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螳螂捕蟬
蜀國大殿上正在進行的長留小考,那些皇家子弟從四五歲到三四十歲皆有,毫無修煉基礎,也無驚才絕豔之潛力,交給烈行雲按章執行,有蜀皇孟玄郎坐殿壓陣,長留上仙就無需全程觀看。
白子畫環視了一圈,向蜀皇孟玄郎點了點頭,剛想離開,從殿門外走進一個內侍。以長留上仙之尊,親自駕臨主持特招小考,蜀宮上下都感到榮幸之至,蜀皇孟玄郎早已吩咐下去,不許任何人前來打擾。正待發怒喝斥,那個內侍慌忙跪倒請罪,伏地啓奏道:“太白門掌門李天莫真人駕到,臣等不敢阻攔,只得冒死前來禀告。”
仙凡有別,蜀國又與太白門相隔千裏,素無往來,太白門掌門李天莫此行當然是為了求見長留上仙,孟玄郎不便擅自擋駕,側過身來看白子畫的意思。
白子畫略一皺眉,想起笙簫默最近青鳥傳書給他,分析天下局勢,字裏行間提起過太白門和蓬萊派之間的恩怨。此事的起因,還是大戰之後,長留從新分配神器的安置,原來屬于太白門的蔔元鼎,差點讓長留上仙隕落,被天庭和長留聯手安置到了不知何處,太白門失去神器守護之權,在仙界八大門派中落入下陳,怎會甘心,便把主意打到了蓬萊的沉浮珠。同屬仙界大家,兩家故掌門又是世交好友,然利字當頭,也不能免俗,明争暗鬥,越鬧越兇。
“玄郎,可否借偏殿一用?”白子畫微微欠身,表示歉意。
蜀皇孟玄郎豈有不允之理,唯恐偏殿簡陋招待不周,當即吩咐下去,騰出上書房來,延請太白門掌門李天莫入坐稍待。
白子畫剛轉身要離開,有一個內侍趨步上殿,禀告:“蜀山掌門雲隐真人和蓬萊掌門霓水熙真人,聯袂而至,已經到了宮門口了。”
孟玄郎再次回頭看向白子畫,讨個示下。他很有自知之明,上不在高,有仙則名,各位難得一見的仙界各派掌門真人,接踵而至,與他沒有半點關系,都是沖着長留上仙白子畫而來。
“讓他們一起進來吧。”
為了來蜀國一趟,洩露了行蹤,此刻白子畫稍稍有點懊惱,還不等他來得及後悔,緊接着天庭太白金星奉玉帝旨意前來求見,一會兒長留的緊急公文也八百裏加急送到。走了一撥,又來一撥,隐居花蓮村數月累下的政務,一下子鋪天蓋地而來,接見天庭來使、批閱緊要公文、會晤來訪的仙友,中間還夾纏着為仙界運勢擔憂,為各派之間明争暗鬥煩惱,妖魔勢力膨脹隐患不斷。
片刻不歇忙碌了一夜,直至天方大明,白子畫才得以脫身,暫入內宮休息。習慣了長期獨自清修,連續幾個月不眠不休,他依舊神采飛揚,毫無倦意。而這一輪紛繁憂擾,對于從未親身經歷過的白子畫來說,如同度過了一劫,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都精疲力盡。由內侍引導着前往客舍寝殿,一路上依舊思潮澎湃,靜不下心來。
客舍遠在禦花園內,穿過整個皇宮內院,此時春光明媚,百花絢爛,繞過扶花堤,小山上樹色郁蔥,浮島上蒼苔點點。堤岸兩邊垂柳枝條倒挂,在水中搖曳生姿,各種水鳥,或成雙成對游弋春波,或嘴銜花枝輕掠水面。
微風中傳來悠揚的樂聲,與鳥聲相和,韻味十足,蜀宮為了迎接嘉賓,真可謂細致周到。白子畫也被這美妙的音樂吸引,忍不住駐足聆聽,音調從呂調轉移至律調,曲目也由高山流水改為喜春小調,輕快歡樂,令人心曠神怡,暫忘憂煩。
突然身後飄來一陣芬芳,含有他喜歡的淡淡松香,然白子畫卻皺起了眉來。
“上仙安好。”
熟悉的香味,熟悉的聲音,剛打發走東方千刀,轉眼又碰到東方夫人,異朽閣真可謂陰魂不散。身處凡間,避無可避,白子畫只得轉身點頭相見,東方夫人向他深深一福,淺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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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能在皇宮內院,還能遇到了上仙,看來妾身和上仙真是有緣。”
盛裝之下東方夫人,美豔不可方物,黛眉微蹙,如西子捧心,眼眸中朦胧一層淡淡水霧,愁容可掬,恰似紫熏上仙凝眸傷情之态。
“夫人可是來進宮給皇後請安,在下不敢打擾,先告辭了。”
再無賞花品樂的雅興,白子畫片刻都不願停留,匆匆告辭而去。看到東方夫人,他就會想起紫熏,這讓他心裏又是一緊,俗務憂心又添了一份內疚。金蘭結義五百年,他和紫熏就算沒有男女之愛,終究尚有兄妹之情?紫熏大概是預見了些什麽,特意為他配置過一這種香,混合了各種松香,取名叫“鳥盡弓藏”,果不出所料,他終究還是辜負她。
“難道不愛,也得負起責任嗎?當年,我們五上仙結義金蘭,斬妖除魔,游俠天下,何等快樂。五個人在一起不好嗎?紫熏偏要只和他在一起,弄得五上仙四分五落。如果,早知道會是這個結局,當初結義的時候,寧可拉上殺阡陌,也別找紫熏來。”
緊接着,白子畫又是一路自責,紫熏畢竟是為了救自己,散盡功力而死,自己沒有對她多點緬懷之情,反而巴不得從來就不認識她,真是冷血無情得可恥。
信步由內侍引入一處木葉森森的院子,兩個穿着白衫的垂髫少女打起簾栊,屋內樸素雅致,檐前幾重竹簾,微風吹動竹簾,紗窗花影婆娑,人世間的繁華喧嚣,全都被隔在簾外。
“師父,你回來了!”
