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溯源

第26章 溯源

蘇商商一愣:“死了?怎麽死的?”

梁蕖哽咽了一下,坐了起來,拉緊了自己身上的道袍。“我不記得了。”她語氣聽起來平淡,可平淡下卻是壓抑已久的痛苦。

聽了這話,蘇商商便知梁蕖的意思了。她也默默地坐起身來,從背後擁住了梁蕖,靠在了她肩頭。

殺了自己的恩人、自己的師父……任誰都會接受不了吧。

那些同門死了,梁蕖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緣合。雖然緣合對她不怎麽上心,可到底是因為緣合,她才在襁褓之中撿了一條命回來。

“你怕了?”梁蕖看着蘇商商,問。

蘇商商搖了搖頭,又咬了咬牙:“不知怎地,竟然不怕。”又補了一句:“我只是想抱着你。”

梁蕖摸上了自己的小臂,那日屠了白雲觀以後,她的小臂上便會時不時地出現一個怪異的獸頭圖案,似貓非貓,似虎非虎。每次那圖案出現時,不是在她心情激蕩難平之時,便是她大開殺戒之後。

她曾猜想,或許,這和那只貍花貓有關吧?是不是那只貍花貓死後怨氣太重,附在了她身上,這才有了這圖案?

梁蕖由衷地讨厭這圖案,只要這圖案一出現,她就會不舒服。情況好一點時,她只是隐隐不适,還能僞裝成正常人;情況若是不好,她便會嘔血昏迷。失控帶來的不僅僅是對他人的殺戮,還有對她自己的折磨。

她想控制,可她控制不了。失控時的她可以做出很多驚天動地的事情,可以為自己報仇……可她卻不想失控。

這不是她的選擇,正如她不想殺了緣合師父。

有些人是她不想傷害的,可她還是傷害了。她為自己讨了血債,可她也欠了別人的血債。

梁蕖努力平複着自己的心情,接着道:“緣合師父那日瘋瘋癫癫的,可我也從她的話裏聽出來了一些事情。她說,我克死了我全家……但我心存疑慮,所以,待我清醒過來後,便去四處尋訪可能知道我的人。我想弄明白,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中間還有些波折,但梁蕖沒有提。蘇商商看着梁蕖的反應,便也沒有追問……她知道,這段路一定很不好走,梁蕖定然是不願回憶這段過往的。

梁蕖只記得,那段日子,自己清醒的時間少之又少,常常一覺醒來便是一身的血污。

很多人都死了,有好人,有壞人,有陌生人……

她有限的記憶盡是痛苦的,她記得她那一路走得艱難。她曾因饑餓而與狗争食,仿佛同為野獸,可後來的事實證明,狗不是最難應付的,最難應付的是人。

她遇見過貪圖她美色的無賴,也遇見過想将她拐走賣了的人販子,還有那一向就暴虐的地痞劫財落空就将她暴打一頓……她從小到大都長在白雲觀,受盡了欺淩,本以為已見識過了人心險惡,卻沒想到,出了白雲觀,還有那許多事情在等着她。

還好,那些人都死了,那是唯一的慰藉。

她也不是沒遇見過好人。有一天夜裏,她暈倒在路邊,一個酒館的老板娘将渾身血污她撿了回去。老板娘可憐她,待她極好,她也由衷地感謝這老板娘,看見這老板娘仿佛看見了從前的緣合師父……只是緣合師父也從未這般親切地對待過她。

她感激涕零,卻又一時恍惚,終于,在老板娘問起她過往之時,她一下子失了神智。過去與現在在眼前交疊,以往的痛苦回憶湧上心頭……然後她又什麽都不知道了。

醒來以後,她看見了老板娘的屍身,她愣了愣,又“哇”地嘔出一口血來。

她知道是自己所為,她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可她沒有辦法,她不知該如何控制,她控制不了。

她哭着埋葬了老板娘,最後以一個道姑的身份為老板娘的來世祈福。

她在墳前跪着,淚如雨下,小臂上的獸頭圖案若隐若現。她又怕又恨,看着小臂上的獸頭圖案不知如何是好,最後竟拿了一把柴刀去砍自己的小臂,可惜,沒有成功……柴刀被彈開了。

這命運注定與她相伴了。

她想一死了之,可她不能死,她想知道,她究竟為何會如此。若想知道,她是一定要回到她出生的地方的。按照緣合師父的說法,她在出生時就曾克死了自己全家。

但她不信。

“我找了很久,發現了一個叫梁家村的地方,聽說村裏在十幾年前出過一樁怪事。一戶人家生了一個女兒,可在那女兒出生沒多久,那戶人家卻都死于非命,”梁蕖接着說道,“然後,我就去問了。”

梁蕖還記得當年只有十幾歲的自己,長途跋涉從白雲觀一路找到梁家村。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了凹凸不平的小道,終于來到了那小山村前。

這實在是個荒涼破舊的小山村。

她随便拉了一個老頭兒,問:“請問,這裏十幾年前是不是出生過一個很奇怪的女嬰?女嬰出生沒多久,那戶人家全部死于非命。後來,女嬰應該是被一個道姑抱走了……”

老頭兒打量了她一番,只見她身上穿了一件破舊的、沾了血跡的道袍,便警覺地問:“你問這個做什麽?”

