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章
人間夏末秋初,細雨過後涼風習習,長留貪婪殿卻暑意不減,殿外水池中荷花已然凋謝,只見接天蓮葉無窮碧色,映襯着烈日驕陽下的琉璃金頂,森嚴肅殺中更添一抹寂寥。
儒尊笙簫默在貪婪殿內坐立不寧,一把折扇左手右手輪流狂扇,看着牆上師尊衍道親手所書的“心靜自然”四個字,苦笑不已。當年,師尊衍道為了告誡師兄魔嚴戒驕戒躁,特意貪婪殿內設下三伏結界,四季如夏炎炎,卻苦了掌門師兄和自己,每次前來議事,都要在酷熱中苦熬。
轟隆聲中,冰室大門終于開啓,世尊魔嚴低頭走了出來。一看他濃眉緊鎖,憂心忡忡,笙簫默就心裏一揪。
“掌門師兄怎麽樣了?”
“不好說。”魔嚴臉色鐵青。
笙簫默急得直跺腳,道:“你我師兄弟之間,還有什麽不好說的,何必吞吞吐吐。”
魔嚴嘆了口氣,正要開口,腳下沒留神,差點絆了一跤。真氣耗盡後,身體近乎虛脫,在冰室內被凝成冰粒的汗珠,一遇暑氣便化成水,順頰如雨而下。笙簫默忙扶他坐下,親手遞了一杯冰茶,幫他打着扇,卻也不忘追問:
“掌門師兄究竟如何了?千骨送他回來時,我替掌門師兄把過脈,經脈已竭,氣息全無,可若是掌門師兄已死,他的仙軀應該化為飛灰,怎會面目如生,宛如入定安睡。”
魔嚴搖頭嘆氣道:“冤孽啊,子畫只要一粘上那丫頭,就是劫數難逃。上次他中了蔔元鼎之毒,毒雖入骨,但只是千年仙軀受損,順其自然坐化九重天之後,元神回歸長留聚仙臺滋養,億萬年之後總有機會重生。可如今,他的仙軀未損分毫,而元神奄奄一息,我已盡全力,只維持住他的最後一線生機,可回天則乏術。”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魔嚴沉默片刻,緩道:
“方法也不是沒有,比如三千妖殺可以起死回生,可事有可為,有不可為。”
笙簫默痛心地點了點頭。上次白子畫中了蔔元鼎之毒,其實他們師兄弟三個,都知道收集九方神器,讓炎水玉歸位,可以化解世間萬毒。可一人之生死,與長留之存亡,與天下六界安危相比,孰輕孰重?身為長留掌門嫡系子弟,他們三個都清楚明白,寧可身死神滅,也不要看到妖神出世。所以,花千骨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偷盜神器,情有可憫,罪無可恕。
半天嘆道:
“那掌門師兄還能維持多久?”
“也許幾日,也許幾個月,一切看他自己的命數了。”
Advertisement
笙簫默鼻子一酸,急忙用手搓了搓,忍住了。皺眉問道:
“那現在我們該怎麽做?”
“暫時我們可以說子畫在閉關修煉,瞞住天下衆人,可是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元神日益衰弱,我擔心他再也無法蘇醒過來,嗨,他如今可是天下共主,仙界各派執牛耳者,一舉一動都牽動天地仙機。為天下蒼生計,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這裏有我看護子畫,你快去一趟畫骨峰,請另一位回長留坐鎮,以防萬一。”
笙簫默急忙阻止道:
“師兄且慢,此時讓畫骨峰那一位回來,我擔心他會對掌門師兄不利。”
魔嚴皺眉不解,道:
“子畫的性情,你我師兄弟相處千年,怎能不清楚。他心懷天下,慈悲衆生,一心向道,與名利地位極其淡漠。他們兩個,無論誰做天下共主,都不會為此而妄動幹戈,發生争執。”
“此事只怕無關名利!師兄,你怎麽忘了,當初師父他老人家為何一定要将他們分開來修煉,他怕..........”笙簫默急得不知該如何解釋,用兩根手指頭做了個合二為一的比劃。魔嚴頓時明白過來,驚得瞪大了眼睛,呆了半天才開口:“你是說元神吞噬,子畫......他.......不會如此狠心吧。”
笙簫默很肯定地點了點頭,道:“師兄你說得沒錯,他們兩位一樣的心懷天下,一樣的慈悲衆生,卻唯獨容不下對方。當初畫骨峰那一位驅逐咱們這一位去彌梵天,純淨如一的水世界牢籠,數萬年不理不睬不過問,何其冷酷無情。更何況,這回咱們這一位是去虛空,為救花千骨而受傷,千骨可是那一位的軟肋,他的逆鱗,只怕他不但不領情,不肯善罷甘休才是。”
魔嚴若有所悟擡頭看向笙簫默,四目相對無言。沉默片刻,魔嚴一拍把手,怒道:
“又是為了那丫頭!他要牡丹花下死,那就成全他好了!”
