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天涯比鄰
彌梵天沒有四時更替,只有夏冬兩季,夏季溫濕短暫,冬季嚴寒漫長,又時甚至可以連續幾個月冰封千裏,大雪紛飛。
茫茫雪原上,寒風呼嘯,鉛雲低垂。漫長的隆冬即将來臨,白子畫(一)給自己安排好日常功課,辰時起修煉冥想,正午借着日精煉器,夜間記錄星圖變化,研修布置法陣。
日複一日,矜矜業業,一刻都不敢懈怠,不是他不覺得累,而是只要一停下來,将睡未睡之際,他就會陷入迷茫。
迷茫,是的。他終于對花千骨當日的迷茫,感同身受。只要一閉上眼,他就仿佛身處在一團迷霧的中央,看不到日月星辰,弄不清方向。
在層層迷霧之中,沒有妖魔鬼怪,卻是一處處熱鬧繁華的花花世界。重樓疊宇花木扶疏,居中而坐者白衣素冠,不飾一物,唯有腰間白鳳宮羽玲珑通透。數位華服高冠的仙尊名宿分坐于他兩旁,一個十一二歲的秀麗女童則侍立在他身後。
然令他窒息的是,朝思暮想的小徒兒,就坐在那人身邊,眼波似水,愁容可掬。“小骨,小骨!”恍惚之中,白子畫覺得自己正對着她急切呼喚。小徒兒驀然一驚,舉目四處張望,神思恍惚。身邊那人正與他人在談着什麽,奇怪地回過身來看她,側過身來柔聲和她說話。
他們談笑的話,雖然沒有一句進入白子畫耳裏,但他們輕輕握在一起的雙手,讓白子畫覺得雙眼被一枚利針給刺了一般,刺心之痛,剎那間使他清醒過來。
“小骨!”
不知不覺間,白子畫已經淚流滿面,彌梵天絕境無人,他可以放肆地任由自己喜怒哀樂,表露無遺。唯有,自身被驅逐與六界之外,不見容于那片自己犧牲一切去守護的天地,心愛之人咫尺天涯,才能真正明白花千骨當年的痛!
“師父明白了。”
靈魂深處的孤獨與寂寞,比死更可怕,唯有魂飛魄散,讓愛恨都随風消散,讓一切歸于寂滅。
白子畫仰望天空,那一刻他的心境是空,整個世界都空了。生于此長與此的天地驅逐他,用生命守護長留不需要他,師兄弟都忘了他,白子畫其實并不太在乎。然當花千骨也投入另一個懷抱的時候,白子畫的心境就真的空了。
無天,無地,無日,無月。一天,一年,千載,萬歲,永生永世這麽一個人,追求大道無疆……
“我不要!”
心頭一震,白子畫從幻夢中驚醒,汗透重衣。喘息未定,他便一頭投入到不眠不休的修煉、煉器、研修……唯有如此,他才感覺到一絲內心的寧靜和希望,每一分辛勞,都讓他們更靠近一步。
彌梵天不屬于六界,原本是一個異常美麗閃耀的藍色星辰,在虛空中毫無目的地漂移,被長留某位先祖無意間發現,就用子母星河鼎,将它與六界連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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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本身雖是純淨水世界,一無可取之資源,卻與蠻荒世界迥然不同,蠻荒世界被長留和七殺同時發現,爆發了驚天動地的大戰,少了界域法則約束,兩派那裏肆意施放填山倒海的大威力妖法仙術,而使土地幹涸,生機喪失殆盡,成為一片囚禁罪徒的死地。而彌梵天一經發現,便被長留如同一個新生的嬰兒般呵護,稚嫩柔弱不堪一擊,卻生機勃勃。
只要有靈性,就可以駕馭!
細白砂岩為基的彌梵天海底,此時坑連成溝,溝擴成壑,線線相連,自高處俯瞰,則可見一個巨大的複雜法陣熠熠生輝。金木火土四處陣眼,各守東西南北,白子畫将留在手上的所有劍靈青芒,按各自屬性分別安插其中。無數觸須一樣的陣線從四面八方,向中心延伸,羅織成繁複的陣網,将整個彌梵天囊括其中。而居中卻是一個巨大的空穴,這也難怪,長留歷代弟子中甚少水屬性修道者,僅寥寥數位女修,數千年來唯有白子畫一人修煉大成。
白子畫居中而立,廣袖揮舞,斷念輕嘯而出,緩緩插入陣中空穴中。斷念突然嘤嘤作聲,白子畫神識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哀告:
“主……主人……我……我恐怕……不行!”
