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
春去冬來,花千骨将彌梵天入口處的山峰命名為“畫骨峰”,白子畫(一)替她建了處別院,茅屋草舍依着一汪碧池,竹籬涼亭都是按照花蓮村舊居的格局,只是略添了幾處假山奇石,顯得清新而雅致。
虛空中附近的邪魔都被掃除殆盡,白子畫的虛空歷練漸行漸遠,經常月餘不歸,只剩下花千骨一人獨居,修煉之餘常無精打采地臨池眺望,庭院也懶得打理,雜草日益豐茂,掩蓋三徑。唯有庭內的桃花,無人照料依舊開得花枝燦爛,笑迎春風。
畫骨峰偏僻,位于人仙兩界交界處,凡人無法及此,日常所需常有短缺。不得已,花千骨只好到人間集市去收羅一些日用,買回來一堆一堆五顏六色的绫羅綢緞。可是凡間織物縫制的衣服,怎及仙界霞緞輕柔軟綿,更別提專供絕情殿的天蠶絲羽緞。花千骨記得替在絕情殿內,替師父請洗衣服,滿滿一盆衣衫提在手上如羽毛般輕浮,入水即刻飄散開來,在日光下輕輕提起來一抖,水珠兒都閃着五彩光芒。見慣了奇珍異寶,當初只當是尋常之物,毫不珍惜,如今才知道天蠶絲羽緞乃是織女星君親手織就,只供給九重天玉帝、瑤池王母和長留絕情殿三處。
好在彌梵天內所産的水草,曬幹之後抽絲,十分輕軟柔韌。只是紡紗織布不難卻最耗時間,白子畫不願小徒兒為了生活瑣碎而荒廢了修煉,倆人經年只有幾套樸素的衣衫替換,洗淨鉛華只求潔淨。
時日一久,衣衫越洗越舊,甚至不得不加以補綴,花千骨開始為難起來。哪有女孩子願意在心愛之人面前一副衣衫褴褛的模樣,而過慣了彌樊天清修生涯的白子畫,喜歡上了這種簡單而精致的生活,有時候看着荊釵布裙的小徒兒,反而覺得別有一番風情。
此外,畫骨峰上有的是山珍,山澗之下不乏水味,花千骨又擅長烹調,不怕沒有口腹之欲可享。可是白子畫在飲食上一向可有可無,卻嗜好品茶,他喜歡的月宮雲夢茶、天河雨前茶、蓬萊紫竹泉.......這些絕情殿日常供應,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仙界珍品。
花千骨自己吃苦受累到還不覺得,可看見白子畫食不知味,飲難下喉,日益消瘦,便心如刀絞一般。東方千刀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每逢殺阡陌從長留上空呼嘯而過,知是是應邀白子畫(一)虛空歷練的時節,便帶上絕情殿內早就準備好的大包小包,前來探望。
如此一來二往,絕情殿內的日常用品,通過東方千刀之手,源源不斷地轉到了畫骨峰。其中不少精美織品,也有玩賞之具,金玉器皿不等。白子畫看見了雖皺了皺眉,說道“何必如此費事”,卻也沒有明言禁絕,花千骨便樂得笑納,如此常來常往,便成了習以為常。
殺阡陌和東方千刀成了畫骨峰的常客後,花千骨的小小茅屋也不再冷清,等到白子畫和殺阡陌從虛空聯袂而歸,花千骨笑逐顏開地迎上去問長問短,東方幫手備下酒菜給他們接風,四人團團圍坐一爐,師父、姐姐、東方,都在她身邊,不但和睦相處,還把酒言歡......這可真是前世從未想過了幸福圓滿!
每每想到“圓滿”二字,花千骨就會忍不住心頭一緊,絕情殿內露風石上孤寂的背影,負手俯視天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永生永世守護着這片天地,也守護着她........不知道,他還好嗎?
