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叮咛複叮咛
月近中天,其華皎皎,白子畫輕輕推門從花千骨房中走出,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徑直離開了客舍寝殿,去了白天會客用的上書房。
“師兄。”
笙簫默已經在書房裏等候多時,傍晚時分他就收到青鳥傳書,師兄白子畫讓他前往蜀國皇宮一敘。接到書信的那一刻,笙簫默終于長長吐了一口氣,放下了久懸的心,原來子畫師兄還活着,他回來了。
子畫師兄和他的第二元神,笙簫默其實也分不出彼此來,但自從子畫師兄登上掌門之位後,他的手谕書簡,不用劍拔弩張的草體,改為中規中矩隸書。憑着信函筆跡的差別,笙簫默才敢肯定,他們兩個究竟誰是誰。
“我快撐不住了,快幫我!”
月光下,白子畫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連氣息都微弱得幾不可察。笙簫墨不再說什麽,直接扶他坐下,替他疏導真氣。一炷香的時間,白子畫的唇上才略恢複一絲血色,而笙簫默的額角白霧蒸騰,真元運行到了極致,再無半分保留。
笙簫默的仙資很差,而且不是一般的差,再加上天性疏懶,不求上進。如果不是長留的千年基業雄厚,不惜拿天才地寶給他當飯吃,恐怕他連成仙都難,更別說位列三尊。
然當年長留掌門衍道,慧眼獨具,選中笙簫默當關門弟子,全憑他天生的一項神秘能力。只要是他的雙手觸及,無論是人還是物,就偶爾會從重重迷霧中,看到與之相關的某些過去未來的畫面。
笙簫默雖表面玩世不恭,內心卻最是通透,且極具智慧,據此殘圖片影,往往對推斷出可能的未來,他的這種神秘能力和衍道獨絕天下的天衍術,有異曲同工之妙。
然唯有白子畫清楚明白,他這個師弟,其實一點也不快樂。知道得越多,卻什麽都無法改變,也沒有能力去改變,讓人如何快樂得起來?所以,白子畫對待自己唯一的師弟,一向放任自由,從不加約束。不僅如此,還時常暗中幫他蒙蔽師父和魔言師兄,屢屢替他擋下責罰。
千年的師兄弟,可謂知彼知己,卻是各有各的無奈。不能說、不能問、知道了也裝作不知道,真還不如不知道。只是,這一次……一貫清冷的師兄……太出人意料了……自己的元神已經虛弱成風前殘燭,居然還有心思去憐香惜玉,做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風流韻事?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師兄,你為了她,真的……”
笙簫默突然止住,不再說下去了,他想起這位子畫師兄,為了徒弟不要命,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我這麽做,是為了她,但也為了我自己。”與心愛的人,做快樂的事,只求朝夕,不問來世。
讓笙簫默來替自己療傷,就知道昨晚的事瞞不過他,但現在他已經顧不得了。白子畫開始劇烈地喘息,元神的虛弱帶來的痛楚,并非是皮肉之痛可比,那是一種靈魂深處的空虛寂滅。
他的元神自妖神大戰後,因道心受損而陷入沉睡,然心有牽挂,一直處于半夢半睡間。直至今日午後,那一個将他強行喚醒,在記憶中留下叮囑,讓他先去處理完他們師徒之間的情愛糾葛,然後去彌梵天靜修,以待複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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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骨由他來照顧,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你自己身體要緊。”
這一番勸解,笙簫默說得言不由衷,又不得不說。連他偶爾的到訪,都能發現那一位和小骨,相處得也甚是和諧,怎不讓眼前這一位,醋海生波,寝食難安。你和他争,這不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白子畫唯有搖頭苦笑,放心?你讓他如何放心,他的小骨是個連殺阡陌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的小糊塗,就算是告訴她師父有兩個元神,一個愛她勝過一切,另一個只當她是徒弟,又讓她如何分辨誰是誰,徒增煩惱罷了。
而那一位,是白子畫就算是死,也不想他出現在六界,而他的好師弟笙簫默卻自作主張,用禁術将他召喚回來,弄成如今這個鵲巢鸠占的局面。
一飲一啄,莫非天定?白子畫此刻唯有長嘆,他與那一個,沒有主次之分,只有強弱之別。百年前,他比那一個略強一分,将他驅逐出六界,去彌梵天清修。如今那一位對他如法炮制,請君入甕。
“師兄,你想讓我為你做些什麽?”
