈地晃起來。
花千骨輕輕一笑,道:“師父,東方其實挺可憐的,您別怪他。”低頭向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看了一眼,如飲甘霖。
白子畫嘆了口氣,道:“異朽閣是他創立,承受如此命運,他怪不得任何人,現在後悔只怕已經來不及了。反正,我沒有辦法幫他,他纏着我也沒用。”
白子畫一邊解釋,一邊悄悄把手松開,哪知道手上忽然一緊,花千骨反手握住了他,不容他抽出來。“嘤咛”一身,反過身來輕輕把背靠在他身上。
揚起頭來,眯着眼睛望向師父,深情翹盼。白子畫也正低頭望向她,眼中全無笑意,也不見驚慌,反而一片肅然,令人生畏。
“啊!”花千骨突如電擊般,渾身一顫,遽然離開他的懷抱,退開一大步,目不轉睛地盯着白子畫。恍惚間,有另一道冰寒的目光,從白子畫眼中射出,落在她身上。這道目光如鎖,如扣,牢牢地鎖住了她,令她熱血沸騰,每一寸肌膚都歡呼起來。
“小骨,你怎麽了?”
其實,白子畫內心又何其不是同樣震驚。當小徒兒深情款款地靠在他身上,那一直徘徊在他心頭的疑惑,終于明了,花千骨的記憶已經恢複,更糟糕的是,她還愛他!這可如何是好?我是真的只把她當徒弟看待。
“師父,我累了先去睡了。”難掩雙頰緋紅,花千骨低着頭,含含糊糊地說完就溜進了船艙。
平躺下來,眼睛仍怔怔地盯着艙頂烏篷,胸口劇烈起伏不定。腦海裏盤旋着,那早已刻印在心底不染纖塵的容顏,眼前的人,心底的人,影影倬倬,交融在一起。
“為什麽會這樣?”花千骨心頭浮上一絲隐憂,三個月的朝夕相處,點點滴滴,她不是沒有疑惑過。分明是師父的容顏,師父的身姿,師父的神彩,師父的聲音,感覺卻是極熟悉,又極陌生。
而剛才在船頭,偎依在師父身上那一刻,她腦海中忽然一聲轟鳴,一股極熟悉的氣息席卷她全身,淡而不散,含而不露,将她牢牢擁緊!那一瞬稍縱即逝,待她轉過身來,月下仔細端詳,師父一如記憶中的模樣,不染纖塵,清傲絕倫,卻沒有了讓她心悸的感覺。
夜深露重,涼風習習,東方千刀蜷縮在船尾,凍得直哆嗦,像只蟋蟀一樣爬進了船艙。艙內狹小,東方估摸着,白子畫上仙大概會在船頭通宵賞月,便在花千骨身邊躺了下來。
海月共潮,水霧漸散,水面上陡然起風,把烏篷吹得咯咯作響。白子畫拿出自己的風衣,低頭走進艙內,想給花千骨蓋上避寒,卻小徒兒身邊就多了個不軌之徒。
白子畫只得将那些大小包袱拿開,騰出一塊地方,把東方千刀推到另一角落去,自己在他們中間坐了下來,一一梳理腦海裏的紛繁雜緒。
小骨的神之身,難免宵小之徒觊觎,東方、殺阡陌、玄朗、南弦月……罷了,罷了,小骨只有留在自己身邊,才最安全。如此一來,她執念深重的愛,我又該如何面對呢?真是不明白,被那個傻瓜傷了千百回了,她為什麽還愛他?
兩個元神,如同一個銅錢的兩面,永生不相離,永世不相見。其中一個若是醒來,另一個就得離開六界,回到彌梵天水世界去。可是那個渺無人煙……只有水和魚,時間流速還奇慢的地方,白子畫再也不想回去了。
愛,他的确沒有,他更不會帶着目的,去娶一個人,更何況那人還是自己徒弟。現在,究竟該怎麽辦才好呢?
這個時候,他突然回憶起當年長留大殿收徒的情景,笙簫默收了兩個弟子,火夕和舞青蘿,落十一也收了兩個弟子,霓漫天和朔風。悔不當初!徒弟不應該只收一個,應該收一對。
第二天正午時分,小船安然抵達了蜀都涼京,三人棄舟登岸,漫游京都。
蜀國山川秀美,政治昌明,百姓安居,涼京更是天下第一繁華之地。紅樓畫閣,朱門繡戶,高櫃巨鋪,茶坊酒肆,真是繁華似錦,光華滿路。妖神大戰才過去五年,花千骨故地重游,見人間繁華更勝往昔,驚喜不已,自然是處處流連難舍。
“師父,你看這個多好玩!”一會兒功夫,花千骨就沿路買了許多小玩意兒,草蝈蝈、糖葫蘆、皮影人……這會兒又拿着一對個人娃娃,來向師父獻寶。
白子畫愛理不理,東方千刀倒湊了上來,抓抓腦袋道:
“骨頭,這是撒尿娃娃,你往他頭上淋點熱茶,他就能撒尿。”
“當真?”花千骨一臉不信。
“騙你是小狗!”東方一臉認真。
兩人果然二話不說,找了一間茶攤,胡亂點了一壺茶,湊在一起玩起小泥人來。
“師父,你快來看,泥娃娃真的能撒尿。”
白子畫無語之極,算來小徒兒兩世為人,也該有五六十年人世生涯,怎麽還是長不大的小孩兒心性?
