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人面桃花
幽若搬回絕情殿後,花千骨随後也離開了銷魂殿,卻沒有回到絕情殿,而直接去了連綿不絕的長留山後,找了一個山洞閉關,再次試圖打通仙脈。
“真是倔強!”
白子畫(二)獨自憑欄遠眺,目光倒映的絕情殿前,水池內倒影的明月上,一陣微風掠過,平靜的水面蕩起圈圈漣漪,蕩碎一輪皎皎明月。
明月依舊,只是他的心境變了,波瀾不驚的清修生涯,不知何時開始有了剪不斷,理還亂的茫然無措。
這件事得從幾天前說起,那是徒孫幽若已經回來,小徒兒卻還賴在銷魂殿,沒有絲毫要搬回來的意思。
修仙生涯平靜、單調而又有些枯燥,仙人們大多會寄情與山水之間,打造一個美輪美奂仙居洞府。絕情殿的一草一木都經過精心布置,蘊意深遠,幾塊粗石能現山川島嶼,不用滴水能恣意汪洋,讓人致身于一種含蓄隽永的之美境界。然習慣了彌梵天純淨如一,白子畫更喜歡不顯人工穿鑿的天然之美,近日公私有暇,就想按自己的心意改造一番。
垂瀑數道自半空中倒挂而下,落在庭院內的池塘,燦爛如銀河,水聲卻并不震耳,反而清脆如鳴琴奏玉,顯然水力已被結界巧妙的宣洩了很多。如此一來,清澈見底的小池塘,怎容得下天上之水,需要擴建挖深,空置的房間大可拆除不要,原先栽種的花木也要移栽到它處。
庭前那株她送給他的禮物,十幾個春秋,小桃隐隐含芳吐蕊,較其它桃樹更嬌豔可愛,卻也列入了移栽之列,還有蔭蔽其下的那株斷腸花。
“什麽?”
花千骨還在銷魂殿內高卧不起,聞訊一驚。幽若匆匆忙忙跑來報訊,尊上和師父之間似乎有些芥蒂,本以為他們過一陣子自然會和好,卻沒想到尊上居然真下狠心,不但對師父不理不睬,還把師父送的禮物都驅逐出絕情殿。
“是啊,尊上以前很愛惜那株桃樹,還有株斷腸花,他天天親自澆水,連我都不讓碰一碰。”
擴建後的水池占地千畝,浩浩蕩蕩,環繞在絕情殿四周,白茫茫一片。絕情殿仿佛居于水中央,白子畫廣袖輕揮,水面仙霧頃刻消退,池水無波,光滑如鏡,水面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了花千骨尚且略帶稚氣的面容。
“你來幹什麽?”
白子畫并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有骨氣搬出去,就別回來!
“你把我的那株桃花弄哪裏去了?”
身邊沒外人,幽若也正好不在身邊,花千骨便直接對他“你”“我”相稱,把“師父”兩字省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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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你的桃花?”
明知故問。
“就是我送你的那株桃花。”
“那就是我的桃花,對吧!”
強詞奪理。
“你……究竟把它怎麽樣了。”
“移到後山桃林去了,你去問桃翁吧,我也分不清究竟哪株是。”
“那斷腸花呢?”
心裏雖然很不爽,但桃樹移栽了也能活,也就罷了。可是斷腸花離開它生長的地方,變得非常脆落,需要精心照顧才能存活下去。
“還給哼唧獸了。”
白子畫想都沒想,答得非常爽快。斷腸花本來就是哼唧獸守護了千百年的靈草,物歸原主,有何不可?
“啊!哼唧獸,它怎麽從蠻荒出來的?咦,師父,你和哼唧獸很熟嗎?”
問題來了,一向稀裏糊塗的小徒兒,突然精明起來,眨眨大眼睛,死抓着哼唧獸的小尾巴不放,一定要師父給個解釋。
白子畫心裏一陣懊惱,該死,怎麽提起哼唧獸了,哼唧獸本是他降服的上古魔獸,天生具有穿梭界域的本領,哪怕是人仙絕境的蠻荒之地,哼唧獸都可以來去自如。
如今,跟小骨提起哼唧獸,那不是明明白白告訴她,當年驅逐蠻荒,師父特意派了哼唧獸去保護她,只等仙界這邊風聲過後,事态平靜了,哼唧獸會随時帶她回到師父身邊,根本不需要東方去赴湯蹈火,也無需殺阡陌耗盡功力,打通通道,他們都是杞人憂天,多此一舉。
“師父,師父,你快說啊!”