許多年過去了,長留山上如幽若、火夕、舞箐蘿等,都已知道了真相,只是礙于絕情殿那一位的面子,不敢公開此時,也不便來畫骨峰探訪花千骨。全靠東方千刀代為鴻雁,頻繁往來傳送書信,才讓花千骨絕世而居于畫骨峰上,也不缺少朋友的溫情。
有一日,白子畫起床後,便回彌樊天去修煉,花千骨還在對鏡梳洗,東方從簾子外溜了進來,悄悄遞給花千骨一個薄薄的信封。花千骨只當又是長留的朋友寫來的,一邊梳妝一邊慢條斯理拿過來。裏面卻是草綠色的信紙,乃是絕情殿書房專用,帶着淡淡的桃花香味折成三疊。花千骨疑心頓起,慎重地打開來一看,裏面卻無一言片字,只有一根灰白色長發。
指尖輕輕撫過,柔滑如絲,那是多年前朝夕熟悉的感覺,只是黑綢般的光澤變成了暗灰。花千骨吃驚之餘,禁不住悲從心起,又怕東方笑話,勉強忍住淚水。
急忙問道:
“怎麽會這樣?天下承平已久,妖魔銷聲匿跡,他剛當上天下共主,何必如此操勞,就不知道愛惜一下自己的身體嗎?”
東方千刀長嘆了一聲,道:“尊上自從位登天下共主,仙界軍政法度都從新制定,在外忙于新政,回到絕情殿也不得安息,不是在書房內議事會客,就是幽閉劍塔苦修,如此日以繼夜,就是玄冰鐵打造的身體也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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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千骨急切地問道:“那你也不勸勸他嗎?他可是你親-----”花千骨一時情急,差點脫口而出,突然想起絕情殿那位還沒有認下他,東方千刀一直為此苦惱,不好意思地止住了。
東方臉上一紅,耷拉着腦袋小聲道:“尊上吃得不多,也很少安枕休息,偶爾閑下來,也是一壺清茶長夜看書。這根頭發,是我替他梳頭時發現,悄悄拔了下來。我只是絕情殿的雜役弟子,哪有資格向尊上進言。”
東方千刀所說當然半真半假,頭發是真,卻不是他拔下來的,是白子畫試劍時不小心吹割下來,發根被劍氣所傷而成灰白色。
花千骨安慰道:“血濃于水,他只是表面冷冰冰,心裏還是很疼你的。”滿懷同情地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心裏疑惑:這麽多年過去,他還是六七歲的模樣,難道長留山上沒有人疑心?
東方千刀并沒有修煉過長留仙法,也沒有得到成仙,他其實一直在長個,只是他成長的速度和白子畫(一)有得一比,這麽多年才拔高了一寸,只是他的眉眼神情,越來越酷似白子畫,人皆稱奇。
白子畫雖然對他的态度還是冷冰冰的,又是愛理不理,卻也常暗中觀察他。只為了東方千刀身上有一滴花千骨的血,想找出些他和花千骨的相似之處,卻往往失望之極。白子畫內心暗自嘆息:要是他能長得像小骨就好了!他真希望東方如糖寶一樣是只是小骨的孩子,和自己一點關系都沒有,卻事與願違。
看來東方是真的成了自己的子嗣,承不承認都改不了的事實,而他和小骨還有着一絲絲的血脈相連。不知不覺間,白子畫的心境變了,給了東方千刀更多的自由和權力。
白子畫政務修煉兩邊忙,幽若身兼長留、天山兩家之長,也開始獨當一面,在玄天法陣內鎮守一方。絕情殿內便只剩下東方千刀一人可自由出入,絕情殿的內務自然就由他一人承擔。東方千刀也不負所托,将絕情殿打理的井井有條,連一草一木都悉心呵護,越來越得白子畫的倚重和信賴。雖然還是雜役弟子的身份,長留仙山上下早就把他和竹染并列看待,地位甚至還在火夕和舞青蘿之上。
舉賢不避親仇,知人善任本無可厚非,卻讓白龍宮內的龍宮主嫉妒的雙眼冒火。龍宮主閑來無所是事,四處游逛,白子畫為了她的安全,想将她約束在長留山內,便任命她管理藏書閣。龍宮主整天呆在書堆裏,對修仙、法術、劍道等一概沒有興趣,卻愛上了各種古靈精怪的傳奇故事。天上人間妖魔鬼怪,各種荒誕無稽的故事,她都當作是人情世故來看,以為那裏面的故事都是自己身邊每個人都在做的事情。
每次看東方千刀趾高氣昂地出入絕情殿,而她這位明媒正娶的尊夫人,卻只允許獨守新宮,望門待幸。她就會想:是不是我變成小男孩,大哥哥就會喜歡我了呢?白子畫要是知道她安了這個心,不知會作何感想?