“東方,你不回家去看看嗎?”先打發了這個讨厭的人,小徒兒自然就會收心。
剛還笑得像朵花,一提起父親,東方千刀就蔫了。耷拉着腦袋站起身來,道:“上仙教訓的是,我這就回府去給父母請安。”又轉頭來,哭喪着臉對花千骨,道:“骨頭,我先走了,過幾天我去皇宮找你。”
“師父----”花千骨悻悻地站起身來,乖乖跟在師父身後,心裏卻滿腹狐疑。師父的确一直不喜歡東方,但也沒有幹涉過她和東方交往,哪怕明知東方是異朽閣主,也從未對她說破過。如今,為何要對剛剛轉世的小東方,驅之如虎?
“小骨,你在想什麽?”
白子畫突然轉過身來,皺眉問道。
“沒……沒什麽……”花千骨吓了一跳,一時沒收住腳步,直接就撞到了師父身上。
“還沒什麽,快走吧!”
白子畫看了她一眼,察覺到了小徒兒的不安,猜想她大概因為沒有玩伴而不高興。便柔聲道:“小骨若是嫌悶,可以在蜀國皇宮多逗留幾日,蜀皇孟玄郎和他的皇後輕水,以前也是長留弟子,與你相交深厚,你和他們多聊聊,也許能想起過去的一些事來。”
花千骨愕然擡頭,問道:“師父希望小骨回想起過去的事情嗎?”
“當然,難道小骨不想嗎?”白子畫坦然承認。這個徒弟,顯然沒有把他這當師父看待,什麽都瞞着他不說。看來她對過去還是有着很深的芥蒂,也許她對他的愛,也不是自己想的那麽難以割舍……嗨,你們的過去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與我何幹,當斷則斷,一了百了才好。
花千骨茫然不解地問道:“可是師父,不開心的事,過去就讓它過去,忘了不是更好,何必要耿耿于懷,自尋煩惱?”
白子畫淡淡一笑,卻并沒立即答複她。此時,天空一洗如碧,不着一絲雲彩,小河邊柳枝嫩黃,桃蕊競吐芬芳,人間繁華猶如仙境,卻沒有那麽莊嚴肅穆,可以恣意游樂,自在度日。
來到一片僻靜的樹蔭下,白子畫駐足觀賞,指着不遠處、三五成群的游春少年,對小徒兒道:“小骨,你來看。你看他們現在很開心,是不是?但身為凡人,如花年華經霜凋零。忘記痛苦,記住歡樂,才能讓他們代代繁衍,生生不息,越過越好。”
白子畫轉身扶着花千骨的肩,慎重地道:“小骨,但我們是仙人,與天地同壽的永恒存在。遺忘就是逃避,永遠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你若是能對過去真的完全釋然,內心才會真正得到平靜,仙途修道中才不會出現魔障。你明白嗎?”
“哦!明……白,可非得如此嗎?”花千骨一直以為失憶是個絕妙的主意,免去了他們再次面對過去的尴尬。
“你盡力試試吧!”白子畫肯定地點了點頭。
這下,花千骨真的有點迷茫了,以她對師父這麽多年的了解,師父教導她的話雖然句句在理,但絕不是詞面上那麽簡單,背後總有深遠意義。“口是心非”的白子畫,那可不是殺姐姐對師父,相識千年的評價!錯不了。師父,他究竟在想什麽呢?
“師父,那你以前對小骨好不好啊?”花千骨小心試探。師父你難道真的希望我想起過去,你是如何罰我、打我、拒絕我、還差點殺了我……你就不怕我恨你?
白子畫淡然一笑,道:“小骨,你是我唯一的徒弟,好與不好,都無從比較,我是你師父,你是我徒弟,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事實。除非,你終有一天出了師,你我一世的師徒緣,才算了卻。”
“出師?”花千骨眼睛一亮,問道:“師父,那我究竟何時可以出師?”原來還有出師一說,師父以前怎麽從來沒提過。
白子畫一揚眉,道:“師徒之間,乃是得道先後之別,等你的修為和我一樣,自然就出師了。”
“哦!這樣啊!”這樣就算了,師父你都九重天大圓滿了,離十重天只差一線。等我爬到九重天那天,你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十八重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