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羅地網
長留仙山,仙劍大會之後,議事大殿內。
居中的掌門寶座,虛位以待,靜待尊上白子畫駕臨。
仙界上下兼知,當長留掌門尊上需要斷情絕義,而長留上仙白子畫和他徒兒的事……雖然天庭下令仙界上下噤口不言,白子畫把個修仙者必過的情關,一拖變成情劫,再拖就成了生死劫,拖到最後衍化成毀天滅地浩劫。劫後重生的衆生,想想都有後怕,誰也不希望他重蹈覆轍,再來一次。是以,大家都在暗中猜測,長留必定在秘密準備尊上大婚,一邊有條不紊地安排掌門交接事宜,長留上仙白子畫要公私兼顧,百事纏身,無暇處理日常繁俗事務,實屬情有可原。
然今日大殿議事,乃是長留五年一度的仙劍大會後,最隆重的收徒儀式,銷魂、貪婪兩殿早已入座,九閣長老分站兩邊,宮鈴宮玉輩的弟子集聚一堂。仙盟各派的掌門聞訊都已到齊,在兩廂客廳落座,唯獨衆望所歸的長留上仙缺席,諸仙家都甚覺惶恐不安。
有傳聞七殺聖君殺阡陌,煉成失傳已久的魔功妖魔破,來向長留上仙白子畫挑戰,長留上下嚴鎖消息,難道尊上輸了?或是受了重傷?
一時間大殿內,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絕。真心為長留上仙安危擔憂者有之,如蜀山雲隐、韶白玉蓮,然也不乏幸災樂禍之輩。失去了上仙白子畫的長留,聲望必一落千丈,原來依附長留的許多門派和世家,便可乘機獨立行事,不再受長留門規約束。仙界道統一旦絮亂,各大門派都會蠢蠢欲動,渾水摸魚,亂世稱王。
儒尊笙簫默一如既往,慵懶地半依着鋪滿冰絲玉錦、雅致褥枕的卧榻上,手裏的長蕭在指尖飛快地旋轉着,似是神游天外,其實大殿內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沒有逃過他的靈覺。
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念,有些人囿于生死,有些人囿于正邪,而笙簫默的執念至始至終只有一個-------自由。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仙道修煉無窮無盡,爬過一山,還有一山更高,唯有順其自然才是天道!至于名譽、地位、情愛,對而笙簫默而言,更是可有可無的存在。放眼望去,殿下站着的,仰望殿上坐者的,無比尊敬羨慕,殊不知笙簫默巴不得和他們換個位置。如今,大事有魔嚴師兄,小事有竹染小子,何必次次大殿議事都得拉他親自坐着,放塊牌位給弟子們拜拜就好了。
大殿之上唯有世尊魔嚴一人,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轉了半天了,派了幾批弟子去請,都被擋在絕情殿外,派了竹染親自前去,半天沒有消息傳來,大概也是不得其門而入。
俯視着仙冠巍峨,濟濟一堂的大殿,魔嚴剛毅嚴酷的臉上,頓時陰雲密布,愁上心來。對着笙簫默皺眉吩咐道:
“師弟,子畫怎麽還不來,你去看看。”
笙簫默打了個哈哈,敷衍道:“師兄,絕情殿的結界八風不動,堅不可破,我去也一樣沒用。”
魔嚴瞪圓了眼睛,掌心蓄力怒道:“你去是不去!”
笙簫默見勢不好,忙收起嬉皮笑臉的模樣,一收折扇開始講道理:
“師兄,絕情殿一脈單傳,幽若還沒到收徒的年紀,仙劍大會都結束了,剩下收徒儀式你就主持了吧,何必非要去打擾掌門師兄。”
魔嚴嘴角一抽,道:“我打擾他,我還不是為了他!師弟,你好好想想,三日時限一到,殺阡陌如果真的找上門來,那可如何是好?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乘着各派掌門都在,子畫該先出關,和我們一起商議個對策才是。”
Advertisement
笙簫默翻了個白眼道:“師兄,這見事是殺阡陌和掌門師兄之間的事,師兄都答應了,你不答應有什麽用?本來嘛,留了長留和掌門師兄的顏面,越少人知道越好,可你偏偏請來各派掌門觀禮仙劍大會,這不是存心不讓掌門師兄難堪嗎?有本事你自己去請他出來,我才不去呢。”
魔嚴急得直搓手,也發現自己失算了,卻心有不甘,轉而遷怒恨道:“都是那個丫頭惹得禍,盡去招惹些妖魔,子畫也真是的……就不能管管她!”
