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這一番收拾,便不知不覺到了日上中天的時候,這所院落裏裏外外本就被許承山灑掃得幹淨,眼下又歸置得整整齊齊。東廂裏,鋪好了床褥,厚厚實實的棉絮裏還有陽光和皂角的潔淨氣息,顧子耘沒能忍住,躺在上面打了一個滾,身下蓬松的如同雲朵一般,他閉着眼睛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許承山看着他,環手抱臂,神色溫柔平和。

房中間上次來還沒有的,多了一只薰籠,不是什麽複雜的樣式,但是十分實用。上面可以燒水,又能取暖,若是到了那冰天雪地的時候,貼身的衣物不易曬幹還能在上面烘烤。

中間待客的屋子,擺了一套茶具,椅子上也都安了碎布頭拼成的墊子——那便是趙北家的那位嫂子的本事了——各色顏色的布頭被拼成了花朵和許多動物的樣子,因為是做被褥和冬衣剩下來的一些零星布頭,所以整體顏色倒也是一致的樸素。

廚房裏,鍋碗瓢盆各在其位,安安靜靜的氛圍中,爐子上正咕嘟咕嘟地燒着一壺水。不多時,水開了,長桌上安頓着兩只茶盞,裏面只撚了一點清茶在裏頭,滾水一泡,茶香便幽幽地浮散開來。

顧子耘放下水壺,遞過一杯茶給許承山,道:“這茶還是今年春天,清明之前,我在京城郊外的野山上偶然看見的一株老茶樹上采摘下來制成的,放到現在,總共就剩這麽幾兩了。”

許承山坐在擺放着碗盆的桌邊,接過并不精細的茶盞,将之湊到鼻下,只覺清香撲鼻,吹開幾片茶葉輕輕呷一口茶湯,入口雖有幾分澀意,回甘卻是透徹,于是又飲了一口,道:“味道很好。”

顧子耘在旁邊坐下來,微微暖了暖手,低頭也喝了一口,忽然不自覺地輕輕嘆了口氣,低低的,若有似無。

許承山轉過頭,帶着些問詢地看着他。

顧子耘搖搖頭,默了一晌,才道:“我忽然想到,如果外公還在的話就好了。在燕幽城開個醫館讓他做堂醫就好,一邊坐堂,一邊看着子清,我在幾個村子間走訪繼續做鈴醫,你就去軍營,晚上我們都回來一起吃飯,冬天就吊一個羊肉湯鍋,炭灰下面埋幾個栗子、番薯;春天就做野菜拌肉的馄饨餃子來吃,夏天煮好綠豆粥涼開了伴着小菜吃,吃完飯,打出湃在井水裏的瓜果——香瓜或者葡萄,咬一口,準是沁入心底的涼爽;秋天或是打棗子,或是進山撿秋,或是坐在桂花樹下聊天,收集花朵做糕點,總之,就坐在我們自己家的院子裏。”他說着,很是神往,道:“如果這幾年咱們都不曾分開······”

他說着說着眼睛裏仿佛放出光來,又漸漸一點點熄滅——終究是人死燈滅,而且,他想到終歸這院子也不能算是他自己的,眼下搬過來,等過了年,或許該細細地挑個好院兒,還是得買下來,地契上有自己的名字才安心。從前,因為他可以跟着顧老爺子,即使四處漂泊也不缺乏安全感,在京中這幾年,尤其是今年經歷的動蕩,卻讓他滋生了安頓的念頭——況且,這座城,城裏的許多人也讓他很喜歡。

“如果回到當年,那天晚上,我應該還是會離開的。”許承山慢慢地開口,在顧子耘驚異地眼神中,他像是自嘲般地笑了:“我沒有辦法忍受,你始終用看一個孩子,一個弟弟的目光看着我,那不是我想要的。”

顧子耘愣住了:“所以,這是你當年不告而別的原因嗎?”

