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落花流水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一晃又是幾個月過去了,長留上仙白子畫忙于政務,自身修煉也未片刻松懈,閑暇時還要照顧絕情殿的花花草草。對于小徒兒,他言出必行,果然做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任其像野草一樣,在絕情殿一角自生自滅。

花千骨自以為明白師父的苦心,為了督促她勤于修煉,強作無情。然近在咫尺,卻要刻意回避,無法相親相見,怎受得了夜夜碧海青天,細數着一粒粒紅豆,煎熬成了一窩濃稠。這樣下去,不要說修仙,只怕相思就能成劫,花千骨不得已,只好咬咬牙,暫時搬離了絕情殿。

雖說不相見,但是小徒兒只要在絕情殿內,白子畫還是時時刻刻感覺得到她的存在,一旦搬離出去,偌大一個絕情殿,一下子變得空蕩蕩起來,只剩獨自一人形影相吊。開始時白子畫還并不覺得什麽,被驅逐到彌梵天,六界只過去區區百年,他已獨自清修了三萬多年,滄海桑田幾度,絕情殿卻依舊四季如春,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相同,寂寞對于他來說,已經成了家常便飯。

竹染如今已經入主貪婪殿。他雖然罪孽深重,但是他和白子畫、笙簫默一樣,是長留諸位師長看着一點點長大,每一位長老都手把手教過他一招兩式,早就把他當作自已的孩子一般看待。自家孩子犯了錯,打幾下、罵兩回、罰一罰就好了,浪子回頭金不換嘛。

長留絕情殿尊上白子畫掌重掌門之位,貪婪殿竹染主持長留外政,銷魂殿笙簫默主持長留內政。三殿九閣從新正位,長留聲望如日中天,一時無二。白子畫終于脫離日常政務的苦海,着力于潛心修煉,然而不知怎的,他靜坐冥想的時間越來越短,并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打擾他,可心緒卻總是平靜不下來。

究竟哪裏不妥?

月照無眠,絕情殿外庭院內,桃花紛落,一縷流光回旋飛舞,橫霜劍光輝隐隐,映着寒月光華,在夜空中留下無數回旋蕩漾的漣漪。

舞劍之人身如疾風,矯如游龍,只是劍意大開大阖,毫無淩厲的殺伐之氣,也沒有變化莫測的靈動之魂,反而又透着些許焦灼與迷茫,與平日裏不怒自威,含而不露的內斂氣質頗不相稱。

橫霜劍輕吟着,分開重重漣渏,破空而行,劍氣越來越盛,劍尖上一點光芒驟亮,映得方圓數丈皆有如白晝!嗆啷一聲,仙劍似承受不住劍上湧來無窮無盡的真元,忽然強烈地震動起來,白子畫一松手,任他落在地上!

“摔死我了!”橫霜劍靈嗚咽一聲,撒嬌耍賴,伏地不起。

“起來!”

白子畫一聲冷喝。可憐的橫霜劍靈吓了一跳,相伴千年主人對他一直呵護有加,從來沒有讓他受過絲毫損傷。上次讓七殺聖君殺阡陌的菲夜,擦破了點皮,主人親自用天蠶絲沾上玄寒水銀,給他試擦了幾百遍,還唯恐留下傷痕。今天,主人怎麽了?用心去看,哦,原來是二……主子,一別百餘年,怪不得使喚起他橫霜來都不順心應手了。

“連你都敢不聽我的!”

心意相通,白子畫立即感應到了橫霜的所思所想,本來并沒有生氣,如今他還怎麽忍耐得住。明明是自己的貼身佩劍,居然也敢拿自己和另一個比,是的,另一個原來比他強那麽一點點,早已時過境遷,如今是他主宰一切!将來也是他,只會是他一個,另一個再也不存在了!

白子畫終于明白,是什麽困擾了他波瀾不驚的心緒,橫霜不過是把佩劍,對另一個仍然念念不忘,何況花千骨。白子畫越想越覺得有可能,一定是另一個告訴她,自己只是第二元神,并不是她真正的師父,讓她遠着自己,躲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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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白子畫無聲無息地在絕情殿花間樹叢中穿行,絕情殿宮院寬廣浩渺,不過他也不是要去哪裏,只是忽然心動如潮,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惟有月下獨行,以求一洗心中煩燥。

他就這樣憑本能穿行着,忽然身形一頓,圍繞着他的淡霧漸漸散去,花樹之下、靈石之畔,仿佛看到一個嬌小輕快身影,踏月而來,伴着叮當宮鈴聲糯糯地叫“師父”。

那抹去的一夜,如同魔咒困擾着他,他們究竟做了些什麽?說了些什麽?自己的徒兒和另一個,做下些他無法掌控的事,一起瞞着他。他的徒兒,變得如此悖逆不倫,都是讓另一個給教壞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骨,我要讓你徹底忘掉他!”