笙簫默忙壓低聲線:“噤聲,讓掌門師兄聽見,他會不高興的。”
魔嚴“嘿嘿”冷笑了兩聲,道:“不高興就好了!我現在就怕他太高興了,全聽那丫頭挑唆,什麽出格的事都幹得出來。子畫他可是長留掌門,仙界的支柱,怎麽可以跟妖魔去稱兄道弟?”
笙簫默不懷好意地笑着糾正道:“不是稱兄道弟,是叫“姐姐”。”
一聽“姐姐”兩字,魔嚴差點當衆暴跳如雷。此時,只見竹染匆匆走上殿來,在魔嚴耳邊小聲禀報些什麽,魔嚴才暫且按捺住滿腔怒火,此時守衛在殿門外的弟子高聲宣報:
“尊上駕到!”
長留諸仙立即躬身相迎,兩邊賓客也紛紛離座,大殿外雲海中微現波瀾,白子畫(二)一身素白禮服,踏空緩步走來,除了掌門佩劍外,全身上下并無多餘飾物,素潔簡約卻遠勝滿殿華奢。從雲海步出,并未禦劍,瞬息已到衆人面前,大殿頓時寂寥無聲,落針可聞。
白子畫徐步自大殿中穿過,千年冰雕玉琢的清俊臉龐,看不出絲毫表情流露,眼神深邃透徹,全身上下籠罩着淡淡的光暈,透出浩然天地間的孤高清傲,含而不露的鋒芒,淡而不散的仙威,無需刻意用神識探查,上面這位長留尊上的身和心都處于最佳巅峰狀态,依舊是毫無疑問的六界第一人,萬衆仰仗的仙界定海神針。
長留上仙戰敗受傷的謠言,不攻自破,連魔嚴都對他恢複之快,也猛吃了一驚,不過轉念一想,白子畫十重天的境界并不是他所能了解,便又覺得理所當然。
登上主座,白子畫轉身拱手拜謝過諸賓,略略致歉後,便淡定居中端坐。日前的天劫不光震懾仙魔兩界,凡夫俗子也發現了空中的異象,只消向夜天望去,任誰都不會錯過那蒼茫無盡的劫威。自突破十重天後,長留上仙初次現世露面,諸仙無不仰慕中略帶好奇,不知白子畫的道行,如今究竟有多高深。
寶座之上,白子畫手撫白玉茶盞,神情淡然,似有察覺,雙眸上長長的睫毛微微一顫,漫身濤濤仙威,瞬息間消得幹幹淨淨,甚而他雙瞳深處璨若星辰的眸光,也消得無影無蹤。任誰再看,恐怕都會覺得眼前之人,不過是個毫無道行、普普通通的一介凡人而已。
長留上仙一貫低調內斂,看似再尋常不過之舉,卻立即引起滿座嘩然。仙人只有在凡人面前,才可用仙術掩飾自身,而仙人之間就算道境高低有別,畢竟同氣連枝,息息相通,無法完全掩蓋自身氣息。白子畫轉眸間斂盡芳華,看來十重天果如傳說,境界已超越仙界至高的上仙之境,不再是他們可以理解的高深之處。
魔嚴震驚之餘,,頓時底氣十足,鬥氣沖天。轉頭盯着白子畫,滿臉興奮地看了一會,見他沒反映,仍低眸安詳地盯着茶杯,一聲不吭。只得咳嗽一聲,站起身來親自操持大局。
仙劍大賽勝出的新進弟子,按名次跪列階下,聆聽三尊教誨。此時新進弟子中,天庭嫡孫、太白儲君、轉世佛陀、人間皇子,個個卓爾不群,背景非同凡響,引來了兩旁來賓的一片豔羨。仙界修仙,仙姿雖然重要,但最終能走到多遠,還是要靠仙丹靈藥的輔助,長留只教習仙術道法,其它修煉資源要靠弟子們的本家提供。
魔嚴一圈看過,此界新進弟子資質遠勝往界,長留後繼有人,滿意地點了點頭,再以詢問的目光看向白子畫,等他點頭示意後,才讓各閣長老自由擇徒。白子畫突然緩緩起身,右手伸出,掌心向下,虛虛一握。跪在後前面一排的一位少年,愕然發現腰間多了一塊黝黑的小木塊。白子畫淡然啓唇問道:
“孟光庭,你可願入我絕情殿?”
