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各自為政
蜀國皇宮興建近千年,再加上歷代修繕增補,琉璃碧瓦起伏綿延百裏不絕,重樓飛檐錯落轉折,雕梁畫棟靜穆如海,氣象堂皇而不失瑰麗。
此時中門大開,數萬衣甲鮮明的禁衛軍,手持長刀分列宮牆內外,鴉雀無聲,落針可聞,可見平日訓練有素。皇宮大殿按照最隆重的禮儀,布置得極盡排場,一切設備用品皆是稀世之寶,滿殿熠熠生輝,非同尋常的是,殿堂居中的寶座設了左右并排兩個。
自從得到八百裏加急奏報,長留尊上即日親臨選拔俊才,從清晨開始,蜀皇孟玄郎便召集所有皇室子弟在殿內恭候。他早已不複當年的年少俊朗,須發皆白,勤政之餘不忘修煉,身體依舊非常健碩。如今,他全部心思都在一對寶貝兒子身上,希望他們一個能繼承他的皇位,永保蜀國繁榮昌盛,另一個能夠彌補他仙途中斷的遺憾,入學長留,得道成仙。
突聞,殿外九傳三宣, “長留上仙駕到!”一聲高過一聲。
餘音未落,白子畫已一身素白長袍,伴着清風明月飄然登殿,蜀皇孟玄朗搶先一步迎出殿去,躬身行弟子禮:
“尊上安好。”
再見長留上仙千年不變的絕世風華,孟玄郎不僅老淚縱橫,皇權富貴,只不過是過眼雲煙,與長留仙途失之交臂,才是他終身憾事。
“皇上”白子畫微微躬身,以客禮相還,他雖掩飾了容貌,卻難掩出塵飄逸的氣度,如月華傾瀉,讓滿堂金玉失色,如同土牆瓦竈一般。
“拜見尊上。”
下面烏鴉鴉跪倒一片,為首的是太子孟長留,他身後是風姿俊朗的二皇子孟玉朗,此外還有數十人,都是蜀國皇室宗親。
一衆皇室貴胄都是長留試選弟子,白子畫便按照長留的門規,登殿居中而立,訓示道:“本尊乃長留上仙白子畫,長留與蜀國孟氏皇族,依照千年前的約定,每十五年招選一位皇族子弟,入長留學藝。但長留門規不可逾越,唯有通過三道試題,才可入我長留門下。爾等可聽明白?”
“弟子明白。”
除了原本內定的二皇子孟玉朗,餘下衆人都心悅誠服,摩拳擦掌,準備奮力一搏。
“起來吧。”白子畫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轉向一旁的近衛将軍烈行雲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了。”然後與皇帝孟玄郎一同,居中坐下,靜觀各位顯示才能。
三道試題仿照當年花千骨前往長留應試的三道關卡,難度也并未刻意降低,尤其是對勇氣、意志力的考驗,即便是凡間一等一的勇士,也不一定能通過。可見,白子畫此行的目的,并真心要循例特招,而是想讓這些生于深宮、養于婦人之手的公子王孫,吃點苦頭,知難而退。天庭上瑤池內,公主王子多不勝數,身嬌體貴平庸無為,長留山的修仙資源,怎可再讓費在這些纨绔身上。
大殿上一時寂寥無聲,白子畫低頭撫着掌中白玉茶杯,凝眸與杯中載浮載沉的幾片嫩綠芽兒,神情淡然,略有所思。剛才他略略掃視過殿內衆人,發現唯有站在最後面,角落上上的一個少年,資質還算可以,只是不知秉性如何?翻開烈行雲獻上的花名冊,找到了他的名字---孟光庭。白子畫皺起眉來,只要是他見過一次的,終生不會忘記。這位少年,白子畫的确從未見過,但是他的名字孟光庭,二十多年前卻記錄在逆臣明王家眷名冊內。 原來是明王後人!