四角陣眼每個都有數位前輩壓陣,最重要的陣中位置反而只有它一個,主人,斷念不想那麽快死,斷念還想看到主人和骨小主久別重逢的感人場景,哇……
白子畫冷喝道:“盡力就是,何來那麽多廢話!”他又何嘗不知,橫霜在就好了,如今他也別無可用之材,只能勉為其難。
斷念再也不敢出聲。白子畫向天一指,一道絢爛無比的藍光直射天際。風雲突變,無數黑雲自海天相接處一排排升起,緩緩遮天蔽日,天地黯然,法陣之內風起雲湧,濁浪滾滾,白子畫迎風而立,如瀑墨發在風中獵獵飛揚,法陣內流轉的光華越來越盛。
而他雙瞳中的光芒亦逐漸深邃,将手按在斷念劍柄之上,心神與斷念融為一體,緩緩将濃厚的水屬性真氣。斷念開始微微顫抖,劍身開始浮動光芒,東南西北四處陣眼,源源不絕将靈力彙聚而至,糾纏在一起,宛然形成一個五行靈源風暴。
風暴中心的白子畫,凝眸選了一處最近的星位,随即整個彌梵天世界升空而起,然後一閃而逝,瞬間飛躍虛空。
片刻之後,白子畫站到雲端向外虛空望去,發現那是一片陌生的小世界,罡風勁吹,高山陡峭險峻,且極不穩定,時時冒出汩汩帶着硫磺的白煙。
此地虛空亂流絮亂,不宜久留,白子畫回轉陣心想再次驅動法陣,斷念“嗡”的一聲倒地,任憑白子畫用神識威吓命令,死了一般癱軟在那裏,一動也不肯動了。
白子畫知道斷念靈力耗得厲害,卻還不至于如此,而自己真元尚存大半,還能再試飛一次,冷道:
“斷念,你何時變得如此憊賴,快起來!”
斷念嗚咽了一聲,不敢再裝死,掙紮着想起來,突然一股帶着濃郁火屬性的白煙撲來,斷念一沾身,立即昏死過去,裝都不用裝。
“真沒用!”白子畫恨聲斥罵,卻也無可奈何,只得現在此停息。如此飛躍虛空,比任由彌梵天漂流,快上十倍,可惜虛耗真元龐大,只能慢慢靠時間修整補充,即便如此,回歸之期也至少縮短一半。
此時此刻。
長留山外臨時搭建的白駝帳篷漸漸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碧樹蔭蔭,奇花遍地的山莊,每座山莊中星羅散布着數十棟精舍茅屋,庭院清幽雅致、仙袂飄飄,或對弈、或品茗、或耕種、或采藥、或練劍,各派仙修即使是臨陣攻伐,也不忘仙家從容氣度,超凡脫俗。
夜深人靜,玉兔高懸。清淡月輝下,絕情殿泛起淡淡霧霭,庭內落花成茵,猶如殘雪,別有暗香浮動。
夜風突起,沁人心脾,涼意侵膚,白子畫(二)正獨自坐在松下石上,借着天上月輝,翻閱上古典籍。東方千刀托了一盞清茶過來,輕輕放在他身邊,躬身正欲退去。
白子畫卷起下手中竹簡,緊皺雙眉問道:
“你怎麽還在這裏?”
東方千刀苦笑了一下,道:
“骨頭姐深陷煉妖塔中,生死不明,我現在怎麽能走。”
白子畫端起茶來,放在鼻端聞了聞,真水無香,情思漸濃,乃茶中極品。淺品一口,再一飲而盡,卻不置一詞。起身行到殿前的水池旁,凝望着一池的潋滟波光,沉吟良久,才嘆道:
“煉妖塔裏凡是罪孽深重的大妖都有囚籠禁锢,餘下一些小妖不足為慮,小骨的修為對付他們,綽綽有餘,不然竹染也不會讓她去冒險。只是,她也許根本就不想出來。”說到這裏白子畫黯然神傷,皺眉沉吟良久,才長籲一口氣,道:“你在這裏等下去也沒用,不如趁早下山去,另尋你的機緣。”
東方千刀輕輕走到白子畫身後,垂首默然道:
“枉我看破陰陽,通曉天地玄機,可自從妖神出世又寂滅後,天下氣運定數已變,我不再是異朽閣主,無法再用紫微鬥數推算。還請尊上垂憐指點一二,我究竟該何去何從?”