不僅魔嚴,連笙簫默也有些驚訝,實在不明白白子畫怎麽會選他。若說,當年他破例選了花千骨為徒,花千骨雖仙姿普通,但命格中有未定之數,尚屬可造之才。然眼前這個孟光庭的各項潛質一目了然,在新進弟子中,屬他資質最差,終其一生最大的成就,恐怕也只是長留最普通的外門弟子而已。
孟光庭從未想過,自己可以從凡間落魄皇子,能一躍上了九天之巅的絕情殿,誠惶誠恐,磕頭如搗蒜:
“弟子願意,弟子拜見師……”
“不!”白子畫淩然阻止道:“我只是讓你入絕情殿,并非收你為徒,你可願意?”
“弟子當然願意,多謝尊上!”
孟光庭已經入長留一段時間,聽聞過絕情殿的往事,尊上的弟子可是前妖神,尊上的徒孫是天山掌門之女幽若,自己怎敢奢望和她們并列,能夠進入絕情殿,随伺尊上左右已是榮幸之至。
“好,帶上你的東西,即日搬到絕情殿來。”說着,白子畫丢下兩塊執事弟子玉牌給他,以便出入絕情殿的結界。
兩塊玉牌!笙簫默和魔嚴對望了一眼,頓時都明白了,醉翁之意原來在此。魔嚴皺了皺眉卻沒說什麽,東方雖小,畢竟是異朽閣的人,留在絕情殿似乎不妥,但他也不願為了如此小事,違拗十重天的掌門師弟。笙簫默則對恍恍惚惚、如墜夢境的孟光庭,笑道:“光庭,從此以後你就是絕情殿的執事弟子,玉牌你要随身攜帶,才可自由出入我們三殿。你的書童現在在我銷魂殿當差,把另一塊玉牌給我,我替你交給他。”
絕情殿新添一名執事弟子,資質和成就都有限,并未引起多大關注。收徒儀式繼續安靜有序進行,九閣長老都有心屬的人選,紛紛賜下宮木、宮草,卻沒有一人得到宮鈴。
仙劍大會終得圓滿,殿中雲煙缭缭,兩側各開三排宴席,賓主同歡。長留一向清修簡樸,甚少大宴賓客,亥殿雖事先有所準備,但每席只擺了些長留後山的果物,酒也是弟子們自己釀造,香氣濃郁,味道介乎酒和水之間,既無鐘鼓悅耳,也無歌舞助興,長留只略盡地主之儀而已。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有長留上仙在座,酒不醉人人自醉。
酒過三巡,天山掌門尹洪淵在魔嚴的眼色督促下,心領神會借着熏熏之意,起身舉杯道:
“尊上突破十重天,乃仙界萬年幸事,我天山派謹以此杯為賀,願從此妖魔銷聲匿跡,八方安泰無憂! ”
白子畫淡淡一笑,站起身來,道:“願與諸位同勉,共飲此杯!”