“骨頭”東方千刀扯了扯花千骨的衣袖,求道:“尊上的脾氣你也知道,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才勸得動他,骨頭,我求求你了,想想辦法吧。”
花千骨為難地咬着指頭,皺眉思索起來。照理說這麽多年過去了,絕情殿那一位也娶了夫人,彼此之間不該再有嫌隙,可以坦然面對。可是師父他--------
擋不住東方千刀一再苦苦哀求,花千骨心頭一軟,沉吟道:“每次都是你從絕情殿拿東西來看望我,我還一直沒有給你還禮,今年的新酒桃花釀,綠蟻剛去幹淨,你帶幾壇回去吧。”
“好”東方千刀大喜過望,轉念又厚着臉皮讨道:“有酒無肴多掃興,骨頭你做的焖山筍最好吃,給我一包吧。”花千骨欣然應允,親自用荷葉選鮮嫩的筍尖包了一包給他帶上。東方千刀興沖沖趕着回去,臨走還回頭囑咐道:“骨頭,那個酒糟白魚是下酒好菜,下次你多做些,給我留一份帶回去。”
“東方,你少得寸進尺!”花千骨笑罵了一句,心裏卻牢牢記下了。
是夜夜幕初垂時分,絕情殿忘心泉邊,涼風送爽,花影婆娑。白子畫(二)正依案赤卷夜讀,東方千刀雙手捧着幾樣小菜一壺溫酒上來。白子畫不待靠近,揮手道:“我不用這些。”
半響之後,白子畫換了個姿勢,才發現東方千刀還沒有走,酒菜一一擺到了案幾上。酒香沁鼻,帶着一縷清冽的初春桃花香氣,白子畫低頭沉吟半響,似是苦笑了一下,淡淡地道:
“你費心了,下去吧。”
這麽多年,都沒有想起過他,怎會突然送酒來?一定是東方去跟她讨要,她才不得不給,這不成了嗟來之食?想要賭氣不吃,卻又抵不住心底裏的渴望,好久沒有吃過她做的菜,她釀的酒了!
東方退下後,白子畫才給自己斟上一杯,對月邀影,淺品慢飲。往事一幕幕從眼前飄過,不思量自難忘。三杯五盞過後,略覺倦意,便放下書卷,起身入內就寝。
東方千刀已經替他鋪好被褥,站在寝宮外靜候,卻瞪大了眼睛,眼睜睜看着白子畫魂不守舍地過門不入,飄然向西邊走去-------
“那,那是骨頭的寝宮,那裏好久沒人住了,我沒-----放被褥。”
東方帶走了幾瓶桃花釀後,不久又回來讨要,還帶來了一封花箋,大概是為了避嫌疑,沒有用絕情殿書房的綠色信紙,而是普通信箋。
花千骨收到書信時,內心一陣惶恐,生怕裏面有些不可說的內容,惹來師父不快。待打開來細看,書信中只有幾句問候以及答謝饋贈,用詞中規中矩,态度不冷不熱,翻來覆去沒讀出一絲挂念來。哪比得上火夕青蘿的書信情真意切,更別說小幽若那絮絮叨叨的長篇大論,恨不得把長留歲月中的點點滴滴全寫在紙上。松了口氣,但心裏也是一陣失落,然一轉念,這樣也好,絕情殿那一尊對她只有關照,從未真的表露過情愛,也許如今若即若離,亦親亦友,才是他們之間最真的關系。
來而不往非禮也,釋懷之後,花千骨揮筆寫一封回信,并幾壇陳年佳釀和幾樣小菜讓東方帶回去。
青灰色的信箋上,字跡娟秀鋒芒內斂,和自己的筆跡七分相似,白子畫(二)含笑看完,竟有些愛不釋手。
“這麽多年了,筆力字跡還是有些柔嫩,她沒有繼續練字嗎?”
剛退到門口,想要離去的東方,聞言一愣,茫然問道:“她?------尊上你問誰?”
