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變生肘腋
原本想小息片刻,沒想到一覺醒來,已經是三天之後。
窗外才現曙光一線,曉霧蒙蒙,白子畫(第二元神)盤膝坐起,先整理了一下三天的記憶。一樁樁一件件,井然有序,成文羅列。幾件讓他為難的緊要的公務已處理完畢,來不及做完的,也留下可循的法度章程,以供參考。沒想到當上掌門才短短幾年,處理起千頭萬緒的俗務,另一個已游刃有餘,恩威并使,公正而賢明,怪不得長留出了個妖神,他還能讓天下歸心。
“多此一舉”嘴上雖然死不認賬,心裏卻大大松了口氣。笙簫默可不是魔言師兄,無論大小事,能推就推,不能推就拖,長留內外怨聲載道,他正為此事頭痛不已,沒想到另一個三天就處理完了半年積欠,還建議恩赦竹染,可去了他的一塊心病。
“不對啊!”白子畫皺起眉來,從頭又理了一遍,明明過去了三日三夜,怎麽才三日兩夜的記憶?無論他如何冥思苦想,對于缺失的那晚還是一片空白,必定是另一個讓笙簫墨,用長留禁術抹去了那夜的記憶。
衣衫上尤存她身懷的異香。壞了!心中頓生不詳的感覺,白子畫立即暗運神識內視自身,各處經脈圓潤如故,真身……完好無損,還好……只是虛驚一場。
白子畫對自己很是自信,但是對于另一個,那真是一點把握都沒有。荒唐、糊塗已經不足以形容,對自己如此稚嫩的小徒兒,都能動心動念,簡直就是……算了算了,反正他走了,以後就當他不存在,小徒兒跟着自己只會循規蹈矩,心無旁骛修煉道法。
他與另一個去了彌梵天的,并無主次之分,只有強弱之別。不幸,他天生比另一個略略弱那麽一點點,只能受另一個壓制,任其驅逐。如今,他也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另一個道心已破,再努力苦修,也休想超過他。
“我定會做得更好!”
卧榻之旁,再無他人鼾睡,白子畫覺得從未有過的輕松自在,踏着晨光和風,穿花拂柳走過禦花園,繁花紛紛飛落兩旁,仿佛花木有情,自知不法比拟上仙絕世風姿而退避三舍。
大殿比試已經完畢,勝出的果然是白子畫屬意的明王後裔---孟光庭,但白子畫依據另一位的臨行囑托,沒有當即宣布,而告之待長留公選完畢,一齊發榜以示公允。蜀皇孟玄郎和皇後輕水,本想替自己寵愛的二皇子孟玉朗讨個人情,如此一來也不便冒然開口,只好作罷。
一日的政務處理下來,雖還算不上得心應手,但也不再捉襟見肘,白子畫頓時信心倍增,心境自然不同,事必躬親,不再厭煩案牍勞形。一連數日勤政不綴,無暇他顧,偶爾想起小徒兒,但同居一個院落,起居可聞,知道她一切安然,也就不作它想。說是不想,其實內心深處,白子畫不免惴惴,那被抹去的一夜,他忘了,小徒兒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另一個究竟對她做下了什麽過分的事?難道比在七殺殿時還荒唐不成?
皇宮不是久居之地,蜀國之事一了,師徒倆就該商量下一個去處,可小徒兒幾日都沒來請安,當師父的只好親自去叩門找她。
“師父,弟子想去蜀山拜祭清虛道長,随便看看雲隐師兄。”
白子畫想了想,點頭應允道:“的确應該,當年若不是清虛道長贈送禦魔錦給你,只怕你在襁褓之中,就難逃鬼怪魔爪。為師與清虛道長也是至交好友,一起去蜀山拜祭吧”
“好的,師父。”花千骨甜甜地沖他笑了笑,轉身就去收拾行李。看她落落大方,毫無芥蒂的俏模樣,白子畫暗自松了口氣,猜想他們之間,大概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親密無間。
蜀山離蜀國涼京不遠,白子畫決定輕車簡裝前往,半日行程便來到蜀山腳下,為顯祭奠清虛道長的誠意,師徒倆棄車,從羊腸小道步行登山。
Advertisement
“骨頭姐、骨頭姐!”
一聲聲高呼,花千骨驀然回首,卻是東方千刀。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氣喘籲籲地追上他們,一把拉住花千骨的袖子,彎着腰喘道:“嗨,骨頭姐,等我一下。我聽說你們要來蜀山,昨天晚上就來到這必經之路上等你們,剛才迷迷糊糊打了個盹,差點沒看見你們走過,讓我好趕啊。”
似曾相識的一幕又上演了,花千骨又好氣又好笑,笑道:“小東方,你現在知道叫姐了?喲喲,還拉拉扯扯的,你忘了男女授受不親。”
東方千刀一晃腦袋,裝出老學究的模樣:“禮記內則曰: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同食。我才六歲半不到七整歲,還不懂男女之別,何來不親之說。”
花千骨從小跟着爹爹,什麽好玩學什麽,卻沒讀過女德女戒,師父長居仙界,更不會去教她這些,搞得她連倫理綱常都半懂不懂。拼書本自然拼不過家學深厚的東方,花千骨幹脆撸起袖子,追着拍他的後腦勺,笑罵道:
“小鬼頭!書呆子!”