那個夜晚,是兩人此次重逢以來都還沒有談論起的往事。

十五歲的許承山的生辰是在一個炎熱的夏天。那天,一老兩小一早出了城,卻沒能趕在天黑前回到城裏,無奈在郊外的一間小廟裏過夜。那廟小的得很,只有一個老和尚守在那兒,多餘的禪房只有一間。

三個人縮在一間小房子裏,好在山中清涼,打開了窗戶,這個夏夜倒也有幾分清涼宜人,和着屋外一陣一陣的蛙鳴,屋裏老人微微的鼾聲,顧子耘睡得很甜。不過,許是在今天白天出診的那戶種梅子的農家裏喝多了解暑的酸梅湯,顧子耘半夜的時候被一陣強烈的尿意逼醒。他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下了床,腦子裏還記得要去廟外面解決——那位老住持交代的,不成想,剛走到小廟門口,腳上就不知道踢到了什麽玩意兒,整個人往前撲去,他一下驚醒過來,卻沒倒在地上,而是倒在了門檻上坐着的人身上。

許承山坐在不算高的門檻上擰過身子抱住了即将與地面相擁的顧子耘——那個時候,已經是月上中天,直到此刻,許承山都沒有想到,他糾結了快一年的心思會在一刻鐘之後全盤托出。

Advertisement

顧子耘對抱住自己的人很驚訝,以至于他第一時間沒有想到站起來:“阿山,你怎麽不睡,在這兒?”

許承山因為坐着的關系,鼻子正埋在顧子耘的頸窩裏,鼻尖觸到一點**,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直往他鼻子裏鑽,有點像是傍晚在溪邊洗澡時留下的溪水的清涼,又像是此刻月光灑下的混着周邊草木的氣息。

腦子裏亂亂的,許承山的臉燒紅了起來,他道:“你先站好!”

顧子耘經他一提醒,才趕緊站直了身子急匆匆越過他往外邊去,“我去方便一下。”

等到顧子耘解決好了問題,就着毛竹管子引下來的山泉水淨了手,徹底清醒了過來,回到廟門口的時候,卻見許承山還坐在門口,像是在出神。

他走過去,默默地在他身邊坐下,半晌,試探道:“又想起你爹娘了嗎?”每逢他生辰的這一天,他情緒總是會要頹喪一些,第一年的時候,他們不知道他生辰只覺得這一天他總是格外低落,他不是外露的性子,但是畢竟還是個少年,情緒上的變化是瞞不住人的,後來因為相處了一年多,第二年生辰的時候,老爺子和帶着他們回到了當年的那個村子,在那裏給他慶祝了生辰,他雖然還是有些失落,但瞧着像是略微看開了,只是不知今年今日,為什麽看起來要比前兩年還苦惱些的樣子。

身邊的人沒有反應,他便湊近了去看他,借着月光皎潔,他看清了許承山蹙起的眉。

顧子耘腦海中回想了一遍今天發生的事情,自覺一切都很平常,不知道這個平時總被外公說比自己年幼卻比自己穩重的少年心裏存了什麽心事,不過見他此刻露出些為難的模樣,倒比平常多了幾分稚氣。

“哥。”正當顧子耘以為他不會開口,于是只準備陪在他身邊也安靜不言的時候,那少年卻開了口。

顧子耘“嗯”了一聲,認真地看着他,因為直覺這聲稱呼裏似有無限的慎重。

許承山看着面前月光下專注地看着自己的人,覺得那雙眼睛像是漩渦一樣要将自己卷進去,心裏似乎有什麽熱燙的東西要沖決而出了,但他仍然竭力讓自己保持着平靜——他想讓自己看起來更成熟、理智一些,一字一句慎重至極地開口:“我喜歡你。”

顧子耘愣住了一瞬,下一瞬,他像是想到了什麽,臉頰上徐徐展開了一朵發自內心的笑容,與此同時,許承山的心卻猛地一沉。

顧子耘笑着道:“我也喜歡你呀,外公也喜歡——”許承山看着他,笑容無邪而自在的樣子,而且有着真真切切的快樂——他以為的是,這個少年袒露的心扉是因為終于走出了喪父喪母的陰霾,将他與外公真正也視為了親人正如他所視為的一樣——有誰會不喜歡自己的家人呢?