彌梵天小世界澄澈如水晶般的夜空下,紅日西陲,天際餘輝散落出奇才光芒,雲海翻騰,水波倒映間,盡顯美妙天籁。此地水天之外別無它物,純淨如一,這世間沒有任何地方比這裏,更寧靜而致遠 。

“美則美矣,可惜缺了些生趣。”

白子畫(第一元神)長嘆一聲,從心底裏又把那一個鄙視了一遍,笨點資質差點也就罷了,還懶得出奇,只知和魚蝦為伍,連間小屋都不起,怪不得三萬年還沒突破十重天。

他只知奚落那一個,殊不知以前的自己,又何嘗不是同樣随遇而安。自幼便入長留,身為掌門嫡傳弟子,長留上下對他的教養,不啻于天庭諸皇子。他需要做的,只是心無旁骛地修煉,将來繼承長留基業,守護八方安寧。而他自己的衣食住行,有一大堆人替他精心安排,務必讓他在最純淨的仙靈之氣內,過得舒适安逸。

徹底改變他,慵懶逍遙神仙生涯的,是花千骨不經意的一句話。她來到絕情殿後,凡事親力親為,不假他人之手,還說“自己打掃的才有家的感覺”。家!這個字對他來說既陌生又熟悉,絕情殿只是他的一個住處,而“家”他從來沒有擁有過。從此後,在絕情殿內最多修剪修剪花枝,擺弄一下草木的長留上仙,去到花蓮村小徒兒家舊宅,一點也不嫌破舊肮髒。翻修茅舍,擔水劈柴,割除雜草,以前他不是不會,只是不屑去做,卻因為有了“家”的感覺,做得趣味十足。

雖遲早會回到六界,但在彌梵天修煉期間,白子畫也不願将就。環顧四周,不由皺起眉來:

“這裏沒有可用的木材石料?”

在純淨的水世界造房子,談何容易?然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無風起浪,小小天地間,轟然矗立起一座水晶琉璃宮宇,水面凝結成冰,光潔如鏡,倒影出漫天星空,無數冰雕星羅棋布般嵌在四壁穹頂,或若瓊花瑤草、或似異獸怪石、或如山石嶙峋、或拟樹枝桠槎,散發着深淺不一的藍色光暈,放眼望去,波光流轉如夢似幻。

“可惜顏色單調了些?”

白子畫雖然只愛穿素色衣服,但喜歡周圍的環境色彩缤紛。宮宇四周鋪滿碧綠水草,厚而軟,韌且堅,隐隐透着紅紋,點綴着數朵若隐若現的奇花。起居室內有一口淺淺水池,池底有幾株晶瑩剔透的珊瑚樹,池水波紋隐隐,十數條指頭大小、五顏六色的小魚穿棱其間。

新居剛安置完畢,笙簫默的笛音傳來一道好消息,花千骨已遷居銷魂殿,閉門不出,潛心修煉。

放下唯一的牽挂,白子畫頓覺神清氣爽,心如月下平湖,其明如鏡,片瀾不生。平靜的池面上,忽然有一條水柱旋轉着沖天而起,升起三丈後,才四下濺出,白子畫順柱而下。平靜的水底中有了湍激的水流,隐隐感覺到一種壓力,越來越大,幾乎無法立足,身體随着水流飄蕩起來。

水的力量,看來雖柔和平靜,其實卻是無堅不摧,無物可擋的。滴水已能穿階,洪水更能使山峰移形,城市毀滅,自古以來,天下就從來沒有任何一種東西能抵抗水的力量。

身上的疤痕可以康複,然道心中動念後,留下的愛痕,卻永不磨滅。道心已破,無可複原,白子畫索性把身和心都打開,如同篩子一樣,讓水流穿過,洗滌心中的繁雜紛亂,不忘過去,也不修傷痕,只将尚存的冰心道念,再次淨化。

大道缺一,生無窮變化,留一線生機!