“君子動手不動口!”
“你也算君子?才六歲半的小小人一個!”
“啊喲,夫子曰:為女人與小人難養也!聖人之言,果然不假!”
“死東方,你還亂說!”
東方千刀被打得縮着腦袋,鬼叫鬼叫的,惹得花千骨捧腹大笑起來,和這麽清冷的師父在一起,一路都得謹言慎行,好久沒如此開懷。
白子畫淡然漠視他倆打鬧,只是冷不防冒一句道:“他果然比你聰明。”
花千骨一愕,突然想起生日那夜,師父叮囑他提防東方,臉上的笑容漸漸僵住,停止了玩鬧。皺眉問道:“東方,你又來跟着我們幹什麽?”
東方摸摸打得生疼的腦袋,不好意思地道:
“骨頭姐,我不是故意要跟着你們,我是特意來告訴你一聲,我要入長留當雜役弟子啦!”
“雜役弟子?”
花千骨看東方一臉認真,估計所言不假,心中甚是不解。東方這一世雖然沒有回異朽閣,但他好歹也是堂堂護國公家的公子,怎麽會委屈自己,去長留當一名雜役弟子?
長留除了八千正式弟子外,還有數百名雜役弟子,雖然彼此間也是師兄弟相稱,不分高下貴賤。但雜役弟子大多來自長留附近的凡人村鎮,只選十歲左右的少年,身家清白、本性忠厚良善即可,無需通過任何考試。他們在長留只負責各殿閣的打掃,修剪花木,還有亥殿的烹煮洗涮。服役長留期間,長留會按月給他們家裏送些銀兩錢米,待他們成年後即遣返本家。是以,貪婪殿的雜役弟子李蒙不見,白子畫并未留意,以為他只是回自己家去了。回到人間後,他們會忘了長留的所見所聞,除了身體強健一些,和普通凡人并無二樣。
聽東方這麽一說,白子畫也很意外,但略一思索,他便想明白了。轉身對花千骨道:“依循長留與蜀國約定,蜀國特招的皇子入學長留時,允許随身帶一名書童,只是仙道艱險,唯有毅力堅韌才可脫穎而出,所以歷代入學的皇子都不會真的帶個書童來長留。沒想到,這一次我還沒有宣布哪位皇子入選,皇子的書童卻已經先定下了。”說着淡淡地掃了一眼東方,對他的司馬昭之心,甚是不屑。
東方千刀忙緊張地解釋道:“上仙、骨頭姐,不是你們想的這樣。我不是為了糾纏你們,才去長留當雜役弟子,我是真的想出家修仙。”
花千骨驚問道:“為什麽?”據她所知,歷代異朽閣主,必須得是凡人之軀,再說,一個雜役弟子也得不到什麽真傳,如何修仙?
東方千刀咽了咽口水,道:“為了救我爹,我區區一身,雖死無憾。可我死後,我怕我娘會傷心死。為了我娘,我開始猶豫不決,到底該不該去死。”
“然後呢?你決定不死了?”花千骨當然不想他小小年紀,就去舍身取義。
東方抓了抓腦袋,繼續道:
“所以我想,如果我去長留修仙,豈不等于出家,那麽我和我爹的父子緣分豈不算是了斷了?我也不知道,可行不可行,但總想試一試,總沒錯。”
“錯!”白子畫突然插了進來,冷然道:“你根本沒必要上長留,仙道通途,各門各派的基礎道法,其實大同小異,最終還是要靠自身領悟,得道成仙,才算了斷塵緣。你還是不要讓費時間去長留,當什麽雜役弟子,相信以異朽閣的能耐,讓你入太白門當一名內門弟子,應該不成問題。”
東方千刀突然垂下頭來,道:“我再也不回異朽閣了,這個長留雜役弟子的名額,還是我娘親三番四次入宮,苦苦哀求皇後娘娘,好不容易才得來的,我絕不會半途而廢,讓我娘失望。”
“東方,你真的離開異朽閣了。”
“是的。”東方咬緊了唇,堅定地點了點頭,又道:“只要我爹娘一世平安,我連死都不怕,還在乎什麽異朽閣主的虛名。”
“師父!”花千骨已被東方的孝心打動,滿眼企盼地看着師父,求情之意不言自喻。
白子畫被小徒兒哀戚的眼神,逼得沒辦法,只要嘆了口氣道:
“東方,你是循例自願來長留,我自然不會橫加阻止。”說着又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加了一句:“你以後好自為之!”說完,拾階登山,不再去理會他。
“師父答應了!”花千骨歡喜得差點跳起來,向東方招招手道:“東方,你要跟我們回長留,就別磨磨蹭蹭的,快點跟上!”一邊急急忙忙追上師父,心裏別提多開心,再見東方,他已然和異朽閣一刀兩斷,從此再無須多個心眼提防他,相處起來就自然多了。
蜀山拜祭完畢,師徒倆又随意走走看看,東方則提前開始了他雜役弟子的生涯,投宿打尖,背包跑腿,随行伺候,忙得不亦樂乎。
