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
長留大殿一如往常的莊嚴而肅穆,并無絲毫喜慶之裝潢。只應天庭玉帝的大手筆,為祝賀尊上大婚,送來一座浮雲仙島,其上建有洞房合卺之新宮。白玉鋪地,珊瑚為臺,四壁瓊花異草、異獸怪石、樹枝桠槎,皆由萬年寒冰精雕細琢而成。宮中不用炬燭,只懸挂深海夜明之珠,湛然吐輝,亮若白晝,紗绫拂動,絲竹缭繞,細樂聲喧。說不盡的富麗風流,盡顯煌煌天家氣象。
嘉賓貴客陸續到來,一時間,長留大殿內仙袂飄渺,霞光流動,恍若日出金光碧海波蕩。雖然倉促之間略顯忙亂,但半月來長留上下,為了花千骨受困煉妖塔,而凝重陰抑的氣氛為之盡掃,處處喜氣洋洋。
世尊、儒尊及九閣長老,略換了件華麗的禮服,便出來迎賓接客,款待四方。仙界婚禮只重吉兇緣劫,并不太在乎儀式,只是缺什麽也不能缺了喜慶之禮服。白子畫正看着絕情殿內,清一色素淡服飾發愁,天庭似乎未蔔先知,長留什麽都來不及準備,及時送來了兩套金縷大紅緞衣,下繡山川河海,外罩同色軟煙羅紗,高貴而低調,正合白子畫心意。
天庭如此體貼入微,醉翁之意何在?
殿中十餘長留雜役弟子穿梭往來,流水般将冠帶、絲巾、角梳、佩飾送進來。白子畫在于一面身等高的玄水鏡前長身而立,不動如山,任由弟子們替他更衣束發,自己則合眸暗自沉吟:
長留掌門尊上須斷情絕義,此戒律乃是立派之祖所創,子畫何德何能,怎可為私心而随意擅改!
我若要和花千骨成親,則必須退位讓賢!
身後究竟何人繼任掌門?
師兄、師弟、或是幽若?嗨,其實長留掌門誰來當都一樣。
如今之九重天下,各派結界已除,仙界一統,推舉一位共主,代天與各派掌門立約,摒除門戶之別,此乃大勢所趨!
天若降我此重任,我必當之無愧!
閉目沉吟片刻,他便全然通透,默默将掌門宮羽摘下,派弟子轉交世尊魔嚴代掌,并吩咐下去:今夜将是長留上仙成親,而非長留尊上大婚,一切禮儀從簡,賓主同歡。
紅日西陲。
兩位弟子小心翼翼地為他挽起如絲墨發,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一個簡單的發髻都未成型,額頭已微微見汗。
“罷了罷了,我自己來吧!”
白子畫右手輕輕向外一揮,弟子們應諾垂首退出了殿外。在這百轉千折的千載一線姻緣,即将圓滿之際,白子畫本該是滿心歡喜,然而不知為何,他面上并無分毫喜色,反而眉宇間隐現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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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鏡凝眸,微不可察地皺了一皺眉,眼中泛起一層淡淡水霧,冰封了千載的心,早已裂開了一道細紋,他的心彷徨不定。
小骨她願意和我成親嗎?在絕情殿內,我就向小骨婉轉求過兩次婚,兩次都被她斷然拒絕了。這一次,她好不容易脫離煉妖塔之險境,就讓她稀裏糊塗成親,若是她當殿抗旨不遵,這可如何是好?
對境正衣冠,凝望着鏡中的自己,從未如此盛裝的他,攜卷天地磅礴之氣,盡掃一切俗華,一塵不染的冰顏,染上了一絲風流喜色,豈止是驚豔!只怕殺阡陌在此,也再難挑剔半分。
在花蓮村初次遇見小骨時,還是以墨冰的身份示人,小骨便對之念念不忘,歷經千辛萬苦,考入長留,只為再見墨冰一面。可是,絕情殿內朝夕相處數年,小骨便将她心心念念的墨大哥從心裏放下了,埋劍遺忘過去,而選擇珍惜眼前人。
如今,我才是她的眼前人!小骨可以忘了墨冰,為何不能再忘一次師父?畢竟,小骨也是喜歡我的。她口上雖然從未承認過,但只要我一靠近她,她便雙眼迷離,心虛氣促,不能自已。這是欲!還是愛!誰又能分得清?又何必去分清!
