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章

蜀國都城四門打開,數萬人素衣白馬徐徐而出,一路西行至百餘裏,抵達皇家園陵之外,蜀國歷代皇帝的靈柩都安葬于此。

蜀國先皇孟玄郎在位七十餘年,修兵養民,蜀國日益強盛富庶,民生安泰,以将近百歲高齡駕鶴西去,皇太子遵遺旨下令簡葬,全國軍民不必哀泣。但止不住蜀國百姓對先皇的愛戴之心,紛紛步行前來送葬,一路随行到皇陵郊外。此時已是深秋,千萬片楓葉飄轉而下,絢爛過後,盡化做浮塵泥土。

東方站在山道邊,望着鋪天蓋地的金紙銀錢撒過,喏喏地道:

“骨頭若是知道,不知會哭成什麽樣子。”

白子畫(一)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對東方的嫌惡之心,連掩飾都懶得掩飾。冷冷地道:

“知道她會傷心,你還讓她來幹什麽?”

一回到畫骨峰,就看到了東方的留信,那已是小骨失蹤的十天之後了。這十天,絕情殿那一尊已經把天上人間都翻了個遍,沒有發現絲毫蹤跡,不得已才讓東方通知畫骨峰,請殺阡陌去妖魔兩界再查看一番。

東方頹傷地低下了頭:

“都怪我不好,都是我的錯!”

白子畫不再理會東方,徑直向皇城腳下走來,所到之處,神識早覆蓋了方圓百裏,無需指引,他已大略看清當日情景。當他進入小客棧時,站在庭院中,神識已如洪水傾瀉而下,漫過每一寸空間,将殘留下的點滴氣息一一彙聚,重行在識海中映出。

于是他便看到花千骨看到酒旗招牌燦然一笑,邁步走進店堂,小二殷勤問詢,将酒菜一一端上來。院落內夕陽西下,不遠處炊煙袅繞,花千骨淺飲過幾杯,面色便紅潤起來,懶洋洋地扶着欄杆,笑看幾個孩童追逐嬉戲。白子畫不知為何,心中一陣悸動,那笑逐開顏的背陰,看上去怎會如此寂落慵懶。

白子畫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纖弱的背影還在眼前,如風拂柳,搖搖欲墜。屏住呼吸,目光凝定地在她身上,一寸一寸地移動,她的肘,她的臂,她的肩,低垂的下颌,櫻唇上的殘酒,然後是那一對如水般清純的眼眸。

白子畫的心猛地一揪,眼前一片模糊,幻影無聲無息的消散,化為道道流光,霎那間如夢似幻。

無數次虛空歷練,白子畫的修為早已臻至化境,然在幻影消散那一刻,卻始終難辯去向。無數次反反複複,将那短短一瞬間無限拉長,直至眼中一陣刺痛,被強光灼得一時不能視物。

“啊!”

白子畫低啞地一聲驚呼,渾身虛脫,全靠雙手撐着桌面,才沒有倒下去,身上冷汗陣陣湧出,單薄衣衫浸透,神識随即暗弱了下去,一切又複歸現狀。

Advertisement

待他再次走出客棧時,天色已晚,他徑自穿過垂首靜候門外的東方,淡淡吩咐道:“去長留。”

東方千刀一怔,趕緊跟上白子畫腳步,急忙道:“骨頭怎會在長留?骨頭失蹤與尊上無關,尊上這幾日親自從九重天找到幽泉地府,仙界雖大而廣,可也逃不出尊上的法眼,可骨頭她的确是不在仙界。”

白子畫雙眼平視,瞳孔中隐約浮現一絲紅色,一閃而過,冷然道:“我不是去找他,我要去見另一個人,你父親若心有不舍,就暫請他回避好了。”

以東方的才智,一點就透,但剛才聽白子畫親口說出“父親”二字,心裏一陣熱乎。忙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賠笑道:“叔父大人可是要去見龍宮主,難道骨頭的失蹤和她有關?”

白子畫頭皮一炸,一貫平靜無波的臉色,猛然色變,冷喝道:

“你在叫誰?”

東方吓了一跳,忙改口道:“小侄知錯了,是伯父大人!”