白子畫冰冷的眸光遽然掃過,東方千刀吓得一哆嗦,忙自嘲地憨笑道:“哦,骨頭啊!畫骨峰地處偏僻,往來只有飛鳥猿猴,琴棋書畫之道她早已生疏。”
白子畫皺眉不解地問道:“怎麽會呢?他-------”本想問另一位無需勞心俗事,應該很有閑暇細心教導才是,突然又覺得不該打聽他人閨閣生活,讪讪地把下半句咽了回去。
東方卻不顧及這些,仗着自己年幼,童言無忌,義憤填膺地把知道的、聽說的、猜測的一五一十相告。
原來白子畫的本身是彌梵天凝練,在六界這片天地間,受到界域法則的制約,無法正常修煉,只得長年在彌梵天內修煉起居。而彌梵天這外域純淨水世界,時速以年計日,花千骨的修為不夠,承受不了天時颠倒之域壓,獨居畫骨峰上。
畫骨峰的日子,花千骨已經過得很清苦寂寞,白子卻絲毫不知憐惜,大概對他來說,和殺阡陌一起去虛空斬殺邪魔,要比留在畫骨峰陪伴佳人,卿卿我我要來得有意思多了!
“哦,他常去虛空歷練嗎?”白子畫皺起眉來問道。将手中書信折疊好,仔細地夾在日常翻閱的書籍裏,心裏回憶過往的歲月。那時候,他才初登上仙之位,意氣風發,在東華師兄的帶領下,義結五上仙,每日四處游俠,何等逍遙快樂!後來時過境遷,五上仙都有所成長,有了各自的追求。沒想到,彌梵天那一位還依舊如此任性随性,不知收斂!
東方憤憤不平地添油加醋:“
“何止是常去,他們一去就是三五個月毫無音訊,回來了不但精疲力竭,還傷痕累累,讓骨頭傷心難過不已。可是一養好傷,他又興致勃勃整裝出發了,留在畫骨峰的日子屈指可數,骨頭那日子過得,也就比牛郎織女略強一分------”
“不要說了。”白子畫不耐煩地打斷他:“這是花千骨自己的選擇,沒人逼她,怪得了誰?”
“那可不見得。”東方飛快地向前幾步,蹲在書案邊上抱怨道:“我聽說了,骨頭當初一離開煉妖塔,就被莫名其妙擄道了這畫骨峰,從此就上了與世隔絕的生活,哪兒都不許她去。骨頭這麽一個愛熱鬧的人,要不是我和她的傻姐姐時常去看她,不知要把她悶成什麽樣子。”
白子畫略一沉吟道:“龍宮主雖住在長留,卻時常在仙界四處游逛,她的飛行速度和神識無人能比,為了安全,小骨的确不應該再在仙界出現。”
“尊上說得是”東方賊兮兮地小聲道:“骨頭現在可乖了,就在畫骨峰方圓百裏內走動,一步也不敢踏入仙界。前幾天,蜀國皇帝孟玄朗纏綿病榻,皇太後輕水傷心欲絕,寄信來請她去一趟蜀國皇宮,那一尊又正好不在,骨頭正為此事為難,不知如何是好。還是我勸說她,孟玄朗雖然貴為一國之主,終究是凡夫俗子,也到了古希之年,這一面只怕是最後一面了。骨頭這才下定決心,幾十年來第一次走下畫骨峰,化成凡人從水路蜿蜒進京,只怕要走上半個月才能倒。”
白子畫聞言心思一動,冷冷地橫了他一眼,輕叱道:“多事!蜀國境內人仙妖魔混雜,萬一有人認出她來,傳得沸沸揚揚的,可如何是好?你快去蜀國安排一下,沿途盡量不要驚動仙界的人馬。”
“是,是我疏忽了,我這就去。”東方悄悄抿嘴一笑,心領神會地退了出去。
東方走後,白子畫一臉的冷傲立消。将那封剛收到書頁內的書信有拿了出來,打開了又放下,信上數行娟字只看過一遍,便銘刻在心,在那一尊虎視眈眈下送來的一絲挂念,何等彌足珍貴。
白子畫索性将這封信貼身收藏起來,起身踱步,思索這下一步該怎麽辦。踱了數十圈後,方立在窗前,嘆一口氣,暗忖道:“我雖沒有教導過小骨三從四德,但是她生長于凡間,由她的秀才父親親自養育,難免會拘泥于閨閣禮俗,而對我心生防備。其實平心而論,我對她何曾有過任何非份之想,我只希望她過得開心快樂,漫漫歲月,可以共賞日升月落、花木枯榮,僅此而已。我一定要讓她相信我,聽從我的安排,不必再委屈自己,而避世于千裏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