花千骨搖着他的胳膊撒嬌。
悄然間,一個少女的倒影徐徐從水中升起。她是如此婉約,如煙似黛的眉,若星如水的眼,一點櫻唇,細潤如雪的肌膚,嬌豔妩媚中多了飄然出塵之意,一雙清澈星眸飽含瑩潤之澤。她那纖纖身影中,哪有半分懵懂無知的孩童模樣?
小徒兒長大了!白子畫心下一顫,突然起身一甩袖子,掙脫了她的糾纏,薄怒微嗔道:“你還是多把心思多放在修煉上,我絕情殿的花花草草,被你毀得還少嗎?現在才知道愛惜!”
“我又不是存心的。”花千骨咕嘟着小嘴,不滿地道:“其實,我也翻閱過長留所有築基的典籍,以我本身的條件,長留心法已經不再合适,需要另辟新經,只是你不允許……就不能光怪我一個……”
接着,花千骨垂首不語,雙手在身前絞來絞去,顯然心緒不寧,欲言又止。
然白子畫又豈會不知殊途同歸的道理,然後,他要的并不是小徒兒修煉得多快,境界有多高,他只要他的徒兒簡簡單單,心無雜念,那就唯有長留心法,可以洗滌一切繁雜俗念。
只能狠下心來,寸步不讓,冷然問道:
“清心咒你可有按時念全?”
“有。”
“可有效?”
“不知道。”
白子畫一愕,沒想到小徒兒一點都不怕他生氣,把“不知道”三字,說得如此輕松。從懷中取出一個白玉瓶子,遞給她道:
“拿去吧!”
“謝師父。”花千骨高高興興地接了過來,以為師父終于允許她服用靈丹妙藥,打開來一看,是半瓶無色無味的液體,看不出什麽東西,剛想用手沾一滴嘗一嘗。
“小心!”白子畫忙奪過來,皺眉道:“你怎麽連這都不認識,是神獸源頭的絕情池水,你拿回去稀釋千倍,就會變成粉紅色。你每日念完清心咒,就滴一滴自己試驗一下效果如何。”說完,封蓋嚴實後遞給她。
花千骨吓得花容失色,倒退了一步,連連擺手道:
“我不要這個!”
白子畫當然也記得那種撕心裂肺、刻入靈魂的痛,忙安慰道:“你放心,又不是讓你使用原液,稀釋千倍以上之後,濃度比長留山下的絕情池水還淡,只會産生輕微刺痛感,皮膚上也不會留下任何印記。”
再次遞給她,花千骨猛地推開,尖叫起來:
“你拿開!我不想碰它!”
“小骨!”
“我不要!”
“師父的話也不聽了嗎?”
“不聽!”
“你!敢悖逆師父的命令!”
水池中正好飄來一根桃木,白子畫一伸臂将桃木吸到手上,再次把瓶子遞給她,作勢威脅道:“你是聽還是不聽?”花千骨毫不退縮,一撇嘴道:
“師道,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棄之!”
這下,白子畫可真怒了,手一抖桃木淩厲而下,花千骨沒想到師父來真的,來不及躲閃,只得嬌呼一聲,先舉臂護住腦袋。為了些許小事,哪裏會真的打她,且看她惶恐的模樣,白子畫覺得已經給夠教訓了。便虛虛落下,有氣無力地在她身上拍了一記,以示懲罰。
“啊!”花千骨如遭電擊,驀然擡頭,霞飛滿面,目光相接處,似有千言萬語。然後一言不發,突然轉身跑開,其惶惶之态,若驚弓之鳥。
唯留下白子畫一人,呆呆地站在那兒,兀自心潮湧動。
剛才那輕輕一記,正好落在她後背翹凸之處,一分責罰,九分輕薄。
月下平湖波瀾湧動,頃刻間已化作濤天巨浪!
