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螳螂捕蟬
長留,貪婪殿。
為了不驚動世尊魔嚴,三人借着皎皎月輝,局促于偏殿一隅,促膝長談。竹染從懷裏掏出一顆夜明珠,投入琉璃燭臺,小小燭臺立即折射出道道毫光,将這方寸之地照得亮如白晝。
燭臺照亮後,緩緩映出花千骨焦慮的小臉。其實論起親疏來,竹染不僅是她的師兄,還和她在蠻荒世界,同處一室經年,生死相依,甘苦與共。期間,竹染供她吃住、幫她療傷、逼她發奮、激她鬥志,雖然竹染這麽做,也只是為了利用她,得以重返仙界複仇,但她又何嘗不是多虧了他的照顧,才能在蠻荒存活下來。
之後,他們在七殺殿內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她和師父白子畫那些不可說的往事,也只有竹染最清楚。所以,無論竹染怎麽想,花千骨已經把他當自己親人一般看待。所以一見面,她就毫無保留,把不可于外人道的秘密,連着自己的多日苦惱,一傾為快。
月光燭火下,竹染一言不發,非常淡定地望着她,好像早就對這事知情,只是不說而已。但此刻,他疤痕累累的猙獰面容上,卻多了點平日極少表露出來的溫情與關懷,看上去,竟讓花千骨有點陌生,竹染與他性情暴躁如火的父親,還真沒多少相似之處。難怪他們師徒幾百年,世尊也沒發現自己徒弟,原來就是他親生兒子?
“竹染,你是不是早知道了?”東方千刀突然發問。
“怎麽會?”難以置信地訝然,停留在花千骨臉上,然後僵住了。竹染那副無動于衷的表情,已經回答了東方的提問。
“嗯!”竹染很無奈地攤開手道:“我也不想知道那麽多,可是沒辦法,誰叫我一回貪婪殿,就負責長留三殿九閣十二支殿的一切開支。長留雖然只有絕情、貪婪、銷魂三殿,開支卻有四份。這第四份究竟作何用處,卻未注明,但我看到清單上全是修煉資源,選材和用量,和絕情殿一模一樣,卻是送往銷魂殿。我就突然想起,長留有一套神界流傳下來的禁術,可以修煉出第二元神,只是從未有人成功。以白子畫的個性,越是禁術,越是無人成功,他就越是躍躍欲試。所以,我早就猜想,尊上大概是一不小心,修煉成功了。”
“那世尊呢,他也知道嗎?”
花千骨覺得很郁悶,為什麽師父的事情,只對她是秘密,別人都比她知道得更早,還知道得更多。
“我爹,他大概不知道,我看往年這筆糊塗賬,他一直算在東華上仙賬上。”
東華上仙都作古多少年了,花千骨這才松了口氣,總算有人比她還糊塗。竹染既然知情,那一切都好說了,花千骨不客氣地拉着他,請求道:
“竹染,我師父現在就在彌梵天修煉,你可以幫我找回師父嗎?”
竹染看了一會花千骨,笑笑道:“千骨,你師父無論在哪裏修煉,都不容打擾,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費事找你師父回來,你若有事,找絕情殿裏那一位,不也一樣。”
“怎麽會一樣!”花千骨猛地瞪大了眼睛,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轉而又覺得不好意思,有點扭捏地道:“竹染,你看……東方他……,哦,你們以前也認識,他的命運和我一樣悲慘,注定生生世世活不過二十五歲,還要連累雙親早喪。所以我想幫東方,今世重生……在師父膝下……或許可以幫他破解,天煞孤星的厄運。”
竹染頓時哭笑不得,再看旁坐着一臉無辜的小東方,佩服他真是個人才,能屈能伸,居然想投胎到白子畫膝下。怪不得,吓得彌梵天的那一位,有家都不敢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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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千骨心知竹染一定是想歪了,以為她急着找師父回來,是要那個,不過這也難怪。便先把這幾日,她從東方處得知,天水滴的神妙,向竹染描述了一遍。
“當初,糖寶就是我指尖的一滴心血,在天水滴內孕育而成,她死後又變成一滴血,回到了天水滴,再也無法化形。現在,只要師父從元神裏,凝一滴元精,融入天水滴內,假以時日,東方就可以借此重生。”