白子畫轉頭看了他一眼,小東方長得眉目清秀如畫,十分可愛,只是臉色略顯蒼白,眉宇間有掩飾不住的疲倦。如今的白子畫與前世的東方彧卿,并沒有交集,對于小東方也沒有什麽成見,反而略覺好奇。前一世還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一世死乞白賴投胎膝下,難道真是無仇不成父子?不過,話又說回來,前塵往事都是東方和那一位的恩怨,與自己何幹?
月夜寂寥,白子畫忙碌了一天,有些倦意卻無心睡眠。便向東方一招手,邀他站在自己身邊,共賞一池月浸花蔭。緩緩對他道:
“東方,我與卦象上的造詣有限,更何況你身世奇特,一切與你有關之事,都模糊不清,前途更是模棱兩可間。不如,明日我讓笙簫默幫你,但是儒尊的脾氣你也知道,打定了主意,就算我請他幫忙,他也可能一口拒絕,要看你的機緣了。”
東方千刀抿唇一笑道:“我在銷魂殿當差時,天天看見儒尊用八卦羅盤找他的寵物,雖是十拿九穩,卻總會出一次錯。他卻很是得意,說這才合乎天道,天下事變化無窮,難能事事算無遺漏。”
白子畫淡然一笑,心領神會道:“笙簫默說的沒錯,聽天由命乃是凡俗之人的本分,我輩修道之人,追求永生大道,本來就是逆天而為,一切從心便可。你既然已經明白,今夜你大概不是來請我指點。好吧,你想留下,那就留下吧,以後你何時想走,也不必來問我。”
“多謝尊上。”東方躬身拜謝。白子畫略一揮手免去,緩緩道:“日前光庭收到蜀國來信,言道你的父親病體康複,已經回朝複職,對你甚是挂念。看來你舍命救父,孝心感動蒼天垂憐,但你們父子俗緣已了,我勸你不要再去回顧,免得他們身受無妄之災。”
東方聞訊,頓時淚流滿面,唏噓不已。用袖子擦了擦眼淚道:“我明白,多謝尊上提點。只要他們安好,我雖死無憾。”
白子畫點了點頭,道:
“你還在用你從凡間得來的吐納法修煉嗎?如今你是長留雜役弟子,可以修煉一些長留功法,明天你去藏書閣,請當值弟子幫你挑選幾本合适的。”
“是尊上,只是我還不知道我的五行屬向。”
白子畫笑道:
“小鬼一個,哪有五行屬相,你該學些……”
如是一問一答,兩人就像閑聊家常一般。
東方千刀問的都是自身修煉上的問題,白子畫耐心一一解答,又問他方才那道茶如何泡制,才發現東方不但精通茶道,還熟悉天下甘泉水脈。
于是倆人從茶,又談到了天下河渠,再到山川地貌,各地風土人情。天南海北聊了半天,就是沒有提起前塵往事,也絕口不談花千骨。
突然,東方千刀身軀微微一震,面色越來越白,身體在夜風中微微晃動,竟似有些站不穩了,大有随風而去之勢。
負手望着一池碧波,白子畫彎腰摘了一片荷葉,然後擡手一指,一條二指寬的魚兒從水中躍起,落入荷葉中心,小魚通體銀白,透着淡淡的光芒。
“這是……”東方千刀問道。
“你應該認得。”
“好像是東海的白雪魚,只是腮邊多了些銀鱗。”
“沒錯,這就白雪魚。”
白子畫将荷葉連着魚兒,遞給東方千刀:
“我日常就在池內修煉,這些魚兒每日受我的靈力滋潤,可惜時日尚短還沒有什麽靈性,只是比普通魚兒更鮮美些。你拿去炖湯,每日飲用,可以幫你凝神固體。”
“真的!”東方千刀終于面有喜色。
白子畫負手望着天上渾圓明月,良久方道:
“有人說這魚湯有效,我沒試過,不太肯定!”
東方千刀剛笑開的小臉,立即耷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