白子畫“哼”了一聲,不再搭理他,反手一招斷念劍立即光芒大震,直奔仙界長留而去。

長留,白龍宮,寝殿內華燈初上。

從天庭來的宮女魚貫而入,往一盞盞琉璃燈內,次第放上夜明珠,綠紗籠罩,璀璨迷離,華麗的無可比拟的殿堂被映得宛若夢境。

龍宮主斜斜靠坐在錦榻上,一頭青絲散開,如絲緞般自雙肩逶迤而下,及地尚有三尺有餘。每當日暮時分,她都會靜靜地一個人坐着,等着,若同一道亘古不變的風景,風景中有着無盡的奢華,掩不過卻是那從未沾染過煙火氣的清澈眼眸,籠着一層淡淡煙雲,一抹藏不住的哀愁。

每當這個時候,寝殿內伺候的侍女都格外小心謹慎,進退舉措鴉雀無聲。任何一丁點響動,都會引來龍宮主充滿期盼的轉眸凝睇,卻原來只是風動簾卷,無限哀怨都付于一聲長嘆。

“等什麽呢?他又不會來。”

就在龍宮主起身準備就寝,門外一個宮女小心翼翼地趨步進前禀告:“啓禀宮主,有客求見宮主。”

龍宮主漫不經心地問道:“有客?是誰?”

那宮女頓時面露難色,小聲道:“宮主恕罪,來客只在宮門口一站,說:進去禀告宮主我要見她。奴婢不知為何,就鬼使神差一般就進來了,連來客的姓名法號都沒問。”

“一定又是東方小子在搞鬼?”龍宮主叫着牙默默念叨了兩遍“該千刀的”,這個死小子在尊上面前,比她得寵千百倍,還經常在尊上面前告她的小狀。半夜三更來白龍宮,準沒好事,龍宮主一扭身恨恨地道:

“告訴他我睡了,不見!”

宮女急得額頭上直冒冷汗,尴尬地道:“宮主,不是東方少爺,來客是位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龍宮主一皺眉頭,突然失聲驚叫道:“可是大哥哥來看我了嗎?你們這些笨蛋,尊上來了何須禀告。”

“不........”宮女急得直搖頭。

龍宮主笑着打斷她道:“在長留仙山境內,除了天地之共主長留尊上,還有哪個敢穿白色仙衣。”

一邊說,一邊眉開眼笑跑出去迎接,走到半道又急急忙忙轉回身來對鏡理妝,匆匆挽起發髻,撲了些香粉,免得讓尊上久等,赤着一雙玉足飛跑了出去。

此時,一個白衣人正緩步走入殿堂,迎面遇上了飛奔出來的龍宮主,四目相接,呆了。

“你是.......小哥哥!”

白子畫(一)只覺得眼前一黑,自己就被八爪魚一般抱住了,上古寂滅龍族的速度發揮到了極致,即使是長留上仙也是避無可避。

“松開,快松開!”

好不容易掙脫出來,這次素來心性沉穩,泰山崩于前也不變色的長留上仙,臉上也不自覺地顯現了尴尬。微微蹙眉,定了定神,才看清他從虛空中帶回來那位青澀的小少女,如今已經長成大姑娘。

龍宮主不依不饒地糾纏上去,拉着他的衣袖撒嬌道:“小哥哥,你好狠心,把我一個人丢在這裏,這麽久了也沒來看我,龍兒天天都在想你。”

“哦........”白子畫不動聲色地輕輕推開她,尴尬地輕應了一聲,此刻他已經開始後悔,不該冒然前來了找龍宮主,可是為了小骨的安危,就算是內心懷疑東方在故意搞鬼,可是不親自來向龍宮主問個清楚明白,總還是不放心。既來之,則安之,白子畫裝作欣賞白龍宮內景致,緩步入內四處留心察看,為免龍宮主拉拉扯扯,索性負手于背。看了一圈毫無異狀,白子畫心中了然,想盡快離開了,便轉過身來對着龍宮主擠出一個僵硬的笑意,盡量放緩語氣道:

“看到你在長留過得很好,白龍宮裏又有這麽多宮女陪伴你,一定不會寂寞,我很放心。好了,我先走了。”

好不容易見上一面,龍宮主那裏舍得放他離開,緊追着訴苦道:

“小哥哥,你怎麽才來就要走呢?我在這裏總是孤零零一個人,絕情殿的大哥哥幾乎從來不理我,一年到頭我見他的次數一點也不比長留普通弟子多,還都是在長留大殿內,他身邊的死東方還經常欺負我。這麽多年,我在這六界天上人間到處找小哥哥你,可我一直都找不到你........小哥哥,你去了哪兒?”

白子畫覺得很無奈,只好連哄帶騙道:“唔.........我以後會常來看你。”這話他說得一點都不違心,都是與天地齊壽的存在,在這片天地間千年萬載,總是能見上幾次面的。

“小哥哥!”龍宮主那裏肯依,緊随其後一跺腳,撇着嘴道:“我娘親可是親口将我托付給小哥哥您的,我不管,我再也不要離開小哥哥半步,從今往後,你去哪兒,我就去那兒?”

