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黃雀在後
帶着身後一對難兄難弟,眼中無限的期盼,花千骨回眸燦然一笑,手提小小食盒,毫不猶豫,一步跨入了煉妖塔生門。
沒有陰風陣陣,沒有高牆鐵鎖,也沒有鬼哭狼嚎的慘叫。花千骨前面出現了一道長長陡坡,越過山脊,一副綠草如茵、小溪潺潺的山谷美景躍入眼眸。溪水水清可見底,小魚翩跹游竄,沿溪逆流而上,如畫的風景中央,一間小小茅屋,絕世而獨立。
靜谧中伴着花香鳥鳴,溫馨惬意。
“有人在嗎?”花千骨輕喚數聲,不見回音,柴扉半掩,她便輕輕推門入內。
房中陳設簡陋,僅有一床一幾,四壁挂滿了各種曬幹的草藥,門後靠着藥鋤鐮刀,透窗而入日影下,依稀可見一個卓約身影,正立在窗前。
聽到呼喚,窗前的女子才徐徐轉過身來,淡淡地回了一句:“你是新來的嗎?”
那女子盈盈而立,青絲如瀑随意披灑而下,卻自有千般妩媚、萬種風流悄然而生。可是她的眉宇間不知為什麽,總是聚着一層淡淡憂愁,怎麽都化不去,西子捧心更令人的心醉魂銷。
怎麽會似曾相識?那種感覺無法言喻,那種隐隐熟悉的感覺,讓花千骨霎那恍惚,一時看呆了。那女子似乎也并不介意,被陌生人盯着看,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起花千骨。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你是長留弟子?”
“你是莫名前輩?”
兩人相視一笑,花千骨略顯歉意施了個弟子禮,道:“弟子師出長留,請問您是莫名前輩嗎?”那女子柔柔望着花千骨點了點頭。花千骨這才行到桌前,将食盒中八碟小菜,一壺清酒擺上,道:“莫名前輩,我給你帶了些酒菜來,這都是竹染親手準備的,您試試吧。”
莫名展顏一笑,直接在桌邊坐下抓起酒壺,一仰頭一氣喝幹,這才長吐一口氣,嘆道:“好酒!”
然後拿起筷子,在幾個盤子內挑挑揀揀,夾起一筷子筋連筋的肉絲,一臉嫌棄地道:“就這手藝,也好意思拿出來獻寶,你們貪婪殿的弟子是一代不如一代。”
花千骨輕笑道:“莫名前輩,弟子師出絕情殿,您兒子竹染是貪婪殿首徒,這可能是他第一次下廚,可花了不少時間才整出來這幾個菜,您将就吃點吧。”
“竹染?兒子?”莫名似是一驚,呆呆想了半天,心下已經了然,禁不住幽幽一嘆,道: “看來他們父子和解了?也對,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們父子倆一對負心薄幸、冰冷無情之徒,臭味相投,哪有化不了的深仇大恨。自是苦了我們這些癡心女子,為了什麽情啊,愛啊,糊裏糊塗把自己一生賠了進去,還是永生不死的一生。”莫名獨居多年,好不容易來個人,唠唠叨叨說得起勁,拿起酒壺卻是空空如也,掃興地随手一扔,對花千骨抱怨道:“小姑娘,你怎麽就帶一壺酒進來,這夠什麽啊!”
花千骨讪讪地道:“好的,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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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揮揮手,不耐煩地打斷她,道:“下次,哪裏還有下次?算了算了。不如你來說說,你一個清清秀秀的小姑娘,是犯了什麽芝麻綠豆大的錯,被丢進煉妖塔。”說着夾起一筷子火腿,眯着眼細細品味,悠然道:“我記得上次來個叫李蒙的小子,剛化形尚未得道的小樹妖一個,說是在絕情殿看到他們尊上非禮自己的徒弟,他跑去貪婪殿告密,卻被那個世尊魔嚴連夜關進了煉妖塔封口。哈哈……笑死我了。對了,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花千骨圓睜着一雙水汪汪無辜的大眼,驚得張口結舌。天哪,這都什麽世道,與世隔絕幾千年的煉妖塔裏,都在茶餘飯後風傳他們師徒間的緋聞。
見此情景,莫名腦海裏靈光一閃,陡然站起一聲驚呼: “你不會就是那個花千骨吧?”