殿上諸仙紛紛起立,飲過一巡後,又次第落坐,獨尹洪淵持杯立着,長嘆道:
“長留由尊上十重天坐鎮,七殺聖君殺阡陌尚敢率衆來犯,可憂我天山數萬年基業,又有失去神器玄鎮尺,結界薄弱危若累卵。”
一番話正戳到了各派掌門的心坎上,他們彼此勾心鬥角,不甘心受制于長留,卻更畏懼七殺來犯。有份在這殿上說話的,紛紛發言附議天山尹掌門,大嘆仙界凋零,各派羸弱,難擋七殺。
魔嚴高舉酒爵,朗聲道:“仙界同氣連枝,各派安危,長留責無旁貸!七殺妖魔,雖一時相安無事,終究狼子野心,長留願與諸位同心協力,除惡必盡,永去後患!”
此言一出,殿上群仙立即小聲地議論起來。各派掌門俱是老謀深算,見多識廣之輩,世尊魔嚴的提議,正合他們心意。但時過境遷,尊上白子畫已褪去初登掌門之位,不谙世事的青澀,鋒芒含而不露,卻一言九鼎。魔嚴當着他的面,擅自宣布決策,實數大不敬之舉,諸仙家再不敢随便附議,一個個斂聲屏氣靜觀其變。
尊上白子畫恍若不聞,将杯中酒淺斟慢飲,一言不發。長留上下忌憚世尊跋扈多年,心中惴惴者有之,然幸災樂禍者也不少,仙界各派掌門之間,雖然相交千百年,除了名和利,何來交情之說,更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都等着看魔嚴如何下臺。
殿中登時一片寂靜,長留大殿溫暖如春,魔嚴突然感到透了心的冰涼,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竹染也在幸災樂禍之列,他們父子雖然和解,相處起來還是針尖麥芒,沖突不斷。頂不過儒尊笙簫默頻頻對他使眼色,只得硬着頭皮離席下跪,代父受過道:
“弟子等,願聽尊上調遣,萬死不辭!”
大殿內諸仙轟然而起,齊聲附和:
“願聽尊上調遣!”
白子畫這才緩緩起身,娓娓道來:“六界自有界域法則,各安其所,互不相擾。七殺雖屬妖魔,也是六界生靈,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他們安分守己,沒有入侵它界為非作歹,我們也不必定要對它趕盡殺絕。然距上次妖神大戰之後,短短數年,七殺便重建百萬妖兵,實力不容小觑。而反觀我們仙界各派,得過且過,毫無建樹,實在愧顏。今日子畫雖然僥幸突破十重天,然兵戈無情,單憑我一人之力,又能護佑下多少人?還望諸位,以我仙界存亡之大義為重,各派之間守望相助,盡棄前嫌,同心協力!”
洋洋灑灑一篇宏論,出自惜字如金的長留尊上之口,讓在座的諸位仙家肅然起敬,想必今日尊上必要重大決策,個個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洗耳恭聽。大殿內一片肅穆,白子畫突然頓了頓,雙目一一掃過殿內翹首祈盼的諸位仙家,才一字一句,分金斷玉道出驚天之策:
“子畫提議,從今以後,九重天下,打開門派之界!”
一石激起千層浪!
長留上仙白子畫此舉的深意,諸位仙家都是萬年以上的長生之身,當然了然于胸。打開門派之界後,以長留的玄天陣法為引,再以十方神器相輔,便可将長留結界與其它門派聯成一體。七殺妖魔來侵時,長留居中調度,如臂使指,輕易便皆可融彙各派兵力。
然居于九重天下的仙界,浩瀚茫茫一片,億萬年來各門各派的修煉界域,由層層結界守護,雖然時常争奪相鬥,卻從不越界。如同上次七殺來犯,蜀山幾乎滅門,周圍各派雖袖手旁觀,卻并未落井下石,侵吞蜀山地界。這些成規,雖無明文記載,卻是億萬年來仙們各派間的默契。如今,長留上仙卻要打破億萬年的慣例,打開了門派之間的結界,那樣的話,各門各派還有何存在的意義?
各派憂慮各自得失時,儒尊笙簫默卻皺起眉來,眯起眼來遙望六界之外,目不可及的遠方……想到了另一層隐憂。打開各派結界,用來加強仙界界域,七殺妖魔即使是殺阡陌本人,也再難進仙界一步,“姐姐”自然是不用叫了,可彌梵天的那一位……是不是也連帶着,永遠被驅逐在仙界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