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章
有些事注定避免不了,就只能去面對。
生死劫如此,愛侶分飛亦然。
蓮城無垢宮內院,一如既往地靜谧安詳,與世無争。冥想中的白子畫(一)忽然睜開了眼睛,微風過處,靜室房門被輕輕推開一線,一道光影閃入後,房門又無聲地合了上去。
片刻之後,白子畫站起身來,漫步走出靜室,穿過廊房,負手立于臨水臺上,此時花季已過,俯瞰着一池荷葉甸甸,久久不語。
斷念劍靈乖覺地站在他身後,待主人左袖在風中飄動,立即鑽了進去。一天三趟奉命去畫骨峰,竹椅門窗都蒙上薄塵,角落處還有了蛛網未清。一向愛幹淨的主人卻特意囑咐他不用打掃,他雖然不明為何,但也不敢擅作主張,飛快地各處轉過一圈,足不履地就回來複命。
“她.......還沒回去。”
白子畫茫然擡頭,月影下仿佛又見她的身影,百年來畫骨峰上朝夕相伴,他們曾一起度過許多夜晚,烹茶、對弈,在明滅不定的燭光下,他随意放下一子,側身持卷夜讀,偶爾眸間餘光掃過,看她咬唇執棋沉思的模樣,仿佛入畫般永遠凝定在那裏。
一直以來,她就如一縷香風,時而清涼透徹,時而暖媚熏人時時萦繞守候在他身邊,不離不棄已成理所當然,如同絕情殿的桃花,四季不衰千年不謝。如今,那道香風突然消散了,他這才覺得驚慌失措,一時間,不知何去何從。
苦等了數月,好不容易盼到平安消息,七殺殿在盛宴歡慶聖君歸來,長留也禁守山門為尊上閉關。可兩處都沒有她的消息,畫骨峰也不見她的身影,小骨,你到底去了哪兒?
陡然覺得一股酸澀沖上眼眶,無人處,任兩行清淚盡情流下,半是懊悔半是惱。他也知道,這些年他略有些薄幸,多以琴棋相娛,少結合歡雙帶,難道就為這點歡娛之情,她就忘了多年夫妻之義,跟另一個跑了嗎?
“小骨愛我如初,她不會的!”
口中雖不承認,可記憶中,內帷風月無邊,她輕颦淺笑嬌怯不勝,卻又暗露挽留之意,是他屢屢辜負香衾,不誤晨修。是他,是他的錯!他不應該.........
修煉!修煉!從他出生後第一次睜開眼,就是長留的道修生涯的開始,之後他一直都在修煉,千年萬載還要一直修煉下去。本以為,十重天是仙修之巅峰,差點毀天滅地才換來一身至高修為,放眼虛空大世界,十重天只是起步之始,六界之外還有無窮無盡的奧妙玄機.......山外有山,仙魔道修永無止境......可是,心上之人只有一個!
平生第一次,白子畫厭棄了修道,沒了小骨,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就算活着也只是行屍走肉而已。
“小骨,你若回來,師父永遠陪着你,再也不會離開你半步,再也不會了!”
一夜照例無眠,坐等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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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啓明,白子畫(大白)已經穿戴整齊出來,靜侯在門外的總管和一群捧着梳洗用具的宮女們,紛紛跪倒請安。相處了數日,管家已然知曉新城主的喜好,根本不用人伺候,但蓮城之主身份何等尊貴,規矩禮儀還是一樣不能少。
待到白子畫走過後,總管放敢站起身來,望着新城主的背影,全身上下籠罩着淡淡的光暈,透出浩然天地間的孤高清傲,含而不露的鋒芒,淡而不散的仙威。可是不知為何,在蓮城服侍過三代城主的總管,總覺得這身影中略有蕭索之感,心中疑惑:新城主從一個無名小仙,一躍成為天下最富有的蓮城之主,為何不見半點歡欣反而如此落寞?
無垢宮正殿冷冷清清,寂寥無人,城主年幼且登位不久,不谙城中事務,大小事宜暫由金蓮夫人在偏殿主持。白子畫居中入座之後,并不吩咐侍衛傳喚,而是用修長的指節敲了敲寶座扶手,蓮城諸位長老立即有了感應,卻不疾不徐,各自做完手頭事務,對鏡的繼續整裝,喝藥的吹氣等涼,打坐的要做完三周天才收功......一直到白子畫續了第三杯茶,蓮城十二位長老總算到了.......六位,剛夠做個大決議的最少人數。六位長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為,只好一齊好奇地等着新城主發話。
白子畫在座上欠了欠身,冰雕玉琢的清俊臉龐,沒有絲毫不耐的表情流露,眼神深邃透徹,眸光一一掃過諸位,道:
“請諸位長老前來,是為了五行晶石之事,五行晶石乃是玄天法陣的基石,長留庫存已告枯竭,數次派人前來蓮城商議購買。此乃當務之急,不知諸位長老商議之後,将如何處置?”