為今之計,唯有去彌梵天苦修,盡快恢複修為。白子畫握緊了笙簫默的手,忍着誅心的痛,含淚道:
“三天之後,就是小骨的生日,我想替她過完生日再走。”
此別經年,不知何時能夠回來,桃花依舊,小骨又會何去何從?
花千骨穿衣起身,跑出房間,庭院內陽光明媚,暖風清新芬芳拂面。人逢喜事,花千骨覺得平日裏花團錦簇、俗不可耐的宮廷花木,今天特別明麗嬌豔,處處透着勃勃生機,雀鳥的啾啾聲也格外動聽悅耳。
盼相見又怕相見,一路歡快地跑到師父門前,猶豫了半天,才深吸一口氣,紅着臉輕輕叩門。久久沒有回音,輕輕推門一看,咦!師父不在房裏,略一思索,師父一定是去了大殿,特選小考一連三天。乘興而去,敗興而歸,低着頭回到寝宮,宮女正好把早膳連着午膳一起送來,随便吃了一點,便翻開書看了一會,卻一句也讀不下去。想出去找輕水說會話,宮內侍衛都認得這位皇宮貴客,哪裏都不會阻攔她,可到了皇後宮門口,看見站滿了前來請安的朝廷命婦,莊嚴肅穆,氣派堂皇,想必輕水現在一定很忙,不便前去打擾。只得悻悻地獨自徘徊,繞了一圈禦花園,無聊地爬上小山,眼巴巴地望着前朝大殿,看着官吏侍衛不停進進出出,聽着晨鐘暮鼓,呆呆地坐了一整天。
等到起更時分,花千骨在小院子裏翹首等待,師父沒回寝宮,連一點消息也沒有,她心開始慌亂起來,師父怎麽了?好不容易,看到遠處走來一個人,花錢骨飛快地迎了上去,走近一看卻是舞青籮,心裏好生失望,只能強作歡顏,拉着手請她進屋說話。原來舞青籮是來告辭的,今晚就要回長留,還順便帶了個消息給花千骨,她師父儒尊來了,正在上書房和尊上商議要務,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擾。
花千骨這才放下一顆心,兩人又親親熱熱地說了一會話,才依依惜別。師父可能今夜不會回來,她只得熄燈就寝,卻翻來覆去不能成眠,自己想想都覺得奇怪,和師父才分開一天未見,怎麽好像隔了一世?
第二天花千骨早早起來,就去禦廚房內準備,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師父的生日,他們早就約定每年都要一起過,師父是不會忘記的。夕陽西下,她才開始沐浴更衣,梳洗打扮起來。那套男裝早就被她換下了,輕水送來許多華麗的衣裙,漂亮是漂亮,可是她小小的身子撐不起那些廣袖長裙,看上去像個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
挑來選去,最後選了一套藕荷色連衣紗裙,着套裙子略有些透明,平時可不敢穿出去,今夜寝宮內外不留一人,只有她和師父。笑靥淺淺試新裝,在鏡子前左顧右盼,薄紗裙下肌膚光滑如緞,柳腰一掿,越發顯得纖柔可愛,明眸如清泉,不停湧出光彩奪目的漣漪,頰飛異彩滿面喜色。
金烏西沉,玉兔倒懸,還是不見師父人影,花千骨等得心急如焚,坐立不寧。心裏暗想:“師父說過,以後不能常相聚,可是只是一起過個生日,也會擾亂修道之心嗎?”猜想師父可能故意避而不見,不僅傷心起來。
直至半夜,夜風涼涼,帶來他身上特有的清新味道,白子畫緩步入室,
朦胧月華籠罩之下,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眸凝視着她,靜谧美麗得像一副畫,又像一場讓人不忍觸碰的夢。
“師父,我還以為你忘了呢?”