“莫名……前輩……那個,李蒙師兄……原來在這裏?”花千骨頓時面紅耳赤,不知該說什麽好。李蒙失蹤後,白子畫向魔嚴詢問過他的下落,魔嚴狠狠得回了他一句:他是我貪婪殿的弟子,我自有安置,外人不必過問!“外人”之說,乃是數日前白子畫為了徒弟花千骨,對師兄魔嚴的叨擾,不甚其煩而脫口說出,這麽快被原封送回,白子畫一時無言以對。從此,長留便再不見李蒙身影,花千骨料定李蒙兇多吉少,暗恨世尊魔嚴狠毒,沒想到被關進煉妖塔了,算是不幸之中之大幸。
莫名興奮極了,一雙如絲媚眼只是望着花千骨,将她全身上下,裏裏外外都看了個通透,這才嘆道,道:
“好個可人兒……清麗無俦,天然去雕飾,單純如白紙,難怪白子畫對你神魂颠倒,什麽長留、天下、天道全都抛到腦後,一味對你徇私包庇。可是,現在你怎麽和我兒子竹染混在一起,不是我這個做娘的說自己兒子,那小子和他爹是一路貨色,狠毒無情,流夏是什麽下場,你也該聽說過吧?”
花千骨心中一凜,問道:“這些長留往事,前輩是聽李蒙說的?”
莫名也不隐瞞,笑了笑道:“李蒙的小子剛來時,對煉妖塔怕得要死,一步都不敢離開這片山谷。和我一起呆了幾年,每天給我梳頭做飯,閑時唠唠嗑。後來,他膽子一點點變大了,就去煉妖塔各處轉轉。當初他跟我說起,魔嚴收了個徒弟叫竹染,我跟他打聽音容相貌年紀,就猜出十有八九是我的兒子。”
花千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莫名好奇地眨了眨眼睛,然後意味深長地問道:“千骨,竹染慫恿你進來,估計不光讓你送些酒菜,該是另有所圖吧?”
花千骨黛眉微皺,一下子陷入了沉思,半日才緩緩道:“所圖何來?我也在苦思冥想,想到了幾個理由,可又不很确定。”
盤中菜肴雖然被莫名說得一文不值,可邊說邊吃,東一筷子,西一調羹,頃刻去了一半。酒足飯飽,心滿意足地笑道:“說來聽聽,看我能幫你什麽?”
花千骨心情複雜,慢慢梳理了一下糾纏交織的情緒,娓娓道來。前塵往事三言兩語帶過,卻讓莫名驚得差點掉了下巴,自己一時糊塗,愛上個心狠手辣的,還以為是前世作孽,沒想到不是最慘,還有更慘。
天道何等不公,如此柔弱天真的少女,卻無端遇上這種多舛命運,身邊的人個個都是對她別有用心,不是利用就是傷害,唯一能夠保護呵護她的師父,又遠在天涯。
花千骨不無感慨地道:
“師父說過,他只希望我能夠做個簡單快樂的女孩。東方是我的朋友,他魂飛魄散就在旦夕,我替他擔憂,心裏一刻都不快樂。所以我去求竹染,幫我想想辦法,竹染就讓我進煉妖塔,向前輩請教天狐秘笈。”
“竹染的話你也信?”莫名真的有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被騙了這麽多次,怎麽還會如此親信他人。嘆了口氣道:“傻丫頭,我是天狐族妖王沒錯,我的确有一套天狐秘笈,據傳可以驅策天下男子,哪怕禍亂幾個王朝都不在話下。竹染所言不虛,但他的話只說一半,天狐秘笈只對七情六欲俱全的凡俗之人有效。仙和魔?修為不夠的也許也可以試一試,如果修為高過自身,是會受到反噬的。你看看我自己,天狐秘笈有用,怎麽會落得如此下場?還有我的弟子紫熏,又怎會為情所困,抑郁終身?”