長留仙山,銷魂殿內,香煙缭繞,異獸徜游,一派繁華熱鬧景象。

白子畫(二)神态淡然,手中正捏這一枚白子,拈着棋子的兩根修長的手指,與羊脂白玉棋子一般顏色,不停地翻滾把玩着,卻遲遲不肯下子。笙簫默則面色凝重,緊張地盯着千年古松棋盤,額角細汗密密不滿,湘竹折扇狂搖,可怎麽扇都覺得熱。

面若桃花的小幽若,伺立一旁,強忍着笑,面容怪異。半個時辰前,被儒尊的一句“觀棋不語”,吓得連忙捂住小嘴,怕被趕出去,一直隐忍到現在。

自從師父花千骨搬來銷魂殿與自己同住,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潛心修煉。日子一久,尊上便開始頻頻找儒尊下棋,三天兩頭來到銷魂殿,來了一坐就是大半天。可是尊上不開口傳喚,師父怎麽也不肯出來相見,兩人就這麽僵持下去。

這下可苦了儒尊笙簫默,他們師兄弟下棋,從來不論輸贏,一局棋分開幾年下完都有可能。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掌門師兄的心思不在棋盤上,落子毫無章法可言,任意随性得很,連不太懂下棋的小幽若,看了都忍俊不止。

笙簫默心知肚明卻不敢說破。如今,他們絕情殿師徒之間的事,可不只是兩個人的事,他這個做師弟的無論做下什麽,都是對得起一個,對不起另一個。算了算了,絕情殿的家務事,容不得外人置喙,任由你們鬧個天翻地覆,我只做壁上觀。

殿內三人下棋的下棋,觀棋的觀棋,能說得上話的卻三緘其口,可急死了門外伺候的東方千刀。蜀國皇子尚未入學長留,東方暫時隸屬銷魂殿打雜,負責來往客人的通傳禀報,每日有三個時辰得蹲守在銷魂殿門口。

“白子畫和花千骨兩個怎麽一點不急,好像要把這師徒做到天荒地老,可我爹娘命在旦夕。”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在殿門外抓耳撓腮,團團轉了幾圈,東方千刀突然拍拍腦袋,計上心來。偷偷跑去花千骨的寝殿,先在門口張頭探腦,趁着沒人注意,趕緊溜進去從案幾上偷了一盤糕點。轉回銷魂殿,輕輕叩門進去,在棋盤邊放下托盤,道:

“尊上、儒尊,這是骨頭姐姐吩咐小的送來的。”

終于有人送臺階來了,白子畫淡淡一笑,拿起一塊糕點來嘗了嘗,果然是她親手做的味道。

又拿起一塊來,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問道:

“你的骨頭姐姐最近可好,她現在在忙些什麽?”

東方千刀忙躬身禀告道:

“為了不負絕情殿首徒之名,骨頭姐姐日夜勤修苦練,不敢絲毫松懈。剛才聽聞尊上在銷魂殿與儒尊下棋,特意準備了一些糕點讓小的送來,如今她已然房修煉去了。”

“嗯。”

白子畫欣慰地點了點頭,再次看向東方千刀,覺得這小孩眉目清秀,十分可愛,當個雜役童子真是可惜了。便對他道:“東方,你其實可以和普通弟子一樣,通過長留每五年一次的考試,成為正式弟子。長留招生從來不問前世今生,只要你真心向道,便有仙緣。”

東方忙誠惶誠恐地答謝道:“多謝尊上擡愛,小的能夠來到長留山伺候仙人,已經心滿意足,不敢再有奢望。”

白子畫臉上剛掠過一抹和顏悅色,頓時冰封起來,看來這小子還是不死心,相信這世上救你爹娘的方法,不止一種,為何非要跟他糾纏不清。

笙簫默看師兄沉默不語,便揮揮手,對東方道:“你先下去吧。”

東方躬身退下,殿內又複靜谧,師兄弟繼續專注于手談。

忽然銷魂殿一角有一道幽幽碧光閃過,白子畫覺得好生陌生,便向碧光閃動處望去,這才發現角落不顯眼的牆壁下,正擺放着一座青銅古鼎。師弟笙簫默喜歡收集些金石古玩,每次來到銷魂殿,都會發現多了幾樣玩意兒。以白子畫的眼光,一掃便知來歷,唯有今日這座青銅古鼎,式樣奇古,上面還镌刻着數行彎彎扭扭如蝌蚪般圖文,似乎是古篆之前的上古文字。

古鼎看似無用之物,堆放在屏風後面,如果不是突然發光,很難引起白子畫的注意。他神态如常地注視了一會古鼎,心卻不知為何,漸漸地跳得快了起來。正想走進前去細看,笙簫默突然“啪”地一下落子,繼而哈哈大笑起來:

“師兄,這一招叫圍魏救趙,承讓了,承讓了!”