花千骨欣喜若狂,不顧一切擲體入懷,嬌嗔抱怨。白子畫微微一笑,順勢将她攬入懷中,捧起她的臉仔細端詳,今夜的她嬌憨中多了脈脈柔情,如此可憐可愛,相看終日都不厭倦。
攜手共座,舉杯邀月,默默祝禱,卻惹來師父帶笑調侃道:“小骨若有所求,不如直接告訴師父,可能比清風明月更靈驗些。”小徒兒真是好玩,跟了他這麽久,還不忘凡間習俗,難道長留上仙,還不如蟾宮嫦娥。
花千骨含笑低頭不答,經不起白子畫再三追問,才輕聲道:“一願郎君康健,二願妾身無災,三願歲歲年年有今朝。”
“郎君!”好新奇的稱呼,白子畫口中喃喃重複了一遍。師父怎麽這樣啊?花千骨嬌羞地斜睨了他一眼,順勢靠在他的胸前,聞着他身上好聞的味道,他也正低頭凝眸望着她,眼神裏蒙着一層霧氣,深邃不見底。她用幟熱的眼神回望着他,卻愕然發現他眼眸中隐含淚光,待要對着月光細看,白子畫卻巧妙地掩飾了過去,再回首,他神情淡然清遠依舊。
淡然一笑,道:“小骨,這些話只限今宵,以後你要收養心性,專心修煉,這一次要靠你自己打通仙脈,師父可能幫不了你了。”
花千骨低頭不語,心中很不以為然。得道成仙又如何?長生不老也不可能真正壽與天齊?以師父六界第一的至高修為,一旦遭遇劫難,仍不免灰飛煙滅,而凡人卻可以無數次輪回轉世,豈不活得更加輕松自在。
也曾幻想過,如果師父沒有仙界至尊地位,沒有移山填海的法威,甚至師父不再是仙人,便可與他,一生荊釵布裙,種兩畝薄田,開一間客棧,桃花樹下,粗茶淡飯,坐看日落月升,直至垂垂老矣仍不離不棄。
人生一世,若得如此,夫複何求!
借着酒力,眼花耳熱之際,花千骨終于期期艾艾地把心中所思所想,向師父一一吐露。惹得白子畫也是凡念一動,修道千年矢志不移的道心,第一次有了懈怠之意。若是從此與她攜手,遨游青山碧水,再不理塵緣俗務,也不求大道圓滿,那何嘗不也是一種境界。
“不可以!”白子畫平靜的雙眸中,終于帶出淡淡感傷,他的确沒有必要為了修煉而修煉,也無需刻意追求天下第一,但是他的身體擁有兩個元神,誰強誰做主,毫無商量餘地。這一次能夠撐過三天,全靠笙簫默鼎力相助,下一次,他必須強過另一個,才能再見自己的徒兒。
浮生如夢,僻如朝露,兩情若是能長久,有豈在朝朝暮暮。
傷別離,在眼前,心中說不出酸楚無奈,卻不想讓眼前的人兒擔心,只能把她抱得緊了又緊,叮咛複叮咛。
“小骨,以後有事我自會來找你,你只管自己潛心修煉,不必在日常瑣事上費心。”
“知道了。”一日一餐也免了嗎?