“蓮城雖從不涉及仙界政務,一門心思經商,但長留乃是仙界之首,且長留上仙與我先城主無垢上仙,曾經結拜為兄弟,生意不無外乎人情,城主可考慮在原價上略上漲些,多少都無所謂,還請城主決斷。”
金蓮夫人說到此處,頓了一頓,眼睛斜睨着無袖仙子,心意不言而喻。在座的長老都知道新城主乃是紫熏上仙的弟弟,而紫熏上仙是為了長留上仙白子畫而死,不知她的弟弟是怎麽想的?若是往日恩怨一筆帶過,漲價三倍之內都是合情合理。若是新城主對長留上仙懷恨在心,那就可能借機報複,五倍、十倍都不止了。如此一來,蓮城雖一時得益發財,可為長久計,必定交惡長留,而後患無窮,衆長老當一起極力勸止城主意氣用事。
白子畫思量片刻,才緩緩開口道:
“玄天法陣體系龐大,五行晶石雖然不算名貴,卻是法陣基石,基石不穩,法陣的威力也會大減。這一帶有上仙界數萬仙修駐守,個個都是百戰的精銳,雖然百年仙魔沒有大戰,但小沖突還是不斷,全靠他們舍生忘死,才保住仙、人兩界的清靜太平。若蓮城借此機會,提高晶石價格,大發橫財,讓駐守法陣的諸仙家,情何以堪!”
難道城主想維持原價不變?金蓮夫人心裏一琢磨,不僅皺起眉來,當蓮城城主可以不精明,卻不能太善良,更不能憂國憂民,不然蓮城多少家業都經不起他樂善好施。微微一笑,躬身勸導道:
“城主,維持天下太平是長留的事,蓮城城主要做的是在商言商,如今整個仙界只有蓮城擁有大量五行晶石,無論提價幾倍,長留都不得不買。涸澤而漁不是長策,細水長流才是明智之舉,提價三倍,老身以為最合适。”
“不可!”白子畫一擺手,斷然拒絕道:“君子愛財取之以道,蓮花山脈內富藏五行晶石,如泥沙走石,只需開采搬運之費,且蓮城也在仙界之內,且得益玄天法陣良多,為仙界安危盡綿薄之力,何須計較得失。 ”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金蓮夫人氣得渾身亂顫,不用人扶,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全然沒把白子畫當城主看待,擺出一副管教敗家子的架勢,痛心疾首地頓着拐杖,教訓道:
“你.......你是蓮城城主,還是長留掌門?玄天法陣幹系天下存亡,無人不知,可上有天下共主白子畫上仙,下有長留及仙界諸派從旁輔助,蓮城也盡份內之責,按月納糧納貢,從無推脫虧欠。然天下萬物皆有價,以稀為貴,五行晶石該蓮城納貢的,一顆都不會少,長留想要更多?哪怕長留上仙親自上門相求,蓮城也必須守住底線,至少漲價一倍,想白要!除非老身咽了這口氣,閉了這雙老眼!”一句話沒說完,氣得上下直喘,咳個不停。
無袖仙子忙上前去扶住金蓮夫人,一邊替她拍背,一邊給白子畫使眼色道:“城主,蓮城雖富甲天下,但大事都需遵循的祖訓而行,您初接城主之位,大概還不太熟悉,以後慢慢會習慣的。”
“祖訓?”白子畫一愣,想起來登位那天的确給過他一本冊子,他看是看過,只是沒往心裏去。
“祖訓第一條,在商言商,不問對錯,唯利是圖。”無袖好心地小聲提醒。
“不問對錯,唯利是圖!”白子畫默默地在心裏重複了一遍,怎麽都覺得刺耳,心裏更是五味雜陳。他也終于明白為何無垢接任城主之位後,要執意退隐,怕是無顏面對豪情萬丈俠義滿懷的昔日兄弟們,堂堂上仙居然要學市井小人,将唯利是圖當至理名言,豈不遺笑天下。
“利!”白子畫在寶座高臺之上,來回踱了幾回,他自幼在長留所讀的一切書籍中,都很少提及“利”字,如今突然提及,他竟一時不知所雲,只得靜下心細細思索。看來,若是不将自己的意圖,和“利”字拉上關系,估計他這個城主将一事無成。
天下!天下!天下衆生熙熙攘攘,忙碌如蟻,所為何來,也無非名利二字。其實“利”與天下蒼生,并無沖突!白子畫沉吟半響,嘆了口氣,仿佛才做出了很大的決心,皺起眉來,努力吐出對他來說有點拗口的問題:
“請教夫人,蓮城囤積五行晶石,獲利幾何?”