許承山心裏的熱流終于破堤而出,他打斷他的話,凝視着他的眼睛說:“我心悅你——如果你聽不懂的話,我換種說法。”他竭力讓自己看起來自若,但是語氣卻沒有辦法真的淡然,于是他也不等對方過反映過來,一鼓作氣道:“是當初我們在閩地那個漁村裏見到的張恩對小柳的那種一生一世的喜歡。我心悅你,不是對兄長的,也不是對朋友的。”他知道他的臉頰在發燙,年輕的男孩子內心忽然生出了極大的勇氣,道:“我會在這個時候出來,是因為我剛剛在夢裏夢到了你......”說到這裏,他停了一下,繼續道:“夢到你不知道跟哪一個女人莫名其妙的成親了,我覺得很難過。”

顧子耘這一次是真正地愣住了,他年紀雖小但是閱歷甚豐,倒不至于為男子之間的傾慕而回不過神,但是這番傾慕來自于身邊朝夕相伴了三年的許承山,卻讓他一時反應不過來,他下意識地先吐出了兩個字:“可是——”

望着許承山熾烈又隐隐帶着不安的眼睛,顧子耘停住了話頭,半晌,才慎重道:“雲巍,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心思,在之前的相處中,也許給你帶來了一些困擾,”他的目光很溫柔,語氣也是如此:“你也知道,我一直跟在外公身邊長大,連自己的父母是誰,其實也是不知道的,我原本以為外公是我唯一的親人,但是這幾年的日夜相處,我早已把你當作是我的弟弟——親弟弟一樣了。”他笑了一下:“雖然今年你已經要比我都高出一點了,我也知道,很多事情你都能做得比我好——可是,弟弟就是弟弟。”

他的語氣像此時輕輕拂過臉頰的夏夜的涼風的溫柔,可是落在許承山的心頭卻似沉重的鉛石。他說不上什麽心痛的感覺,只是覺得一顆心很沉重很沉重地在往下墜,眼眶忽然之間酸澀不已,不知在什麽時候,兩年多沒有出現的淚水盈滿了他的眼眶,仿佛再多說一個字,就要滾落下來。

顧子耘看着那雙仿佛是受傷的小獸一般的眼睛,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張了張嘴,卻沒吐出一個字。

許承山狼狽地低下了頭,悶着嗓子說:“我知道了。我一個人坐一會兒,你先進去吧。”

顧子耘猶豫了一下,沒說什麽,站起身來朝屋子裏去了,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過身說道:“後半夜還是有點涼,你蓋件衣裳。”

許承山沒有接他的話,也沒有起身。

那一天晚上,他們說的最後的話就是這樣了。顧子耘輾轉反側地熬到天亮,走到小廟外面,卻見拴在院子裏的小黑子也被牽走了,到處找不着許承山。

他跟外公找遍了附近的幾座山,又往許承山家鄉去找他,走走找找,花費了半年多,終究是了無蹤跡。

他沒有告訴顧老爺子,那天夜裏發生的事,但是老人卻若有所思的樣子。再後來,老爺子感染了時症,回天無力,他以為自己從此就要孑然一身的時候,被接回了聶府,知道了自己原來有爹有娘,還有一個弟弟。

三年後,他喬裝打扮,帶着唯一的親人,真正的弟弟混跡在難民中來到陌生的邊境,卻又遇見了那從前年歲裏的故人。

只是故人再見,卻仍不甘心只做一個故人,他要做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顧子耘看着許承山的眼睛,刀疤橫過的眼睛裏,依然翻滾着與多年前一樣的滾燙熾熱的情意與無邊和煦的溫柔。

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在那一個瞬間極速地跳動了起來,一種陌生的悸動在心口翻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