邊響起鴿子般清純可愛的聲音,小徒兒乳燕般輕快地飛迎出來,扯着他的袖子,半推半拉讓他坐了下來。俏生生地道:
“師父累了一天了,讓小骨給你泡一盞蜀國今年剛出的雨前茶。”
略覺意外,小徒兒一向與茶道無緣,今日何來如此好的興致?不忍拂其好意,自己也的确有點累了,白子畫欣然颌首。
纖手啓茶盒,取出常用一套紫玉茶具,一個玲珑青竹茶罐,掌泡,點湯、分乳、續水、溫杯、上茶如行雲流水,渾然天成。頃刻,半杯碧綠的茶湯,連同一片柔柔情義,緩緩傾入兩只梨花白玉盞。
“師父,請品茶。”
白子畫神情泰然地凝注整個沏泡過程,點了點頭,三指輕托起白玉茶盞,放到鼻尖底下聞了聞,擡起眼眸,難掩贊賞之色:
“這香味清雅得很。”·
左手托起茶盞,低頭觀賞着清碧澄淨的茶湯上升騰着幾縷熱氣,唇角上悄然多了一絲笑意,一閃而過,再擡頭,卻已清冷如故。今日看她的一舉一動,一頓一挫,簡簡單單,卻暗合天韻,雅致天然,看來閑時下了不少功夫!
淺淺品啜,含在口中潤了片刻,再慢慢咽下,一股淡淡的清爽高潔之氣浮上來,贊道:
“這茶入口綿柔,清純甘鮮,淡而有味,不錯。”
他眼眸的餘光,看到小徒兒在他對面款款坐定,舉杯品茗,從容娴雅,如昙花靜放凝久不散,卻難掩她靈眸底下,揮之不去的淡淡的哀傷。小徒兒好像有心事,會是什麽事呢?過去的事恩怨,小徒兒就算心存怨恨,輕水她們也應該勸解開導過她,怎麽她反而憂思更勝從前?
看着淡淡定定的師父,花千骨心越跳越快,竟有些不敢直視他一塵不染的容顏,有如空谷生煙,即冷且傲,日影都不敢斑駁其上。
妖神大戰,他摟着她,臉緊緊貼着她的臉,哽咽呢喃。一字一句再次,從心底緩緩流過:
愛給你!人給你!
我帶你走,去哪兒都行。
你要什麽,開口就是了,我都給你。
只是不要離開我!
秀目隐泛水光,唯有低頭品茶掩飾,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輕聲問道:“師父,再來一盞好嗎?”
白子畫肅然凝眸,專注地看着她,問道:“小骨,你是不是想起什麽了?如果是,就說出來,不要瞞着師父。師父以前做的也不全對,有些事的确需要給你一個解釋。”
“解釋?”花千骨突然瞪大了眼睛,一股無名之火騰地冒了上來,羞澀、腼腆,全抛到腦後,憤然道:“師父想解釋什麽,師父是不是想說,那個時候神志不清,說過的話全都不算,反正出你的口,入我的耳,沒有第三個人聽到。”
居然被小徒兒質疑,白子畫陡然放下茶盞,一手支膝,一手伏在桌上,擺出對弈時習慣的姿勢,不怒自威,認真問道:“小骨,你跟随為師多年,師父的為人,你難道還不相信嗎?師父答應過你的事,就算是豁出了性命,也絕不會食言。”
“哦”師父動怒了,花千骨不安地用手指繞着衣帶,眼神左右游離,不敢和師父對視。為什麽,她總是覺得師父一直在騙她,可是師父卻信誓旦旦,說從來沒騙過,細細追究過去,好像是彼此的誤解多過謊言。
“說吧,究竟何事?”一句話就把小徒兒鎮住了,白子畫很坦然地給自己沏了一盞茶,低頭慢慢品茗,等小徒兒從頭跟他道來。
花千骨被追問不過,心一橫,閉上了眼睛:“師父,你還記不記得………………”
白子畫邊聽,邊含了一口茶在舌下,慢慢地品着……品着……品了半天沒有咽下去……
同一片天空下,皇宮外,護國公府,花草荒疏,陳設簡陋,裏裏外外給人一片蕭索之感。主人久病在床,仆隸們日夜伺候,都疲憊不堪,稍有閑暇都躲起來打盹休息,走進偌大個護國公府,如入無人之境。
東方夫人獨自對着菱花銅鏡,解開發髻,拔下金釵玉钿,小心翼翼地把貼在眼皮的煙籠寒沙卸下來,放進水晶盒內,用天山靈露浸泡起來,再洗淨臉上的胭脂水粉。
卸了妝後之後,她依舊秀色奪人,卻與紫熏上仙相去甚遠。凝望着梳妝境中的自己,仔細摩挲着柔滑如脂的肌膚,兩行清淚,忍不住淋然而下。
“娘親,你在哪兒?”