神仙不同于凡人,元精不是因□□而生,卻是因意念而起,由先天之氣所化,耗費幾十年乃至上百年功力,才會凝聚一滴,儲存與丹田內,珍貴無比。元精可用于穩固境界,提升修為,也可治療暗傷隐患,總之妙用無窮,當然還有最簡單的用途,那就是延綿子嗣。
竹染認真地傾聽着,然後開口就直切要害,道:“千骨,既然如此,你更不用舍近求遠,去找你師父回來,直接去求求絕情殿那一尊,不就好了。”
花千骨使勁地搖頭道:“他不會答應的,我曾幫東方求情,讓東方死後,魂魄可以暫居流光琴內,等找到合适的父母,再去投胎,都被他一口拒絕了。”畢竟還是師父胸襟寬廣,雖然師父很不喜歡東方,但當東方被紫熏上仙誤傷将死,師父不惜違背長留門規,私底下讓她偷了流光琴,向殺姐姐求救。
竹染解釋道:“千骨,你不要怪尊上不講情面,流光琴不僅是長留鎮派之寶,也是長留歷代尊者,或是立下赫赫功勳的長留弟子,他們坐化後一縷殘魂安息之所。就算是你我,身為三尊弟子,前身功過相抵,如果沒有立下新的功勳,死後魂魄也沒有資格進入流光琴,何況是東方。”
“再說現在絕情殿的尊上也不行啊!”東方急忙插話進來:“只有彌梵天的那一位,才是妖神大戰時,被骨頭下了詛咒了,永生永世,不老不死,不傷不滅。骨頭可是這世上,最後一個神,神咒一旦出口,連她自己都無法化解。”
竹染笑道:“算你這個小煞星,還算有良心,怕自己煞氣太重,連十重天的長留上仙都扛不住。不過,可你別忘了白子畫有兩個元神,只要一個元神活着,另一個就不會死。”
“我怎麽沒想到,這樣也行啊!”花千骨總覺得哪兒不對,可又說不上來,抓抓小腦袋,為難地問道:“會不會有事?”
竹染忙補充道:
“放心吧,一定不會有事。怕只怕,絕情殿那一位多年清修,從未動過情,丹田內沒有元精,刻意凝結而耗損太多功力,會讓元神陷入沉睡。”竹染說得輕松,花千骨聽過就算了,唯有東方聽出弦外之音。沉睡!可能一兩日,或許三四年,也許永生永世,不管怎麽說,沉睡也算是不老不死,不傷不滅吧!
“沉睡好啊!”東方詭秘地看着花千骨,悄聲道:“骨頭,這不是正好,省的你師父回來,兩個元神又鬥得不死不休,讓你在中間左右為難。”
花千骨白了東方一眼,連連擺手道:“不行不行,師父不在,長留和仙界,全靠他一人支撐大局。這個時候,他可不能有事,我們還是從長計議,想個萬全之計吧!”
這番話,其實花千骨也有點言不由衷,她的小心思裏,當然希望自己的孩子,也是師父的骨肉才好,不然就像糖寶,師父雖然允許她留在絕情殿,卻從不親近糖寶。她被驅逐蠻荒世界時,師父一個人呆在絕情殿,卻寧可找從未謀面的幽若做伴,也從沒想過照看一下糖寶。還不都是因為,糖寶叫她“骨頭娘親”,叫東方“爹爹”,卻叫他“尊上”。
“千骨你多慮了。”竹染沉吟片刻,道:“雖然如今的仙界,硝煙平息,安泰祥和,雖然各派之間暗潮洶湧,有儒尊和我父親在,不會起什麽大亂子。我看東方這小子,蒼白得幾乎透明,大概支撐不了幾天了。千骨,你還是盡快去找尊上說一聲,答不答應,尊上自會決斷,你只求盡力就好,東方就讓他聽天由命吧。”
一番話,說得花千骨又是怦然心動,糖寶複生、東方再世,将會是何等幸福快樂的時光,巴不得這一刻早日來臨。師父和東方,前世恩怨且不說,兩個人一直互相看不對眼,讓師父幫東方重生,會不會只是自己一廂情願?也許,讓東方投胎到絕情殿那一位膝下,也是不錯的選擇,當然也得那一位願意才行。
反複掙紮許久,花千骨才支支吾吾道:“絕情殿那一尊……我和他,連師徒關系,都不算不上,我怕……”
竹染似笑非笑地接口道:“你怕尊上不答應。”
花千骨咬了咬嘴唇,點了點頭。
竹染道:“尊上修道一直心持善念,不會見死不救,但也他也有自己的原則,不會濫施恩德。對待凡夫俗子,他不問身份貴賤,親自施針用藥,但必定恪守長留門規,只用凡間方法施救醫治。若是仙界道修有難,他不分門派之別,不顧自身安危,但他只限自身及絕情殿所有,不會動搖長留千年基業。流光琴雖在尊上身邊,但屬于長留,沒經過三尊九閣共議,你去求他,他也做不了主。但是,元精是他的,他想給誰就給誰。東方雖未成仙,卻是長留雜役弟子,勉強可以算是仙界。如果,你婉轉開口求他……”
花千骨豁然開朗,這一層她從未想到過,事不宜遲。她剛想抽身回絕情殿去,竹染呵呵一笑,攔着道:“千骨,你就這麽去說嗎?別忘了,絕情殿那一尊可不是你師父,你若想如此草率直白去跟他讨,估計一成勝算都沒有,我勸你還是不要去碰這個釘子。”
“那……我該怎麽做?”花千骨怔住了,頓時陷入迷茫,她也知道如今絕情殿那一尊,沒師父那麽好糊弄。
“我剛才不是說了,要婉轉!”