Advertisement
大殿上一片肅穆莊嚴,皇宮內院卻是另一番景象,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通宵達旦歌舞歡宴,內侍絡繹獻上八珍美味,絲竹之聲袅繞透出宮牆外。
花千骨不僅看到了皇後輕水,意外之喜,舞青蘿奉命為特招試選送來三生池水,也剛剛抵達。昔日好姐妹,闊別經年,緊緊擁抱在一起時而哭泣,時而嬉笑,歲月如溪水長流,淘去粗沙,唯留下歡聲笑語。輕水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身材略顯豐腴,雍容華貴,氣度非凡。舞青蘿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老樣子,為了這趟差事,和火夕兩個在儒尊面前差點吵離合了,最後用半年的鋪床疊被為賭注,三局兩勝,贏出來的。
左手握着花千骨,右手拉着舞青蘿,輕水羨慕道:
“如今想來,還是修仙好,你看你們倆還是少女模樣,我都老太婆一個了。”
舞青蘿笑着推她道:“輕水,你的郎哥哥待你還不夠好,三千寵愛在一身。你還貪心不知足,當了皇後想成仙,小心讓大蛇給吞了去。”
輕水反唇相譏道:“你還敢說我,你怎麽不說說你自己。當了神仙還鴛鴦雙飛,讓千骨來評一評,到底誰貪心,誰該被大蛇吞了去?”
花千骨笑得合不攏口,被逼不過,只好道:“你們一對是神仙眷侶,一對是人間龍鳳,我要是大蛇啊,就太幸福了,想吃肥的就吃肥的,想吃瘦的就吃瘦的。”
說着,張牙舞爪就要咬下來,輕水、舞青蘿笑着掉頭就跑,在禦花園裏追逐嬉戲,笑成一片。
“千骨,別頑皮,你師父來了。”輕水突然一指她背後,花千骨頓時吓得僵立當場,不敢亂動。輕水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花千骨扭頭一看,才知道是騙她。
“輕水你欺負人,一點也不好玩。”
花千骨扭頭裝生氣,額發下垂,嬌羞可愛之像,讓人又愛又憐。想起過往的心碎,輕水也不忍心再取笑她,拉了她倆入席就坐,親自取過一個自斟壺來,勸酒夾菜賠笑臉哄她,花千骨本來就沒真生氣,一會兒,小暖閣內又傳出歡笑聲。
招待好姐妹,當然不用華而不實的宮廷盛宴,輕水只在花園暖閣內鋪上絲錦軟塌,水墨屏風遮擋,輕紗幔帳飛揚,舒适溫馨,歌女舞姬都在百步之外獻技。
當了多年的獨寵後宮的皇後,又包辦了滿朝親貴的婚事,輕水自信滿滿,俨然以半個月老自居。先舉杯道:“昨日燈花結蕊,今日喜迎嘉賓。只是寒宮簡陋,人多嘈雜,尊上又素喜清靜,我怕唐突了貴客,特意在禦花園中,打掃了先皇修煉時留下小院一座,清幽雅致,別具一格,千骨妹妹萬望勿棄。”
舞青蘿剛喝到口裏的酒,差點被嗆出來,咳了半天道:“我說輕水,你要擺你的皇後架子,上你們朝堂上去擺,咱們姐妹之間就別來着一套,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這麽文绉绉的想憋死人啊。”
花千骨也是回了半天味,才弄明白,道:“輕水是想留我和師父住皇宮禦花園裏嗎?”
輕水拉着花腔,戲道:“是也,哀家正有此意。”
花千骨也很想留在皇宮,好姐妹們多年不見,有說不完的話,哪舍得分開。但她也做不了主,躊躇半響道:“輕水,可師父說要游歷人間,不可貪圖人間富貴,應該去普通客棧投宿,我也不好違背師父的意思。”
輕水掩口而笑,道:“人間富貴怎及長留仙境,我這皇宮內院比起長留山絕情殿,如同雞窩比鳳巢,尊上不嫌棄就算不錯了。放心吧千骨,今晚他們在大殿上會通宵比試,你就先住下來,尊上不會不答應的。”
舞青蘿突然冒了一句:“千骨,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可小心點。”
輕水狠狠瞪了舞青蘿一眼,不再故弄玄虛,眨眨眼,三個人把頭湊在一起,她才說明緣由,小聲道:“我給你們準備的小院,可謂曲徑通幽,從外面看是三間卧室,其實裏面全部打通,中間只用镂花圍屏隔開,既不顯親密,又不疏離,你說我想得周不周到?”