梁蕖走了許久,早已疲憊不堪,便淡淡回答了一句:“好奇罷了。”

那老頭兒又打量了她一遍,随即沖她招了招手:“跟我來。”

梁蕖實在是累了,竟沒有多想,便跟着去了。

老頭兒一邊領着她走,一邊對她說:“十幾年前,村裏的确發生了一件怪事。一戶人家生了一個女兒,可沒多久,那戶人家卻突然全部橫死。”說着,老頭兒停了下來,指了指遠處的一間結滿了蛛網的屋子,道:“就是那一家。村裏人覺得這地方不祥,如今,已沒人敢靠近這人家半步了。”

“那,那個女兒呢?”梁蕖看着那破舊的屋子,微微向前挪了一步,顫聲問着。

老頭兒道:“你方才不是說了嗎?那女孩兒,被一個道姑帶走了。”

梁蕖看着那屋子,眼眶略有些濕潤。她知道那就是她的家。

“那戶人家,為什麽都死了?”梁蕖又問。

“誰知道呢?”老頭兒回答着,又細細地看着梁蕖的反應,對梁蕖道,“來者是客,姑娘,我看你奔波勞累,不如去村口茶鋪裏歇歇腳,我請客。”

梁蕖哽咽着點了點頭,道了一句:“多謝了。”說罷,便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跟着那老頭兒離開了這地方。

正是黃昏。兩人在村口茶鋪坐了下來,老者親自去吩咐店小二給梁蕖準備了茶水。梁蕖感激不盡,這老頭兒只是一個陌生人,卻待她這樣好。她沒吃過什麽甜頭,不過喝了一碗茶,一時間便昏頭轉向了。

可這昏頭轉向,很快便變成了真正的昏頭轉向。梁蕖眼前一黑,手裏的茶盞掉在了地上,整個人無力地向前一倒,重重地栽在了桌子上。

待她醒來時,天已經黑了,可周圍亮堂堂的,明晃晃的火把将她包圍,恍如白晝。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動了一動,卻又發現,自己竟被綁在了一個木架上,動彈不得。而木架下面,則放了成堆的幹草。

“怎麽回事?”梁蕖慌張地問着,卻看見人群中,那老頭兒從容走出。

“孽障,當年你害死你全家,如今還想回來克死全村人嗎?”老者罵着。

梁蕖一愣,卻又笑了。她笑得蒼涼:“你們竟都覺得一個嬰兒可以害死一家人。”

緣合師父如此說,這老者也如此說。可梁蕖不信,她不信在自己還是個嬰孩之時,便能做出這樣的大兇大惡之事。看着那些火把,梁蕖只覺得眼睛發酸。

老頭兒冷笑一聲:“你出生時,你娘便難産而死。村裏算命的給你相看,說你是天生的災星,讓你爹趕緊處理了你,小心給村裏帶來厄運。勸了好幾日,那日,你爹終于肯了,他忍痛下手,說是要回家悶死你,可第二日,你家卻只剩了你一個小娃娃靜靜地躺在血泊裏,其他人,全部慘死……果然你是個災星。我們本打算燒死你,若非那多管閑事的道姑經過,你早已死了!”

老頭兒說的理直氣壯,仿佛幾次三番妄圖殺害一個嬰兒是什麽光彩的事,仿佛一個尚不知事的在襁褓中的嬰兒是這世間不得不除的罪人。

梁蕖聽着,雙眼通紅,一開口,聲音裏盡是憤怨:“所以,你們因為一個破算命的說了幾句話,就要殺死一個出生不久什麽都不會的嬰孩!你們,你們,”梁蕖笑得凄涼,“你們,會後悔的。”

梁蕖說罷,閉上了眼睛。她感覺火把離自己越來越近,似乎還聽見了幹草被燃起的響聲……然後,她便又什麽都不知道了。

她只記得,第二日清晨,她從村子裏走出來時花了很長時間。她身上沾滿了灰燼和血污,身體虛弱不堪,踉踉跄跄地邁過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

村子裏很安靜,除了烏鴉的叫聲,別的什麽都聽不見了。

蘇商商已然不想問結局了,她已猜到了。那些村民,多半也死了。

“商商,你說,凡人是不是很奇怪?很可恨?”梁蕖問着,苦笑一聲,“凡人的惡意和恨是如此廉價,因為只言片語便可仇恨一個嬰兒,然後就要除之而後快;因為一點點的不同尋常就對你懷有深重的惡意,為此排擠你、折磨你……”

說着,梁蕖又凄涼一笑:“說來可笑,我從未害人的時候,被人在腳下踐踏;如今我手上累了千萬條人命,又害得這天下民不聊生,我卻成國師了……呵,還真是世事難料。”

離開梁家村以後,梁蕖又經歷了很多事,很多很多。可笑的是,這些事裏,竟無一件能讓梁蕖感受到其中的溫暖,相反,帶給她的只有被迫的嗜血和殺戮……

“有的時候,我真想完全變成一個野獸,這樣,我也不用顧慮太多、承受太多了。”

她漸漸習慣了身上沾着血腥味的日子,可僅僅是習慣而已。她一邊厭棄這世間,一邊又嫌惡着自己。

“後來,我又經歷了些事情,便越來越不像是個道士了,”梁蕖說着,手撫上了那玄青色的道袍,“小時候的我也算是一心向道,如今,卻只是可惜了這身道袍。”

蘇商商聽了這些話,實在是心疼梁蕖。梁蕖自出生後,便沒有過一天的好日子。在自己的家鄉,她被視為災星,自己的親生父親和自己的族人想的盡是如何除掉她。在白雲觀,她被視為異類,被排擠、被欺負,又吃了不少苦頭,最後一時失控,竟殺了撫養她長大的恩師。

她像是被整個世界抛棄,從小的所見所聞便只有人世間的黑暗,唯一與她相伴的,只有她身上時不時失控的嗜血特質。

仿佛她注定與這世間的血污相伴,仿佛,這是她躲不開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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