一路上,師徒倆都在各自忙碌着,看似毫不相關,實則氣息相連。白子畫日夕批閱長留卷宗之餘,将所悟大道,與人世間紅塵萬象一一印證。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法自然,方為道。花千骨的日常修煉,卻是斬妖除魔,磨砺長留劍法,師父雖不在她身邊,卻分了一縷神識常伴她左右,以防不測。未得師父允許,花千骨不敢擅自傳授東方長留心法,特意從流傳凡間的道法中,選了一兩個粗淺可行的,讓東方自行參悟修煉。
春耕秋收,此時正是人間最忙碌的播種季節,白子畫有所感悟,自覺紅塵游歷已屆圓滿,急需閉關靜思所悟。便攜花千骨匆匆返回長留,一回到絕情殿,白子畫便設下結界,端坐露風岩邊,臨九天之巅,緩緩閉目,慢慢進入無所覺而無所不覺的上清至境。
數日之後,待白子畫雙目重開,長身而起,站在露風岩上,俯瞰着千上萬水,将大千世界收于眼底,前塵往事,盡上心頭。周身氤氲紫氣,周而複始,徘徊不去,長發無風自動,眉心處隐藏的仙人印記,不可抑止地一點點散發出奪目虹光。
此時,絕情殿上空,七彩雲團久聚不散,噴出千朵紫金色小蓮花,洋洋灑灑,紛落如雨,正式仙史記載,歷歷可數的位登上仙之吉兆。然白子畫并非初登上仙,只是恢複跌落後境界,所以,環繞他身上的氤氲紫氣,并未引來天火焚身之劫。
待境界穩定後,白子畫只輕輕一握,奔騰外溢的如潮仙力盡收體內,再環顧四周,雙眸淡然如水,俨然又是昔日那與天地融為一體,清冷孤傲的長留上仙。
結界一打開,久等在外的花千骨欣喜若狂,一路飛奔過來,祝賀道:“恭喜師父,賀喜師父,重歸上仙之位。”
看着亭亭玉立的小徒兒,白子畫眼中的淡漠暖化了些許,卻依舊是雲淡風輕地道:“不過是恢複上仙境界而已,功力尚未複原,何喜之有?”
“師父,你不是教導過徒兒,境界如海,功力如水,水流千裏終須奔騰到海,只是時間問題,無需擔心。”
白子畫微微揚起嘴角來,道:“孺子可教!”望着心愛的小徒兒,神情剛柔和起來,突然一皺眉問道:“小骨,你怎麽還沒有打通仙脈?”
花千骨倒吸一口冷氣,沒想到師父一出關,就是查問她的功課,硬着頭皮請罪道:“弟子愚笨,又負師父厚望。”
雖是低頭請罪,花千骨卻有不得已的苦衷。白子畫閉關前,便命她自行打通仙脈,還給她立下三道戒令,不許倚賴他人相助,不許服用靈丹妙藥,不許使用長留以外的功法。可是,花千骨的仙資本來就不算好,加上心有牽挂,再也做不到清心寡欲,閉關數日毫無進益,反弄得全身經脈酸痛不堪。只得出關向儒尊笙簫默請教。
殊不知,笙簫默雖然知道,大道萬千,殊途同歸,不必拘泥于長留三清道法。但他怎敢教導師兄的寶貝徒弟,教好了是多管閑事,教不好更是吃不了兜着走。只得含含糊糊,委婉勸慰她,修道切忌急躁,急于求成,反而适得其反,休息,先休息!所以,花千骨就聽了儒尊的話,一直休養到白子畫出關。
白子畫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其中緣由,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那一個走後,有了自己的陪伴照料,她怎麽還在想他,連自身修煉都荒廢。
轉眸凝睇,她的水瞳中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款款深情,眷眷柔意,難遮難掩。白子畫一動不動地看着她,任由自己身影在她眸中變得清晰,然而結果卻令他更沉默,更冰冷。他在她眼中的只看到自己的身形,并沒有自己的靈魂,她的心一定在另一個身上,她難道只羨鴛鴦不羨仙?
“小骨,從今天起,你早晚都念一百次清心咒。不打通仙脈,不要再來見我!”
白子畫冷冷丢下一句,憤然拂袖而去,只留下錯愕不已的花千骨,搞不清師父怎麽突然生起氣來。剛才師父說“不要再來見我!”,那是一時氣話,還是當真不見她了?打通仙脈對于長留弟子,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順利的話三日三夜即可,不順利的話幾十年苦修下來,發白齒落才成仙的,也大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