原則問題,白子畫想都沒多想,毫不客氣地冷着臉訓斥道:“不許胡鬧!你娘親讓我帶你會六界安居,保你周全,我幸不辱命,不負你娘親所托。長留雲集天下英才,他們的天資遠不如你,卻比你刻苦百倍。就說小幽若,她自幼離開父母來長留學藝,不足百年便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大将。而你雖然長大,卻還是孩童心性,游手好閑,一味貪玩,長留怎麽會培養出你這樣無用之才!”

“我.........”龍宮主被罵得百口莫辯,想了好一會,才面色古怪地道:“小哥哥,可是絕情殿的大哥哥說,我只要不出去惹是生非,就是最大的用處。”

“他這麽說?”白子畫一愣。

龍宮主無比肯定地連連點頭。

白子畫輕哼了一聲,拂袖道:“長留白龍宮裏應有盡有,逍遙快樂一世,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他是你的夫君,你聽他的沒錯,就當我什麽都沒說。”

“夫君?我的?”

龍宮主皺起眉頭來,抿着唇為難地道:“小哥哥,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大哥哥不理我,我又不敢随便問別人,今日不知小哥哥可以明明白白告訴龍兒嗎?”

白子畫本無心久留,想盡快回到那間客棧去,再次追溯前景往事,在此多逗留一分,線索就會多淡化一分。但看龍宮主幼稚的臉龐,卻難掩積年抑郁憂愁,白子畫也于心不忍,有些事該說明白還是要說明白,不能一味逃避。

嘆了口氣道:

“有什麽事?你只管問吧。”他已經猜道龍宮主大概會問什麽,也早就準備好了答案,心神坦然。

龍宮主又試着去拉他衣袖,被他巧妙地避開了,只好雙手扭着自己的衣帶,鼓了鼓勇氣把埋藏心底的話問了出來:

“小哥哥,龍兒以前什麽都不懂,可是在六界住了快一百年了,也開始明白了一些事理。小哥哥那日派我去煉妖塔送一封信,我全部記下,一一照做了,沒錯分毫出錯,可是一出煉妖塔就被一匹紅綢從頭裹到腳,連喘口氣都難,根本連話都說不出來。後來的事情,我都是身不由己.........這一切看似巧合,可龍兒想知道,是不是都是小哥哥特意安排的?”

白子畫略覺愧疚地低下了頭,嘆了口氣道:“當時,我只想想和小骨約定時辰,方便在外面接應她。可是,煉妖塔裏的情形,我也不能事先預知,我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陰差陽錯的結局。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都是我的錯。不過仙界姻緣和凡俗婚事不同,天地玉冊只是記錄仙籍,夫妻間其實并沒有任何成文的約束,彼此都是自由的,想在一起就在一起,若是分開來各自修煉,千百年也不過一瞬間,夫妻只是一個名分而已,你也不必太過介意。”

龍宮主輕輕嘆了口氣,多年郁積的心病如春風化冰,眼角眉梢都柔美笑意,原來小哥哥沒有故意對她如此無情抛棄。笑了笑又道:

“名分注定,也未必就是我,天機玉冊上雖然融合了我和大哥哥的血,卻顯現出花千骨和大哥哥的名字。如此說來,現如今究竟誰和大哥哥是夫妻?只怕不是我而是花千骨才對。小哥哥,你既然說仙界姻緣并無約束,想在一起就在一起,那我就想和小哥哥在一起,永遠不分離!”

真是作繭自縛!白子畫的頭開始痛起來,以手揉着額角,輕斥道:

“不許胡說!兩情相悅才可以在一起,愛怨嗔求不得終成執念,乃是仙道修煉之大忌,難道沒人告訴你這個道理嗎?”

龍宮主很肯定地點了點頭道:“這個道理我懂,可我也聽說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仙道修煉本就是逆天而為,若恒心和毅力難成大器。當年小哥哥不是也很拒絕自己的徒兒花千骨,花千骨不惜為你盜竊十方神器,引來毀天滅地之劫,才換來你甘願放棄一切,真心相待!花千骨能做到的,我也一定可以!”

“夠了!”