笙簫默知道師兄魔嚴說的是氣話,但還是據理力争道:
“話不能這麽說,仙魔相安無事百年,若不是掌門師兄力挽狂瀾,親手布下玄天法陣,仙界恐怕早就一敗塗地,人間更是生靈塗炭。再說畫骨峰能夠久安一隅,沒有他與龍宮主之間的種種羁絆,光花千骨末代神之歹運,還真不知道會給另一位師兄引來什麽災禍。掌門師兄有不世之功于蒼生,更心系天下安危,他不負天下,不負長留,我們怎可在他傷重時,棄他而不顧?”
魔嚴一翻白眼道:
“不負他,就得負另一個,除非你有兩全之法?畫骨峰那一個雖然糊塗,但當初他礙于師徒名分,一直以禮相守,不肯逾越。若不是那丫頭毀天滅地相逼,他也不會俯首相就,如今落得無名無份兩袖清風,實在是可憐。可是絕情殿這一個倒好,守着個美貌絕倫的龍宮主不愛,非要去糾纏那丫頭,那丫頭如今是有夫之婦。有夫之婦你知不知道!此事若是傳揚出去,長留的臉面都被他丢盡了!”
笙簫默不服氣地辯解道:“師兄,話也不能這麽說,你我都知道當初天庭賜婚是讓他和千骨成婚,陰差陽錯才成了龍宮主,掌門師兄一直郁結于胸,無一日開懷。”
“可人家木已成舟,他就該放下!當初,他是如何勸人家紫熏放下放下的,怎麽換成自己,就放不下了!”
“這情愛之事,大概只有親身經歷過,才能明白吧!掌門師兄愛得太深,等得太苦,他只怕舍得放下天下,也不肯放下千骨!”
“不放也得放!難不成他們倆個共一個花千骨,長留列祖列宗都會被他們氣活過來!”
魔嚴越說越激動,笙簫默聽得嘴角直抽,兩耳如雷灌溉,一時語塞只好使勁用扇子狂扇遮掩。
門環“铿锵”一聲,殿內正在争吵的兩尊一齊噤聲。
一名剛入貪婪殿當差的弟子在門外叩門侯見。所有在貪婪殿當差的弟子,均知道宮門緊閉議事時,就是世尊心情最差的時候,此時前去叩門無異于火上澆油,下場如何沒人想知道。
因此這名不知底細的新弟子就被夥伴們退了出來,小心翼翼地禀告道:“世尊,弟子有事禀告。”
“講!。”魔嚴正在怒頭上,準備好三十廷杖,等那名弟子一說完就賞出去。
那名弟子小心翼翼地道:“龍宮主在絕情殿外和一位陌生姑娘發生了争執,看樣子就要打起來了。”
“陌生姑娘?”
魔嚴和笙簫默對望了一眼,突然恍悟,問道:“那丫頭怎麽還留在這裏?她沒有回畫骨峰去嗎?”
笙簫默支吾道:“千骨她想等掌門師兄醒來再離去,我的銷魂殿和你的貪婪殿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未免人多口雜,我讓她暫且去絕情殿等候消息。”
“快去看看!”
絕情殿大殿外,龍宮主手持長鞭,死盯容顏憔悴的花千骨,鞭梢上隐隐有雷光跳動,分明是蓄勢待發,準備不惜一切代價突破寝宮結界,将對方一舉擒拿下。
“你是什麽人,膽敢擅闖絕情殿!”
花千骨一臉的莫名其妙,不知為何來人一見面,就對她劍拔弩張。不過以她好脾氣,對于無禮挑釁,早就見怪不怪,尤其眼下身困體乏,憂心忡忡,身累心更累,無心他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淡淡一笑道:
“你是龍宮主吧?東方常提起你。我剛從虛空回來,風塵仆仆衣衫褴褛,想先洗個澡換件衣服,請見諒。”
“你是花千骨?”
花千骨點了點頭,微微一禮算是初見,轉身準備進殿。
“站住!”龍宮主氣得臉色鐵青,尤其是看到花千骨毫無障礙地穿越絕情殿寝殿結界,而她一百年都沒能邁入半步。妒火中燒,咬牙恨道:“我叫你站住,你沒聽見嗎?”