“紫熏仙子是前輩的弟子?”花千骨大吃一驚,轉念恍然道:“怪不得我初見莫名前輩,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您無意間的一舉一動,現在回想起來,居然和紫熏上仙獨特的調香手法如出一轍。紫熏上仙給長留弟子授過課,她的美貌、氣度、修為,堪稱天人無缺,令人難以忘懷。
仔細想來,也不是沒有一點痕跡可循。世尊魔嚴一向憎惡七殺妖魔,但對于出身七殺的紫熏上仙,卻青眼有加,難得親切溫和。紫熏上仙癡戀白子畫,白子畫不堪其擾,躲在絕情殿內避而不見,魔嚴卻破例請了紫熏上仙來長留授課。之後,紫熏在長留用斷浮塵誤上東方彧卿,魔嚴也只是背地裏和笙簫默抱怨,當面沒有半句指責。即使後來,紫熏堕仙成魔,還讓白子畫中了蔔元鼎之毒,魔嚴氣得暴跳如雷,罵完了還是讓她自由出入長留和絕情殿,負責照顧白子畫。
過往的點點滴滴,連成一條線,暗中撮合之意變得清晰無比。本以為,世尊魔嚴顧及五上仙之間的情義,看在東華和白子畫的份上,格外關照紫熏上仙。殊不知,紫熏上仙是世尊魔嚴心愛之人的唯一弟子,他是把紫熏當女兒一般看待。只要白子畫能接受紫熏,魔嚴就能召集九閣長老,修改長留掌門門規,讓紫熏堂堂正正當上掌門夫人。
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白子畫收了一個徒弟花千骨。難怪魔嚴看她就像眼中釘、肉中刺,一口一個妖孽!
“紫熏,她怎麽樣了?”
花千骨默然低頭不語。莫名的心驟然沉了下去。
過了許久,莫名才凄然一笑,身處煉妖塔內,與世隔絕。徒弟已經修煉到了上仙,命運都在她自己手上,做師父的也無能為力。嘆道:
“過去的事情,不提也罷,咱們還是說說眼前。現在你還想學我的天狐秘笈嗎?”
花千骨赧然一笑,道:“竹染也就這麽一說而已,我從未當真,我想竹染只是想變個方法,求我進來看看前輩您,是否安然無恙。既然我已經看到了,就算不虛此行。”
“傻丫頭,你不知道好心被蛇咬嗎?”莫名搖頭嘆氣道:“你冒險進煉妖塔來,就是為了竹染?他若是真心想看看我這個娘親,為何他自己不進來,他可是有一半妖族血統。反而讓你一個小姑娘來冒險,竹染值得你為他如此犧牲嗎?”
花千骨紅着臉,咬了咬唇道:“其實……我這麽做……也不光是為了竹染,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私心?”
莫名一下子來了勁。初見花千骨時,只覺得她身材略纖弱嬌小,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個不怕生的孩子。沒想到,聞名遐迩的長留白子畫,喜歡這類純良無害的小可愛,難怪紫熏傾城容貌再加天狐秘笈,都輸得一敗塗地。這麽一個天真無邪可人兒,也會長心眼,真是不容易啊!