花千骨一聽就明白了其中奧妙,滿臉通紅,心裏一百個願意,嘴上可不敢答應。“輕水這……這不太好吧,我看還是算了。”事關師父的清譽,失去妖神之力之後,師父可又變成了老虎,碰不得、摸不得。
輕水關切地問道:“千骨,你和尊上如今到底怎麽樣了?”舞青蘿立即放下酒杯,也湊了過來。
被這麽兩位損友虎視眈眈盯着,花千骨小腦瓜子一下子就不夠用了,傻乎乎地明知故問:“什麽怎麽樣?”
舞青蘿猛地拍了一下她的小腦袋,半開玩笑半惱怒地,道:“當然是你和尊上究竟算是什麽關系了,你們到底在一起了嗎?小傻瓜,這裏又沒外人,你還害羞遮遮掩掩,當年毀天滅地,都要讓尊上當衆承認曾今愛過你,我們可都在場看着呢,那時的勇氣你都跑哪裏去了?”
花千骨倒吸一口冷氣,只好耷拉着腦袋,如實交代:“我一醒來就假裝失憶……所以我師父他……我們……現在還是師徒關系。”
舞青蘿皺起眉來,難得神情嚴肅地輕聲問道: “千骨,難道你恨尊上以前對你太過無情,為了天下蒼生差點把你給殺了?所以,你不愛他了,是嗎?”輕水心中也正有此問,轉身專注地盯着花千骨。
一抹凄豔的笑容悄然凝聚上她白皙的小臉,一泓秋水的雙眸透出異樣光彩,瑩然氣華之中隐隐包含古聖蒼桑之意,神界覆滅後一萬年的跌宕流離,太多的回憶讓她一下子長大起來,不見絲毫小兒女之态。花千骨輕嘆道:
“看到師父的第一眼,我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只是被他孤高清傲、一塵不染的絕世風華所傾倒,一心只想靠近他,越近越好。為此,我不惜一切代價,努力考進長留,打贏仙劍大賽。最後,終于美夢成真,成了他唯一的弟子,陪伴在他身邊。絕情殿的朝夕相處,點滴愛意彙成細流镌刻心田,那短短數載勝過了萬年千年,此生唯他一人再難忘卻。他總喜歡獨自一人負手矗立露風石上,俯視天下蒼生,明月與清風之間,孑然一身,他心懷天下,卻有衆生勿近的驕傲,這種一種絕世獨立的孤獨,也許這世上,唯有我這唯一的神才能明白,也最讓我心痛。我想當時我們都有點明白,卻太過懵懂,又有所顧忌,不敢面對彼此的真心。後來,他為我做的一切,和我為了他做的一切,是非對錯,任由他人卻評述,經過了這麽多的風風雨雨,生離死別,如果我們自己還不能彼此原諒,糾結過去那點恩恩怨怨,我的萬年颠沛流離,他的千年修仙悟道,就都真算虛度了!”
這一長篇,把輕水和舞青蘿聽得雲裏霧裏,她們對于花千骨“神”的身份并不了解,不過總算抓住了關鍵的一句,“彼此原諒”,那麽一切都好說了。
千骨還是愛着尊上,問題就在于,尊上愛不愛千骨呢?事關尊上,舞青蘿是長留弟子,不敢問得太放肆。輕水卻不管那麽多,刨根問底道:“千骨,那尊上他呢?你醒來之後,尊上待你難道還和以前一樣嗎?”
這一問,正是花千骨的困惑之處,支吾了好久才道:“這個……我也很困惑……師父他……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
輕水拍着手,笑道:“這就對了,過去的是是非非,就讓我來說句公道話,你們倆誰也別怪誰。尊上他的确太過冷酷無情,他活該惹你怨恨。可是你毀天滅地,拿我們六界蒼生的小命去逼他,尊上沒被你逼瘋都已經是萬幸,和過去有點不一樣,實屬正常!實屬正常 !”
花千骨想想也對,頓時松了口氣,不好意思地耷拉下小腦袋。輕水突然喜滋滋地湊了過去,咬着耳朵問道:“千骨,那你倒說說看,尊上……他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沒等花千骨反應過來,就摟她入懷,親親她的小臉蛋笑道:“尊上他有沒有對你這樣啊?”
花千骨被她揉捏得渾身不自然,使勁掙脫開來,故作嗔道:“輕水你想哪裏去了,我們還師徒呢?”