彌梵天水世界,時近黃昏,夕陽如血。
今日不知為何,一輪橘紅斜斜挂在天上,久久不願沉入海天交際。無風起浪,排浪滔天,飛濺的水珠在霞光掩映下,如點點飛墜的紅寶石,明亮、豔麗,波光潋滟的水面漸漸沸騰起來,雲起霧湧。
白子畫(一)淩波而坐,如一尊刀削斧鑿的冰雕,與水天幾乎融為一體。排空而來的海浪拍擊在他身上,濺起無數水花,再順着他粗樸的白袍慢慢流下。
雖然身在彌梵天,他是以元神狀态存在,肉眼看來只是一團光影,連水中倒影都沒有,此處又尚無人煙,根本無需袍服。但自從偶爾發現,水底有一種柔韌的白色水草,在烈日下暴曬數日,脫去水分後如同細麻布料。習慣每日晨起更衣的他,便不嫌麻煩地給自己做了幾套衣服,從內裳、中衣、外袍無一不缺。
修煉冥想,枯坐千年萬年,也不及剎那頓悟。一念及此,心頭激蕩不已,驀然間,他泥丸一動,湧出一滴碧色水滴,徐徐下落,降于玄竅之上。異香遍體,胸中真元如濤,雙眸大放光明,穿過蒼穹,越過漫漫星河,直透霄漢,暢游無際虛空。
原來這就是天地人合!是我以前的所知所見有限,以為世間萬事,都只有對錯之分,只知一而再,卻不知再而三,而三生萬物,才是道之本原。我以前是何等盲目無知,看不到夜的絢麗多彩,就以為那是一片黑暗。
寧谧的海空暮色,忽然泛起層慘淡的白,空中郁積的雲層微微發亮。白子畫茫然擡起頭來,望向天空,一道閃電劃空而過,還來不及他多想,漫天火雨紛飛,電光錯亂間,一道微不可察的銳風破空而來。
“我的道心已破,境界歸零,偶有感悟而已,怎麽會引來如此天劫!”
疑慮只在心頭瞬間掠過,空中驟然多了無數他的身影,劃出一道弧線,一枝七寸長的無柄飛劍從空而降。他絲毫不敢怠慢,雙手護胸,飛劍當胸猛擊不穿,漸漸消散暗淡下去。然而倉促之下,生生受了驚天動地的一擊,令他元氣大傷,身形飄忽晃蕩不穩,但十重天的天劫豈會僅此而已?
茫茫天際中,又有一點微不可察的光芒亮起,白子畫将數年苦修所得來的真元,瞬間全部燃起,正面迎劫!九九八十一道飛劍,越來越快,越來越頻,以白子畫的眼力只能看到一道道灰煙平空而生,從何而來、向何處去,根本無從測起。
飛劍如芒飛出,如飛蛾撲火般沖入白子畫體內。劍芒一觸及他元神,即刻便會炸開,他元神的光影受到震蕩,就猛然一縮。一柄飛劍的威力尚可抵擋,然而幾十道飛劍,接連炸開時,那威力層層疊加,如潮汐拍岸,再堅硬的岩石也會化為逐漸洞穿。
白子畫只覺已身真元源源不絕地流出,漸漸後繼乏力,身形越來越暗淡,已近不支。他本以為在彌梵天水世界苦修千年,能恢複原來的上仙境界,已經是僥幸。何成料想,初次渡劫,竟是仙界有史以來,只有記載,從未見識過的十重天劫。他其實根本沒想過此時此刻在此地渡劫,絲毫沒有準備,僅靠元神與九天星辰之力對抗,如此對耗下去,誰勝誰敗,不問可知。
他眼中寂然無波,短短幾年的真元修為,堪堪消耗殆盡,最後一支九天星曜凝成的利劍正向他飛來,避無可避。
目光雖然盯着眼前的飛劍,可是他的心已經飄蕩回了六界,長留後山山洞內……花千骨正合眸盤膝而坐。
“小骨!”
花千骨明眸圓瞪,茫然四處張望。
“師父……好像是師父的聲音.……”
冥冥中,有個聲音在耳邊徘徊。
“小骨,師父走了,以後會有另一個人,代替師父好好照顧你。”
花千骨仿佛置身于重重霧霾中,如同無數次夢境一樣,只有醜陋的鬼魂出沒。她害怕極了,拔腿就跑,慌不擇路,四處碰壁,一轉身濃霧消散,四野茫茫,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不,師父別走,別留下小骨一個人,小骨誰也不要,誰也不要!我們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小骨再也不要離開師父!”
花千骨驟然醒來,鬂發略顯淩亂,雙手撐地劇烈地喘息,唇上只有淡淡血色,一雙黛眉因疼痛而絞在一起。剛才強行終止突破,經脈受燥動不安的靈氣反噬,亂成了一團,痛徹五髒六腑,她卻強忍着一聲不吭,緊張地環顧四周,空無一人,才發現原來剛才只是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