“這件衣服不适合修煉,以後你還是穿我給你準備的那幾套。”透明的衣裙,等他回來再穿,他不在期間還是男裝最合适。
“知道了。” 聲音中透出無奈。
“小骨,有線報說七殺殿正在用巫醫施法,喚醒殺阡陌,你不如留意一下,一旦他真的醒過來,可以去七殺殿看看她。”
“可以嗎?”花千骨疑惑地擡起頭來,畢竟仙魔有別,以前師父也只是睜只眼閉只眼,任由他們悄悄來往而已。
“殺阡陌不算邪惡之徒,只是有點任性罷了,你若不先去看他,殺阡陌可能會大張旗鼓來長留找你,師父的功力沒有複原的事若讓他知道,可能會禍及長留還有八千弟子。”這也只是其一,其二呢,白子畫最不想見到他的徒兒和那一位,長相厮守在他的絕情殿內。
“知道了,師父。”答得清脆歡快,難掩喜悅之情,師父能和殺姐姐和解,花千骨自然喜聞樂見。
“還有那個東方千刀,他尚未恢複前世記憶,但你也不要小看他,當他不懂事小孩子看待,他今年雖然只有七歲,也比你這小糊塗精明百倍。”
“師父----”花千骨忍不住抗議。
“師父不是不讓你們往來,只是對他多留個心,前車之鑒你難道都忘了。”
“知道了,師父。”
白子畫又說了幾件事,花千骨一一點頭點頭答應了,也說不出哪裏不對,心裏總覺得堵得慌。回想起上一次師徒倆共度生日,師父中毒無解時,師徒兩凄慘相對而坐,在絕情殿內醉不成歡。今非昔比,不就是分開來修煉嗎?怎麽搞得生離死別似的。
“師父,還有什麽叮囑嗎?”
千言萬語都叮咛不夠,可是仔細想想,無論他今晚做出何種安排,明天另一位都可以輕而易舉推翻重來,這讓他如何放得下心來。滿懷愁緒,無計可施,終于靈光一現,想起一人,怎麽把這個機靈鬼給忘了?
白子畫神情一肅,鄭重其事地叮囑道:
“幽若是你的徒弟,你對她不能疏于管教,任由她在銷魂殿荒廢學業,以後還是把她帶在身邊,也好陪伴照顧你。”
“知道了。”師父不在時,幽若的确是個開心果,可是師父一回到身邊,她就成了甩不掉的小尾巴。
白子畫又想了想,道:“幽若的根基不錯,修煉也很刻苦,你現在可以開始傳給她七絕譜。不過,七絕譜中的情愛篇你先删選一下,留幾個小故事就夠了。雖然她年紀尚小,不會對裏面的故事感興趣,但若是看多了,以為那些離奇古怪的愛戀,在仙界處處可見,習以為常就容易誤入歧途。”
這一番話,說的花千骨疑心又起,擡起頭來問道:“師父,當年你給我看得七絕譜,也是删減過了的嗎?”
七絕譜并非一成不變,每一代都會對它不停增删修訂,小徒兒入門是才十六歲,白子畫當然是做了大量删減後,才給她看。一抹不可察覺的緋色掠過他面龐,笑着捏了捏她的小鼻子,道:“看來删得還不夠!”
“師父----”
惱羞成怒,猛地一錘他的胸口,雙手已被緊緊握住,驀然擡頭,目光相接處,如遭電擊般渾身顫栗。一雙修長白皙的手已輕輕捧起她的臉,不知不覺間,已将攬她入懷。
皓月從雲中游出,又隐入霧裏,幾進幾出,窗前兩個相偎相依的身影,卻仍未有分毫變化。直至月色偏西,才輕嘆一聲将她抱起,進入她的房內,輕輕放在床上。小手依舊緊緊地拉扯着他潔白的袍袖,喃喃地叫着“師父”,在錦繡帳幔中慵懶地伸展了一下身體,有如一朵睡蓮悄悄舒展開每一瓣蓮瓣。
一滴晶瑩淚珠順着他冰雕玉切的臉龐,悄然而落。
無聲地落在地上,濺起一朵小小水花,悄然間,又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