“咦” 輕水不甘心地拉過她柔若無骨的小手,放在自己臉上摩挲道:“那這樣呢,這樣總該有吧?”花千骨羞得滿臉通紅,連忙把手抽回。輕水卻硬拉着不放,非要她說才肯松手。
兩人正在玩鬧,舞青蘿輕咳一聲,突然插進嘴來:“輕水,你就別問千骨了,問她也沒用。尊上對她怎樣,長留上下早就看出端倪,只是不願說破而已,最後就連世尊都起了疑心,特意拿絕情池水去試探尊上。這件事從頭至尾,唯一被蒙在鼓裏的,就是我們的傻千骨。”
“絕情池水?”輕水和花千骨幾乎同時驚呼,輕水是真的不知道此事,花千骨則疑惑舞青蘿怎麽知道,當時七殺殿內只有他們師徒倆,連竹染都不知道此事。
舞青蘿一時口快,脫口而出,咬了咬唇後悔已經來不及,只好從實招來:“就在,妖神大戰之前,尊上從七殺殿回到長留時,手上鮮血直流,當時長留大殿上除了世尊、儒尊還有我和火夕在場,尊上親口告訴我們這是絕情池水的傷疤,被他親手挖掉了。後來我從師父那裏聽說,是世尊擔心普通池水對尊上無效,特意去三神獸源頭拿來最純的神水,當作不小心灑到尊上手臂上的,留下的疤痕永不消除,除非心變了。”
輕水恍然大悟,道:“千骨,恭喜你了。”又笑道:“千骨,你和尊上既然兩情相悅,何不早點成親,我也好讨杯喜酒喝,再過幾年,你們青春依舊,我可能就老得眼花耳聾,腰都直不起來了。”
這下,花千骨為難得不知該,怎麽說好,師父沒提,她怎好意思開口呢?
看出了她的猶豫,舞青蘿以過來人的身份,道:“千骨,天上的神仙,大多清心寡欲,就算偶爾動情,也最多春風一度,過後淡忘了。神仙之間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沒延續香火的必要,很少會去談婚論嫁。”
輕水在長留跟着桃翁師父,沒學別的光學了一肚子天庭秘辛,終于有機會賣弄一下,插進來道:“連天庭玉帝家的七仙女、織女,都不得不下凡尋找夫婿,可見神仙要結成眷侶有多難。”
一句話,正說道花千骨心坎上,不僅愁上心頭,師父可不是普通神仙,上仙之軀,不要說春風一度,怕只怕他是春風不度玉門關。
舞青蘿繼續耐心開導道:“禮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這個道理天上人間都一樣。神仙只要結成眷侶,名分一定,為人夫之責,就屬于天道,而非人欲。哪怕是牛郎織女,如此悖逆的仙凡結合,王母娘娘也得讓他們一年見一次。所以,小骨,師徒就是師徒,名不正則言不順,只有結為夫妻,兩情才能真正長久!”
一番肺腑之言,花千骨如同醍醐灌頂,面露難色道:“婚姻大事啊,師父他不開口,我怎麽跟他說呢?”
這下舞青蘿也黔驢技窮,對啊,尊上的身份地位在,他若是不肯,誰也逼不了,勸不了,即使師父儒尊出面都沒有。為難地問道:“千骨,難道尊上就對你從來沒有承諾過、或暗示過嗎?”
愛給你!人給你!
我帶你走,去哪兒都行。
你要什麽,開口就是了,我都給你。
只是不要離開我!
花千骨咽了咽口水,猶豫了半天,道:“我快要魂飛魄散時……好像隐隐約約聽師父說,不要離開我。只是離得太遠,沒聽太清。”這麽一大段羞人的話,怎麽好意思說給別人聽,自己想想都臉紅。
輕水畢竟經驗吩咐,眨眨眼計上心來,道:“有了!尊上不是讓你試着恢複記憶嗎?不如,你去告訴他,什麽都沒想起來,就想起剛才那句話了。接下來,就看尊上如何處置了。”
“絕妙好計啊!輕水,你簡直是女諸葛!”
舞青蘿壓着嗓子,拍手叫好,花千骨也頓覺柳暗花明,憂愁全消。添酒回燈,三人暢快痛飲,共醉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