聽到兒子的聲音,東方夫人立即舉袖拭去眼淚,答道:“刀兒,我在房裏。”
東方千刀從外面跑了進來,二話不說就到妝臺前坐了下來。翹着兩條腿,道:“娘親幫孩兒梳梳頭吧,孩兒呆會要進宮去。”
東方夫人“嗯”了一聲,拿起梳子慢慢給他梳理。東方千刀這一頭烏發,光澤可鑒,卻長得很慢,至今剛剛及肩,平日随意披散着,出門時才将四周短發編成小辮,往頂心發上歸了總,用絲縧結住,才可以戴冠。
東方夫人一面編着,一面問:“我剛從內宮觐見了皇後,聽說皇太子也在考試,閑雜人等不許入內,你現在進宮去幹什麽?”
東方千刀卻不答話,仔細端詳鏡中尚且年輕的娘親,多年愁苦擔心,額角眉梢竟然已有細紋,好不心疼。突然蹙眉問道:“娘親,你又哭了?”
東方夫人忙試了試淚,笑道:“哪裏哭了,是煙籠寒沙貼在眼睛上,雖然增色不少,眼睛卻很不舒服,總是揉它,揉多了就容易掉眼淚。”
東方千刀默然低下了頭,娘親的話,只是在寬慰自己。煙籠寒沙是用最上等的鯨唇制作,貼上後毫無感覺,一眼望去,眼眸間會有淡淡雲煙浮起,将容顏襯托得若影若現,恍若仙子下凡。
抿了抿唇,東方千刀還是小聲地問道:“今天,娘親見到白子畫了?”
東方夫人無奈地點了點頭。
“可是白子畫對娘親出言不遜,惹得娘親在此獨自哭泣?”
東方夫人嘆了口氣,道:“刀兒,不關上仙的事,他連多看我一眼都不願意,哪裏還會和我說些什麽?你一次次讓我裝扮成紫熏上仙的樣子去見上仙,可人家堂堂一位上仙,哪裏那麽容易對一個凡人女子動情,娘這麽做除了自取其辱,實在不知還有何其它意義?”
東方千刀笑了笑,道:“我只要娘親去見過白子畫就好,其它的事,孩兒自由主張,娘你就別管那麽多了。”
“刀兒”東方夫人猶豫再三,為難地道:“有句話,娘想了很久,不得不說,雖說你這麽做都是為了替你父親治病,可是娘親的名節,也一樣重要。到時候,你父親的病若是好了,你讓你娘親如何面對你父親?”
“娘親,你都想哪兒去了!”東方千刀這才發現,不和娘親說個清楚,估計娘會自己一個人愁死,笑着拉過娘親的手,道:“娘親你放心,紫熏上仙根本就不是白子畫所愛,就算是紫熏上仙複活,也打動不了他的心,娘親你只管放心去見他,他一定是躲着你還來不及。”
“啊!”這下東方夫人更糊塗了,忙問道:“刀兒,那我去見白子畫上仙,讓他想起紫熏上仙,只會惹他厭煩,如何能夠讓他救你父親?”
“娘!”東方千刀不得不耐心解釋,道:“爹爹的病,孩子有辦法,娘親只管放心。孩兒讓你去見白子畫,只是為了提醒他紫熏已經為他而死,他不要一錯再錯,再害死一個花千骨。”
“原來如此。”東方夫人終于放心地點了點頭,原來是去做月老,撮合一對有情人。然而疑惑又來了:“可是刀兒,白子畫上仙和花千骨,都是神仙中人,他們是分是和,與咱們何幹,何必去多事?”
“白子畫曾被詛咒“永生永世、不老不死、不傷不滅”,他可是我幾百世輪回才等來的,唯一一個不會被我這天煞孤星克死的……”東方千刀突然止住,轉身抱住他娘親,深情道:“娘,我舍不得你,我真的舍不得你。”
東方夫人眼中閃過淚光,無比慈愛地看着懷中的兒子,溫柔地撫摸着他的背,安慰道:“孩子,娘不是好好的,娘一直會給你梳頭,給你做好吃的,聽你背書……”
東方千刀突然大哭起來:“娘,我只要你活着,好好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