花千骨黛眉一皺,向她看了一眼,略覺心煩。她也說不上喜歡或是不喜歡龍宮主,素未謀面,只是東方來畫骨峰時,常數落她的驕奢淫逸,目空一切,如今看來,東方所說可能不算言過其實。只是龍宮主當年誤打誤撞,代替她和絕情殿那一尊奉旨成婚,卻被冷落多年,受盡冷月清秋之孤苦,從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心裏多少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勉強打起精神,嘴角微微上彎,笑道:
“宮主還有什麽事嗎?”
龍宮主猶豫了一下,憋了一口氣,還是問了出來:
“小哥哥呢?他去找你了,怎麽你和大哥哥都回來了,他沒有回來?”
花千骨頓時皺起眉來,她天性敏銳,一句話她已猜出龍宮主對師父已然生情。龍宮主雖是師父帶回六界,但他們相處時間短暫,又有近百年未見,她流落虛空之時,究竟發生了些什麽意料之外之事?
“小哥哥?你是問我師父嗎?師父的行蹤豈是他人可以過問的?”再開口,花千骨明顯語氣不善,冷笑道:“尊上素來喜歡清靜,他正在閉關靜修,請宮主自重,不要在絕情殿內大呼小叫。”
“你敢教訓我!”龍宮主氣得臉色煞白,胸膛急劇起伏,這一氣顯然不輕,卻又無可辯駁。“砰”的一聲,手中龍鞭刷的一下,在地面上劃出一道焦雷之痕,如果不是結界阻擋,這一鞭實實在在是抽在花千骨身上。
“失陪了!”
花千骨若無其事的甩了甩手,身形一閃,飄然轉身入殿。絕情殿的一草一木,自她走後絲毫沒有改變,就連她親自栽種的桃樹,都被修剪成她離開時的小樹模樣,仿佛時光就此凝滞,一切都回到了過去。
絕情殿的結界,貪婪殿世尊可以入,銷魂殿儒尊可以入,還有無名無份的小東方也可以,後來為了行事方便,三尊座下的竹染、火夕、舞青羅都可以進入,卻唯獨最該擁有這特權的尊上夫人----龍宮主不可以!如今,離開長留近百年的花千骨,她也可以出入自如,還直入寝殿,龍宮主心頭多年的積郁猛然暴發,沖着花千骨的背影,聲嘶力竭地咆哮:
“花千骨,你不過是一個神格不全的神,我可是上古寂滅龍族,我媽媽吞噬過無數神靈,你這瘦胳膊細腿,給她嵌牙縫都不夠,等我叫媽媽來一口吞了你,天下從此清靜!”
花千骨瞬間停住身形,想起虛空中古龍殘軀,龍宮主還不知道媽媽已經作古,還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心裏又好氣又好笑。不忍将死訊告之,卻也氣她盛氣淩人,嘴角微微上揚,不怒反笑道:
“我的确神格不全,微不足道,可總好過有些人,孵不出來就自己把蛋殼幻化了,難道就算是成龍了嗎?請問你的龍角、龍爪、龍鱗、龍珠呢?啧啧,連奶牙都沒長齊吧,怪不得話都不會說,你還是去找媽媽吧。”
龍宮主勃然大怒,驟然一聲龍吟聲嘯震天,雙手作爪頻頻揮動,數百道足可開山裂石的勁風,破空襲來。
魔嚴和笙簫默正好趕到,急忙過去插到兩人中間,道:“怎麽回事?龍兒,快住手!”
花千骨若無其事笑道:“龍宮主想闖一闖尊上的結界,師伯師叔,你們來了,我就不在這裏陪她玩了,容我先告退。”
一看龍宮主氣得發梢都箕張起來,迎風亂舞,魔嚴忙賠笑安慰道:“龍兒,究竟發生何事?讓我來說句公道話。 ”
龍宮主氣得亂顫:“她......她罵我!”
“她罵你什麽了?”
“她......她罵我是枚蛋!”
“哦”魔嚴聞言一愣,心想這是實話實說,不能算是罵人,可還是狠狠地瞪了一眼花千骨,笑着全解龍宮主道:
“龍兒,你身上流的是上古龍族之血,尊貴無比,雖尚未破殼成龍,也自與六界衆生有雲泥有別。好了,都是一家人,以和為貴! ”
“一家人?”花千骨冷冷一笑,道:“神族和上古寂滅龍族,乃天敵世仇,有她沒我,永遠成不了一家人。”
魔嚴臉上笑容僵了僵,沒想到百年未見,以前總是怯生生的花千骨,怎麽變得如此咄咄逼人。轉頭向一旁的笙簫默求助,卻發現他低着頭,專心尋芳賞花,氣息收斂得一幹二淨,若非可以尋他幾乎沒發覺他的存在。
龍宮主怒喝道:“你敢欺我年幼,我定要給你好看!”