“怎麽個……婉轉?”花千骨被說得一愣一愣。
竹染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感慨,真不知道這傻丫頭,是怎麽把白子畫給弄得神魂颠倒,連一點女人的手腕都不懂。回頭看看東方,東方聳了聳肩,居然厚着臉皮道:“我還小,我也不懂。”
竹染招了招手,三個腦袋頓時湊到了一會,他才壓着嗓音倒:
“千骨,我建議你先去見一個人?”
“誰?”
“我娘。”
“你娘,她早就不是被你爹殺了嗎?”東方問道。
竹染面色凝重,嘆了口氣,陷入沉痛的回憶,将前塵往事慢慢從頭說起。
當年,七殺剛統一妖魔兩界,而妖界積弱已久,數千年沒有驚才絕豔之輩,在七殺殿內被排擠傾軋,大妖古精都心灰意冷,各自擇穴隐居長眠,不問世事。唯有五位妖王之一莫名,不甘就此埋沒,私入凡間,四處游歷,挑戰人間道修,磨砺妖法。
無意之間,莫名遇見了下山游歷人間的魔嚴,當時他化身為一個小道士,容貌平平,功夫也平平,卻總是一副憂國憂民,天下舍我其誰的模樣。一個連一點法力都沒有的凡間修士,光憑一身武藝,就想行俠天下,莫名覺得太不可思議了,自己一個手指頭就能捏扁了他。
好奇心害死人,這句話真是再不會錯了。莫名就是想看看,這個小道士到底有什麽看家本領,為此一路結伴而行。至于同行的理由嗎,就是每每到了一處分岔口,莫名就會先選一條路,而她選得總是正好就是他要去的地方,就這麽簡單。
一路上他們屢屢遇險,都是他一馬當前,最後莫名拼死把他救下,為了不露馬腳,莫名還不得不給自己,也弄點不輕不重的傷。幾次三番下來,莫名卻意外地發現,這個小道士武功不怎麽樣,但醫術不錯,而且照顧她是個弱女子,又有傷在身,一路上背包提水,打尖聞訊,沒有絲毫不耐煩。雖然,算不上柔情蜜意,但平平淡淡的點滴中,才更顯情真意切,莫名當然沒有那麽輕易就感動,但打心底裏有點希望,他們相伴游歷的日子能夠長一些,再長一些……
後來,再一次被數十位盜匪圍攻,小道士居然沒有露出絲毫畏懼和退縮,這讓習慣恃強淩弱的妖界妖王莫名,不由心生欽佩。當小道士身負重傷,大叫着讓她快跑,在一旁一刀一槍比劃着的莫名,眼瞳漸漸濕潤。
裝!一定要裝到底!兩人硬是深藏不露,光憑着來來去去那幾招,無數次浴血,都以為對方會随時倒下,卻憑着一股不知從那裏來的信念,相扶着逃出生天。
兩人終于脫險後,在小溪裏清洗傷口,血染夕陽餘晖,一切就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對于高居妖界妖王之位的莫名來說,男歡女愛根本不算什麽事。修煉了幾千年,總有幾個或妖嬈俊美,或強壯威武,或清秀可愛的男妖,打動過她的芳心。激情如潮水,來來去去,你情我願的事情,妖界可沒有誰給誰負責任之說。
然而,魔嚴顯然不是這麽認為,激情狂亂的一夜,徹底打亂了他的人生。第二天,他就放棄繼續歷練,找了一處安靜偏僻的小村子,跟她定居下來。他每天去山裏采藥,再到附近的小鎮換成柴米油鹽,她則在家作飯,打掃房間,兩人就這麽過起了粗茶淡飯的小日子。
直到最後,死在他劍下的那一刻,莫名也說不清為什麽會愛上他。或許是被他神秘氣質吸引,或許是日複一日的平平淡淡,讓令嗜殺喋血的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安寧,又或許,是她真的……好想要有個家,有個心愛的男人,還有孩子。
就這樣,寧靜和溫馨的日子過了半年,就如一場春夢。魔嚴開始變得焦燥不安,他知道再過不久,就是長留五年一度的仙劍大會,兩個師弟尚且稚齡,他必須要回去協助師父。有那麽一刻,他甚至想過,如果自己不是長留儲君,只是一名普通弟子,就可以無牽無挂和心愛之人,長相厮守。
可是,他也知道這根本不可能,長留對他寄以厚望,逾期不歸,長留自有秘法通過他的驗身石找到他,而他自己也不想就此埋沒一生。