白子畫這才回眸棋盤,發現一局即将終了,目前算來他略輸幾個子,只剩下左上角一塊還争奪不下。便淡淡一笑,道:“勝負還未分明,師弟這句承認,說得也未免過早了!”

笙簫默舒爽地搖着折扇,笑道:“師兄你有點心不在焉,再下也必定是輸,不如咱們下個賭注,如何?”

白子畫已然隐隐猜到,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想承認又不想拒絕,索性笑而不答。卻沒想到,笙簫默一指身邊的小幽若道:

“咱們就拿幽若當賭注,”

一句話,白子畫和幽若兩個都一愕,幽若氣鼓鼓地問道:“為何賭我,是不是尊上輸了,我就要做你銷魂殿的徒孫?”

笙簫默慌忙解釋道;“豈敢豈敢,你們絕情殿一脈相承,只收一個徒弟,我若贏了你,可不是斷了絕情殿的香火。只是你在我這銷魂殿也住了好幾年了,以前是絕情殿空無一人,你小孩子一個害怕,才來我這裏住。如今,尊上已然回到絕情殿,你怎麽好意思繼續吃我銷魂殿,可憐巴巴的那點份例。”

幽若不服氣地一跺腳,怒道:“儒尊,這銷魂殿裏養了多少異獸祥鳥,光說你養的六頭金毛獅子,每一頭吃的都是我的十倍之多,說得好像多了我一個,就吃窮你銷魂殿似的。”

笙簫默卻不依不饒,一本正經地繼續訴苦道:“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主長留內政之前,原以為大家都是神仙,不眠不食,衣服也都是天蠶絲織就,千年不損,應該沒有什麽開銷。沒想到,修煉所耗簡直就是個無底洞。長留每一名普通弟子,光日常修煉所需的資源,仙靈之氣、天材地寶、法器道具……幾乎抵得上一些小門派全派的開支。怪不得,我們長留每五年一次,只招十幾位弟子,實在是招得起,養不起。”

幽若越聽越不是味,扯着尊上的衣袖,哭訴:“尊上,你看儒尊他欺負我。”

白子畫和顏悅色地拍了拍她的胳膊安慰,轉身對笙簫默道:“那師弟想如何下賭注,贏了如何?輸了又如何?”

笙簫默“刷”地一合扇子,賊嘻嘻地笑道:“贏了嗎,幽若就可以繼續留在我銷魂殿白吃白住,輸了就……”

白子畫不待說完,一推棋盤長身而起,道:“我認輸!”随後一句話也不多,拂袖而去,走遠了才飄來一句:“幽若,你即刻跟師祖回絕情殿。”

“是,尊上。”

幽若急急忙忙跟上,卻不忘回頭,沖着儒尊吐吐舌頭,做了個大鬼臉。

笙簫默卻毫不介意,笑得像只偷了雞的小狐貍。他算是看明白了,絕情殿的家風是上行下效,師父總是繞着徒弟轉圈圈。幽若到了哪裏,她師父就跟去哪裏傳道授業,那她那位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師父的師父,也就不會再來銷魂殿,借口下棋磨着他交出人來。

此時,角落處的古鼎又閃過陣陣碧光,笙簫默頓時收起嬉皮笑臉的模樣,急急如律令,才如電般閃到古鼎前,輕輕一掌拍在古鼎上。鼎身上蝌蚪文同時亮起,複又暗去,如此九明九暗,方才不再有異樣。

做完之後,笙簫默已有如在暴風中沖刷過了九次,汗透重衣,臉色蒼白之極。苦笑道:“師兄,我知道你在那邊度日如年,隔三差五就來問長問短,可我這裏可是才過去幾個時辰,差點就被那一個發現了,幸好剛才我機靈。”接着,心裏又自我排解一番,如此一來,他既安慰了彌梵天的師兄,也幫了絕情殿的師兄,一碗水端平,各幫一次,就不能算他插手人家家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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