小骨現在只是在耍小女兒脾氣,任性撒嬌而已。我們成親之後,名分既定,她自然會柔順起來,而我也會用我的所有,去愛護她。
小骨定會愛上我,而且是只愛我一個!
日近黃昏,山林盡染豔色,宛如待嫁的新娘。
上承天露,下接地脈,洞房新宮中門大開,正中唯懸挂天地二字,前置三席,居中坐着九天玄尊玉帝,一左一右分別是瑤池王母與世尊魔嚴,儒尊笙簫默居中站立負責司儀。
諸位賓客已在長留執事弟子的引導下入席,有資格在長留上仙的大婚登臺入殿者,若非一派之長,必是三清名宿,再不就是天家貴胄,滿殿金冠映霞,仙袂飄飄。
一壇壇桃花釀從絕情殿桃花樹下挖出來,由桃翁樂呵呵地親自寫上“長留女兒紅”,再以紅綢覆蓋,款待四方賓客。此酒粉澤晶瑩,入口甚平和,回味綿泊,無有止盡,實是仙界難得的好酒。
喜宴未開,未據名帖的散仙和各派跟各自掌門随前來觀禮仙修,欲一睹千載難得盛況,散座于花海湖石間,三五成群杯觥交錯,一時間談笑皆清玄,往來無凡丁。
直到吉時将至,磬聲一響。
鐘鼓齊鳴,瑞鳥繞空,祥獸率舞。
在衆仙翹首祈盼中,長留上仙白子畫(二)由四名仙童持花引導,一身難得一見的盛裝華服,拖着長長的後裾,飄然而至。瑩然氣華之中,隐隐透出四海臣服之威,置身于滿殿流光溢彩的中,猶如鶴立雞群,無與倫比的絕世風姿,讓人目為之一眩。
一整套祭天祀地的儀式過後,再轉入奉仙殿,對着長留一百二十幾位先代掌門畫像,一一焚香禮拜。一切禮儀如注,并無絲毫差池,白子畫恍惚覺得這短短幾個時辰,跪拜起立的次數,就超過了他千年修道時光。如今的天庭,就只剩下這套禮儀來維持,怎會放過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翻遍了從上古至今流傳下來的所有禮儀典籍,務必做到隆重再隆重,繁複更繁複。
緩步登上禮臺,漫天英落似雨,腳下花開如浪,五色蜀錦如茵展開,一直鋪到煉妖塔下。死門出口處,十數名仙女焚香捧鼎,托着鳳冠、吉服,霞帔……靜候兩廂。
磬聲二響,萬籁無音,個個屏息凝神,舉杯滿爵。
白子畫端立于新宮殿內,心中寂然無波,目光只望向煉妖塔死門處,再不旁顧。除了那兩扇緊閉的黝黑銅門外,他眼中已無一物。可是他的心,分明能夠感覺到臺下賓客中,有一道如水般清澈,卻幽深似海的眼波,正投注在他身上,剎那間如針尖般刺心般。
“是他回來了嗎?”
哼!你便是煉就通天徹地之大神通,與我又有何幹?你我永生不相見之命數!只要有我守候在小骨身邊,你休想靠近半步!五月初五酉時已到,天時不可違,這是上天賜給我的姻緣,小骨是我的!我的!