就在魔嚴心神不寧之際,某日清晨,當他同往日一樣,背起藥籮出門采藥,卻忘了帶藥鋤。中途返回家中時,沒有看到莫名,卻發現了床上有一塊妖界,屬于妖王所有的玄晶令牌。
看到玄晶令牌那一刻,魔嚴并沒有太震驚,而是大大松了口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離開了這小村子。
紅塵一劫,回到長留後,本以為一切重返正軌。
沒想到……數年之後,魔嚴屢次閉關失敗,修為就此停留在八重天大圓滿,再無寸進。作為長留掌門首徒,将來長留掌門之位,除了谙熟政務,首要那是武力,沒有九重天上仙修為,如何震懾天下。與生俱有的權勢、榮耀、光芒、衆望所歸,頃刻之間都賦予東流,唯留下師長們的嘆氣和失望。
一失足,成千古恨!魔嚴心中的悔恨,自責,遠遠超過了那半載的眷戀。就在這個時候,莫名不知通過什麽方法打聽到,當年和她纏綿了半年的小道士,原來就是長留三尊之一的世尊魔嚴。竟然破界來到長留山腳下,傳書約他相見。
魔嚴正在悔恨交加之際,再加上修煉火屬性,脾氣本來就暴躁。而莫名性子本來就野,愛恨分明,最見不得藏藏掖掖。兩人争鋒相對,都很率性,一見面就吵了起來。
先是動口,再是動手,接着連兵器仙法妖術都一起上了,兩個人只顧自己出氣,沒想到動靜太大,驚動了天庭巡天禦使。天界一開,下來了無數天兵天将,張開天羅地網,助魔嚴降妖除魔。
魔嚴心裏暗自叫苦不疊,莫名不知道,但他怎會不清楚天條律例。妖類擅自越界來到仙界,一旦捕獲就是死罪,上屠妖臺,魂飛魄散,在所難免。既然驚動了天庭,為了顧全長留顏面,魔嚴迫不得已狠心毀了莫名千年道行,将她魂魄鎮壓在煉妖塔內。
說道這裏,竹染面上再難平靜,痛苦地皺起眉頭來,道:“我親眼看見我爹殺了我娘,從那一日起,我日日夜夜都想殺了他,給我娘報仇。為此,我九死一生,用天火洗滌去身上的妖氣,才混入長留,沒想到被他一眼看中,收為貪婪殿入室弟子。”
“但是,在長留學藝期間,我無意間發現,原來我爹殺了我娘之後,将她的妖靈鎮壓在煉妖塔內,卻每隔一段時間,會丢進去一些滋補妖靈的仙丹,以維持我娘不被煉妖塔煉化,而魂飛魄散。看在我爹尚存一絲情義的份上,我才決定不殺他,但也不能輕饒了他,我要把他看得比我娘還要重要的長留,親手毀在他眼前。”
“好了,之後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我也不想多說。”
“原來如此,那麽你娘的妖靈一直活在煉妖塔內。”
聽到這裏,花千骨對世尊魔嚴,不由的生出一絲好感來,原來她只是看在師父的面上,才敬他是師伯而已,只當他是個冷血無情的怪物。
“竹染,你确定你娘還好好活着?”東方一下子又問到了點子上。
竹染嘆了口氣道:“是我爹告訴我,我娘妖靈尚存,我也只能信他。不然,我們我們父子之間的恩怨,怎會有和解的一日。”
花千骨忍不住問道:“難道沒有辦法,救你娘出來,夫妻母子團聚嗎?”
東方解釋道:“骨頭,煉妖塔雖不過是件靈器,卻暗合天地大道,靈力永無枯竭,若要強行打破煉妖塔,屆時萬妖齊出,又将是一場天地浩劫。”
竹染補充道:“煉妖塔只進不出,還僅限于妖類,我就是有心進去陪伴我娘親,也不得其門而入。但千骨是個例外,你是神軀,有沒有打通仙脈,煉妖塔對神應該沒有任何約束,畢竟煉制煉妖塔時,神界已經覆滅。”
“你确定!”東方半醒半疑地問道。
“東方,不怕的!”花千骨笑了笑道:“都說沒有人能從神器蔔元鼎裏出來,我和師父不是破了先例了,煉妖塔只是仙器,我只要能進去,那就一定能出來。可是,我不認識莫名前輩,竹染你有你娘的畫像嗎?”
“我爹怕我娘受到別的妖類騷擾,給她單獨留了一個空間,你進去後就能找到她,邊上應該不會有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