“年幼?”花千骨笑道:“這麽多年,你在長留都沒學會數數嗎?在仙界,年紀是從出生後才開始數,之前的不算,如今的你.......只能算是個零........蛋!”
“好了,好了,都少說幾句!”□□味越來越濃,魔嚴已經感到身邊氣溫陡升,心裏總是七上八下的,仿佛有什麽事要發生。可又有點摸不着頭腦,兩個女孩隔着絕情殿結界,吵個架,鬥個嘴,能發生什麽大事?
“零!蛋!”龍宮主一聲暴喝,全身上下的衣服猛然炸裂,化成大團帶着蒼茫古意的白霧,轟然化成一片無形之網,向花千骨蓋去,卻被結界擋出,兩廂一擊嗤嗤作響,霧氣四溢彌漫開來,籠罩住整個絕情殿。
“龍兒!”魔嚴大驚失色,想阻止也來不及。龍宮主用自身血肉做矛,一擊而力竭,花千骨卻毫發無損,眼角流下了兩行不甘的淚水,緩緩倒地,顯現出蛋形真身。
“你這是何苦呢?”
百年相處融洽,且常得龍宮主仗義相助,入煉妖塔給妻子傳書遞信,魔嚴打心眼裏喜歡這個挂名弟妹。須知,上古寂滅龍族雖曾今縱橫六界天地無敵,但是龍宮主只是為孵化成龍的龍蛋而已。仙界上下敬她是尊上夫人,才對她禮讓三分,她的法力其實連長留外門弟子都不如。還不知天高地厚,以卵擊石妄圖擊破長留上仙白子畫設下的結界,當年紫熏仙子都耗費了一半的功力。
此時,笙簫默才緩緩走了過來,俯身雙手托起龍宮主圓圓軟軟的一團,十指輕拂過表面碎裂的之紋,柔若輕風,指尖所過處,創傷一一愈合。半天,才又聽到龍宮主的聲音:
“世尊,儒尊,我知道尊上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好不容易小哥哥回來看我,足足賠了我大半個月,我們天天在一起吃飯,他還教我很多東西,這是我一生最開心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長,花千骨一回來,小哥哥就不見了。其實,我一點兒都不在乎名分,只要小哥哥能夠讓我留在他身邊,當侍妾,當婢女,當徒弟,當什麽都可以,只要能和小哥哥在一起,我就知足了!”
笙簫默托起漸漸消失人形的龍宮主,和師兄魔嚴對看了一眼,然後一齊低下頭來,權當什麽都沒聽見,什麽都沒看見。這種事可大可小,前有紫熏仙子,後有龍宮主,将來還不知會冒出多少仙子、公主、小姐.......絕情殿滿園的桃花,還真不是白種的!
“不可能的!”
花千骨面色蒼白如雪,她本不是個狠心的人,龍宮主的癡情也讓她感動,可天下萬物都可以讓,師父怎麽可以讓!別說讓,就是師父多看別人一眼,她都受不了。累了,她是真累了!此時此刻,她只想回到師父身邊,偎依在他的懷裏,什麽都不用想,不用做........
一靠近結界,突然大放光華,柔和銀輝給原本的結界鍍上淡淡銀色。 “怎麽回事?”花千骨皺起眉來,這裏本可無間穿梭,為何突然多了一道,伸手輕輕一觸,指尖頓時滴下血來,刺心的痛。
“龍息?龍宮主,你想幹什麽?”花千骨驚怒不已。她的神力剛經過蛛魔一戰,已耗損得所剩無幾,連一枚龍蛋的龍息,她都無力突破。
“哈哈.......你不答應也沒關系,我自有辦法。可惜我還太弱,龍息有限殺不死你,卻足夠困住你。”龍宮主虛弱地笑了笑:“我的龍息已和尊上設下的結界融合在一起,只有我和尊上兩人一起發功才能化解,你就算是插翅也休想飛出絕情殿。只要困住了你,小哥哥必定會回來,他會留下來等我慢慢長大,再幫我孵化成龍,等到那時候,你才有機會走出絕情殿!”
花千骨冷冷一哼,淡然道:
“何必那麽麻煩,敲碎你的蛋殼,我就能出來!”
“小哥哥.......他不會傷害我的。”龍宮主含笑慢慢說完,視覺、靈覺一齊消失,陷入先天無知無覺之狀,黏糊糊的蛋殼慢慢變硬,回到了母胎原形。
剎那間熱血直沖腦門,嗡嗡作響,花千骨只覺得頭突然大了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