花千骨略帶自嘲地笑了笑,道:
“這世上最麻煩的就是人心,我知道自己笨,好多事情都是後知後覺,但我相信師父的眼光。他曾在中毒将死時,将我托付給東方,在我流放蠻荒世界時,将我托付給竹染,又在他即将遠走彌梵天時,讓我去找殺姐姐。我相信東方、竹染、殺姐姐,都是師父所說的,亦正亦邪之輩。竹染怎麽想的,我猜不到,但我怎麽想的,竹染一定猜得到。所以,他用花言巧語,騙我進煉妖塔,好像是為了莫名前輩你,其實,他大概是猜到了我的窘境,為我找了一處最安全的地方。”
“願聞其詳。”莫名挑了挑眉,大有刮目相看之意,鼓勵她繼續說。
花千骨皺起眉來,凄然一笑道:
“竹染說過,長留送往彌梵天的修煉資源,最多只夠一年使用。一年時間,我大可在長留後山潛心修煉,不問世事。可若是一年後,師父還沒回來,那他估計是迷失在虛空,再也回不來了。而我要修道到九重天才能去虛空找他。九重天啊!我要修煉到猴年馬月?如今仙界上下,長留內外,都在絕情殿那一尊掌控下,天大地大再無我容身之地,唯有這煉妖塔,才是我唯一的避世之居。就算絕情殿那一尊,他也進不來!”
莫名皺眉問道:“煉妖塔暗合天地大道,自成一方天地,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城郭村落俱全,除了妖族,就算是大羅神仙都進不來。煉妖塔內有法陣煉化妖氣,一般的小妖可以自由自在活上百十年,然後化作原形。唯有我這裏有長留的結界保護,溪水中有些靈力滋潤,外面的妖族進不來。可是,我們也出不去啊!從古至今,還沒有一個妖活着逃出煉妖塔。”
花千骨舔了舔嘴唇,腼腆地笑了笑道:“從古至今就言重了,煉妖塔也是有幾千年而已。我是萬年前神界覆滅後,唯一存活下來的神。既然可以從煉妖塔生門進來,只要找到煉妖塔死門所在,就一定可以出去。以後,我會常到煉妖塔裏來,和莫名前輩做伴可好?我做的菜,一定比李蒙好吃!”
莫名頓時喜上眉梢,殷切地拉着她的手道:“求之不得。李蒙那小子嫌這裏悶,搬到附近城裏去了,不過還算有良心,隔三差五從城裏給我帶些好吃的來。珍馐佳肴不缺,只是酒水寡淡,下次你來時,帶些上好的酒糟來,我們可以在這裏自己釀酒。”
花千骨甜甜一笑,點頭道:“一言為定。這次我進來很久,東方和竹染可能在外面等急了。前輩,我先告辭。”花千骨剛站起身來,莫名忙拉着她道;“等一等。”然後,轉身從床後拿出一個小盒子來,遞給她道:“把這個帶上吧。”
“這些是給竹染的吧?我一定帶到。”花千骨笑了笑,大大方方地接了過來。
“傻丫頭,給你的。”莫名打開盒子,一樣樣拿出來,解釋道:“這是一張煉妖塔的地圖,不是很詳盡,但大致方位沒錯。我沒看你帶兵器來,煉妖塔裏打不開虛鼎,這把匕首你帶上防身。還有一些我用不着的小玩意,你拿着沿途換幹糧。”
“幹糧?”花千骨疑惑地問道。
莫名很肯定地點了點頭,道:
“煉妖塔死門離生門有幾萬裏路,這裏的妖族大多被淨化得七七八八,容貌醜陋但溫良無害,你不用太害怕,不然李蒙也不敢出去闖蕩。只有一點竹染可能忘了告訴你,煉妖塔裏無法使用法術,幾萬裏路你得一步步走過去。”
“啊……走?”花千骨大驚失色,慌道:“幾萬裏路,那最快都得一個月……東方他……可等不了那麽久。”
莫名沒心沒肺地一攤手道:“那就只能各安天命了!”
“竹染他……”
這下不用猜,花千骨也明白了竹染的所圖,他是存心想讓東方魂飛魄散。
“我早就說過,竹染和他爹一樣,是個狠心的人!你也許會恨他,但他這麽做都是為了你。”
知子莫如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