“少則三倍,多則五倍。”金蓮夫人翻了個白眼,爽快答道。
“那蓮城違背天條和長留禁令,私運貨物從鬼界入妖魔界,獲利幾何?”
“唔.......百倍,然風險太大,一有閃失,血本無歸。”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實說了,有些事是有必要讓新城主知道的,長留視妖魔為禍害,蓮城則視為一大財源,只是天條法度不容,必須偷偷摸摸去做。
“再請教夫人,若從玄天法陣中開通六界商道,那麽又能獲利幾何?”
金蓮夫人一震,心頭如劃過一道閃電,道:“千萬倍,不可計量!”
白子畫不再言語,只是擡了擡手。殿外,兩名侍衛擡來一張巨大書案,書案上是一份縮小的六界地形圖,将仙界、人間乃至妖魔兩界的山川地貌,盡數展露無遺,即使長留所藏之廣也不及此圖一半詳盡。
手指用力地點蓮城在上,以此為開端,緩緩向前移動,至長留仙山結界而止,頓了一頓,再向西行,一路迤逦,直至玄天法陣陣眼所在,方始停下。
再次開口,白子畫神情已經自然了很多,侃侃而談道:
“如今雖有玄天法陣,維持各界安寧,卻也隔絕了互通有無之商道,人間的五谷雜糧,仙界的草藥靈丹,妖魔界的火器燃油,本界唾手可得之材成了異界可居之奇貨,衆生皆受匮乏之苦。我欲為天下重修商道,替蓮城立下萬世不敗之基業,諸位長老,可願聽我號令。”
蓮城諸位長老,肅然動容,紛紛起座。金蓮夫人怔在當場,片刻後方苦笑,道:“城主是想用五行晶石,換取長留上仙首肯,為蓮城開通六界商道?主意好是好,只怕尊上不肯冒這個險,開通商道容易在玄天法陣出現疏漏,讓妖魔有隙可乘。尊上心思缜密,卻太過仁慈,又不太理會經濟之道,在尊上的眼裏,估計一介草民的性命都比萬千金銀尊貴。”
沉吟半響,白子畫眼眸中溫和褪盡,霸意盡顯,沉聲道:
“何必要他同意!當年長留尊上登天下共主之位時,曾與仙界諸派有言:若有一日,子畫力有不及,德不相配,不能為天下之先,興我六界,那就将大位讓與能者居之。此諾永存,天地共鑒!如今玄天法陣難以維繼,長留財力枯竭,他卻在絕情殿閉關不出。危機之際,蓮城當責無旁貸,為天下蒼生計,取而代之。”
“長留上仙出關後,若是問罪蓮城,該當如何?”
這一問,問出了所有長老的憂慮。
“見小利忘命,做大事惜身。蓮城私通妖魔界之事,難道就不怕他日長留依天條問罪?”
一句話振聾發聩,諸位長老面面相觑,久經商場,真是越老越保守,反而不如一個才登位的年輕人,臉面上都有了些羞愧之色。
“城主是想取尊上而代之?”金蓮夫人還是覺得匪夷所思。
白子畫淡淡笑了笑,笑容中莫名的有些凄涼,緩道:
“若是事有不協,我願辭去蓮城城主之位,所有罪責一力承當。”
“可......蓮城數千年來,一心經濟之道,從不幹涉仙界軍政。”金蓮夫人都不知道該怎麽勸阻,蓮城千年都在經商,修仙只為長壽,可以賺更多的錢,很少修煉武道,怎麽跟長留鬥法?
“蓮城祖訓又不幹涉之說嗎?”白子畫轉身,低頭問無袖仙子?
無袖仙子忙躬身回禀:“沒有!”
白子畫目視金蓮夫人:“夫人可有其他疑問?”
金蓮夫人一怔,沒想到一個剛上位的小上仙,城府如此深沉而周密,他絕不是一個普通上仙,他的資質遠在無垢之上,且不遜與長留上仙,怎會在仙界一直籍籍無名?金蓮夫人一時陷入了苦苦思索中,白子畫也不等她的答複,負手而立,望着大殿一角上一對可愛金娃娃塑像,嘆道:
“斯人已去,不可追憶。五上仙結義時曾發誓共長生,如今卻只剩下一個,還是讓他們都在一起的好。”
這一下,金蓮夫人與無袖仙子對視一眼,她們似乎都明白了,新城主這是恨透了長留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