白子畫(一)在就在磬聲二響,餘音繞梁之際趕到。自從仙界有了九天法陣,長留仙山結界大開,任憑衆仙人自由出入。一路走來幾乎無人認出他來,白子畫更不用仙術遮掩,只是略略低頭,隐跡于一群默默無名的小仙之中。不遠的天際,浮雲托起一座巍峨仙宮,玲珑別致,喜樂之音,随風飄渺散出,絲絲入耳。
相生相斥,永世保持不相見之距。長留後山桃花林,是他可以到達的極限,明知再難寸近,白子畫卻任性地執意再踏一步,心頭立即傳回無法抑止的痛。這種痛,讓他想起了七殺殿內,絕情池水給他帶來的痛楚。無奈轉過身去,背靠巨石頹然坐下,撫着胸口喘息,猶如一條離水之魚,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
喘息稍定,掙紮着扶石站起,向半空中浮島新宮,那團氤氲紫氣望去,白子畫先是一嘆,又浮起自嘲的苦笑來。
六界興旺安危,長留千載恩情,不妨都留在這裏,化風随雲而去。道、仙、名、權、勢、友 ……都給你,我只要和小骨在一起,找個亘古以來從無人跡之處,安安靜靜地守着她,坐看日升月落,便再無他願。
如何?
心有所感,白子畫(二)先是微微一怔,心湖瞬間平靜無波,深吸了一口氣,斷金截鐵吐出兩個字:
休想!
随後,他們兩個再不交一言,幾乎同時毫不猶豫切斷了,彼此間最後一絲通靈之感。
磬聲三響,吉時到!
這一刻,白子畫(二)似乎等了千年萬年,終于等來了守護一生一世的信念,不問是緣是劫。
子母星河鼎內,驟然間就是一聲霹靂!片刻後,本是血染楓林的天際,突然如同升起一輪太陽,将耀亮了整個天空!
長留山上的各位仙家,突見異像,紛紛轉過頭去,張大了眼睛,運足了目力,死盯着天際。此時,突然一道強光閃過,一個個只覺眼前白茫茫一片,雙眼又如針紮一般,疼痛難當,不得不以手遮眼。
有幾個修為高深,目力神異的仙人,先睜開了眼,突然驚呼起來:
“殺阡陌!那不是七殺殿殺阡陌嗎?”
銷聲匿跡才月餘的七殺聖君殺阡陌,傲然立于火鳳之上,全身浮出層層深紫色的氣紋,雙瞳緋色光華畢現。
下面頓時一片嘩然,驚疑不定,難道是七殺殿乘着長留上仙大婚,玄天法陣護衛薄弱之機,突殺過界?
就連浮島新宮上,端坐的玉帝、王母、世尊魔嚴,也坐立不寧,惶恐不安地盯着子母星河鼎的方向,生怕下一刻就會有無數妖兵魔,如黃蜂般傾巢壓過來。
全場唯有一人鎮定自若,只有長留上仙白子畫!他心裏明白,真正的威脅,不在天邊,而在眼前。除了那一位,六界之中沒有一人,可以從他的手上奪人,就算是殺阡陌帶來七殺殿全部人馬,又何妨?他只要穩住陣腳,不離花千骨半步,那一位根本就奈何不了他!如今,他只擔心,笙簫默的卦象,究竟準不準,要知道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九,先天卦象從來都不是每卦必準。笙簫默!我的好師弟,你究竟是向着誰?
酉時已到,小骨你快出來吧!
此時,煉妖塔之上,天空中突然隐現一道不太明顯的紅痕,從上不住下延伸,如一道雨線,漸漸連接到了煉妖塔之死門出口。
兩扇銅門緩緩打開一道半尺寬的縫隙,門內雲深霧繞,隐隐傳來一聲幽幽嘆息,風吹過飛濺起一地花海。一只如霜玉足踏上了鋪滿各色花瓣的紅毯,足上只露了一小段玉腿,便已讓人銷魂蕩魄。此時,不知從何處又飄下一朵妖豔的桃花,一條藕段玉臂破霧而出,輕輕将那朵桃花托在手心……緊接着一頭濃麗如墨畫般的青絲,緩緩浮現出來,霎那間,漫天繁花錦翠皆失卻了顏色,天上人間,只有一朵墨白雙色芙蓉徐徐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