溫潤如春的白龍宮,剎那間如墜寒冬。

白子畫不再溫言逶迤,斷然喝道:“我不想再和你說這些。你已經長大成人,若是還無法明辨什麽可以做什麽不可以做,那也是絕情殿那一位的責任,與我無關!”說完,提起腳來就走。

“小哥哥.........”龍宮主頓時淚眼婆娑,想跟着,卻又不敢。

“等等!”被長留之巅淩厲的罡風一吹,白子畫突然想起了什麽,心念一轉,緊張地回頭問緊随其後的龍宮主:

“你是怎麽.......長大的?”

他心中驚疑不定,龍宮主在虛空中幾萬年的才長成小女孩模樣,到了六界不足百年,居然長高了一個頭,上古寂滅龍族怎麽可能比他長留上仙長得還快。

龍宮主眨巴着大眼,一臉懵懂地看着白子畫道:

“在虛空老是餓肚子,來到六界吃得多了,自然長得快啦!”

白子畫瞳孔微縮,面上神色絲毫未變,緩緩地問道:“哦,你說給我聽聽,都吃了些什麽?”

“好吃的可多了!”說道吃的,龍宮主立即破涕為笑,板着手指頭如數家珍,東海海參羹、西山不老松果、南海魚龍餡餅、昆侖的釀泉米酒............

“好了好了,我來問你,這幾日你可吃過特別東西?”白子畫不得不打斷她,由着她數下去,幾天幾夜都說不完。

“最近幾日........”龍宮主仰起頭來想了半天,然後點點頭道:“前幾天我四處亂逛的時候,的确碰到一個人,她身上的味道好香啊!可惜我打不過她,只好乖乖躲在一邊等,慢慢地等,一直等到她睡着了才敢靠近她。”

“你!靠近她!”白子畫倒吸一口冷氣,心脫了軌地狂跳起來,死盯着龍宮主,雙眸深處隐隐有火光跳動,一字一句問道:“然後呢?”

“我好想咬她一口........”

“你說什麽?”白子畫只覺得氣血上湧,腦袋“嗡”的一下,再不複一貫的冷靜淡然。

“我.......餓了,就...........”茫然不知所措的龍宮主,一下子結巴了,她也知道自己大概是做錯事了。九頭蛇是上古蛇神的混血後代,她的身上帶有一股微不可測的神性,卻足以讓龍宮主一聞到就胃口大開。只是她不敢對九頭蛇下口,悄悄偷了九頭蛇的幾個蛋吃了,難道犯了天條戒律了?

“你把她怎麽了?”

“吃了呀!”敢作敢當!龍宮主飛快地說了出來,話音剛落地,砰的一聲,腦袋上一擊疼得仿佛被雷火炸開,随後雙肩被抓起,又猛地推擲在地。

“你給我再說一遍,你把小骨怎麽樣了?”

白子畫清俊的臉龐霎時變得猙獰可怖,胸膛急劇起伏不定,斷念劍直指仰卧在地的龍宮主。

“小骨?花千骨?”

這一刻,她無比的清醒,以她超越尋常仙人百倍的智慧,之前想不明白的地方都有了答案。花千骨,就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神,絕情殿的那一位對她一直不理不睬,但神識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身邊。一開始,她還是挺開心的,以為大哥哥時時刻刻在關注着她,時日已久她也明白過來,全然是自己自作多情,大哥哥是為了花千骨才盯緊她。如今,小哥哥好不容易來看她一次,原來又是為了花千骨不見了,小哥哥到長留白龍宮裏來找她要人。

“我最後問你一次,小骨在哪裏?”

斷念劍劍尖一再逼近,抵觸道龍宮主頸項間細膩白皙的肌膚,兩行清淚潸然而下..........哀怨地向白子畫望了一眼,只望見他眼中的冰寒,沒有絲毫感情,頹然閉上了雙眼,漠然道:

“我把她吃了!你殺了我吧!”

“不可能!你們龍族只吞噬神性,不會吞食神軀。”

雖然心急如焚,但白子畫也不失理智,從龍宮主賭氣的神情看來,小骨的失蹤可能和她無關,但龍宮主是真的長大了,她成長需要神性從何而來?這世上可只有小骨一個神。種種巧合,讓白子畫不得不下狠心逼問,道:“你雖然來自虛空,但既然住在六界長留,就要謹守長留法度,你若違背天道吞噬生靈助長,就算不是小骨,我也一樣不會輕饒。說!你究竟吃了什麽?”

“花千骨!我恨透了她,我一看見她,就不由分說把她一口吞了,吃得一點渣渣都沒了。好了,我都招認了,你殺了我替她報仇吧!”

“你!”

龍宮主一心求死,閉目迎着斷念劍向上一挺,白子畫立即驚覺收劍,可還是來不及了,一條細長血線畫在龍宮主纖細的頸項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