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沒過幾日,就到了顧子耘搬家的日子。
這一天,在黃歷是個宜搬遷的吉日,難得的是,天公也作美,雖有些冷,可日頭極好,又連着幾日都是響晴的天氣,道路上沒有一點積雪和冰凍——雖然也沒多遠路就是了。
顧子耘要搬的東西不多,許多大件是屋子裏原本就有的,而一些被褥子鍋碗瓢盆等,也在幾日前已經送了過去,歸置好了。今日要帶的,便是一些衣服細軟,還有他新買的兩個高嶺土燒制的質量極佳的砂鍋。因此,顧子耘便謝絕了季酒讓姚成勇和季方送過去的好意,只讓人幫着送出門,又認真囑咐:“你們今晚務必不許帶東西來吃飯!”又讓幫忙叫上趙北夫婦倆一起來,這意思是今日要辦喬遷席面了——先前說了,今日是個好日子,且新屋子也都收拾差不多了,便索性在今日辦了。
許承山沒有進門,就在門口,坐馬車上等着。
看到人出門來,跳下馬車,下意識先接過顧子耘的行李,那是幾件不算厚的衣服和他随身的一個醫箱。顧子耘也很自然地将肩上的東西卸下來交給他,自己過去接過姚成勇手上提着的兩個砂鍋,這砂鍋,密閉性好,不論是熬藥還是煮湯,都是一口好鍋,是他最近的心頭寶。季方手裏的包裹大一些,裏面是三四件冬天穿的厚衣服,還有一大一小兩件皮襖子,而季酒則跟在後頭,牽着顧子清的手走出來。
這麽點東西,一會兒就都裝上馬車了。季酒原先心下雖有些不舍,不過好歹路是很近的,什麽時候都能去,所以現下也沒啥愁緒,把顧子清抱到馬車上,讓他鑽進馬車裏坐好,看到許承山站在旁邊,便客氣地對着許承山道了聲謝,結果許承山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不知為何,沒接茬。
等到三個人一輛馬車駛離了楊樹巷,季酒才有些回過味兒來:“勇哥,我怎麽覺着阿耘對着許千戶,比起對着咱們還要不見外吶?”
姚成勇看他一眼,道:“他們肯定是老早就相識的,那可不比你們才相處半個來月要熟悉一些?”
季酒道:“是嗎?可我總覺着前兩天還沒有這般的不生分呢?”
姚成勇揉揉他腦袋道:“你才見過他們在一塊兒幾次?別多想了,你還是想想咱們帶些什麽去給阿耘做喬遷的賀禮,總不能他說不要,咱們就真的啥表示也沒有吧。”說着拉着季酒的手往屋裏去。
季酒果然被岔開了話題,也沒多想,便順着道:“那是自然!可是我們帶什麽去呢?”
其實姚成勇心裏也有點兒犯疑,他想一開始在城外的時候,千戶似乎也看到了小顧大夫的,那時好像還是不認識的樣子,怎麽如今這般熟絡了,想來是原先有什麽誤會未可知。
這邊,馬車慢悠悠地走在道上,這幾條街上的百姓多少都認識許承山,他人長得高大,臉上的刀疤也顯眼,不過他向來冷厲,所以也沒有什麽人敢來與他打招呼。所以他不知道,這幾天人人都開始傳他是個面冷心熱的,看着兇,但着實是個願意幫人的熱心腸,豈不見他對着新鄰居可上心,可幫忙了嗎?還有那在這條街上住久了的老人們出來證明,許大人可不就是這樣的人,平日裏,遇到老人家客客氣氣的,逢年過節,還常往慈濟院送這送那的。
不一會兒,馬車便到了登鵲巷。屋子裏早已收拾妥當。
許承山幫着把幾個砂鍋瓦罐搬到小廚房裏,又有前幾日,空閑裏顧子耘一一買齊的油鹽醬醋糖等調味品整整齊齊地排在鍋邊;雖然這間小廚房只燒過一回水,但是看着已經挺有煙火氣了。
西廂房暫時還沒有收拾出來,先充作了雜物間,裏面堆了三大袋的大米,五袋高粱米,還有兩口袋的面粉,不能說糧食滿倉,也盡夠顧家這一大一小兩口人吃到開春了。廚房不大,但是也有一套桌椅板凳可以當飯桌吃飯,不過今日要宴客,正廳裏還是先收拾出了一間飯廳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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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這座幾天前還顯得有些空落落的小院,此刻便充滿了溫馨的生活氣息,又整潔又舒服。大人們收拾的時候,顧子清很乖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也不亂跑也不亂動給人添麻煩,這會兒看哥哥立在屋當間,少見的姿勢有些随意地叉腰四顧,便猜是新家收拾完畢了,于是很高興地從椅子上扭下來,跑過去一把抱住他的大腿,仰起頭問顧子耘:“哥哥,以後這就是咱們自己家了嗎?”
顧子耘有些為難,因為眼下這房子還是算租來的,說起來自己眼下也不過付了一季的租金,他自然也可以扯個謊,但是在他的觀念裏,孩子雖小,那也是不能随意哄騙的,于是,還是認認真真道:“也許咱們接下來會有好長一段時間住在這兒,但是這個房子不是我們的,而是剛才那位哥哥的。”
許承山剛從後室出來,便聽到孩子的童言童語道:“那哥哥和刀疤哥哥做一家人不就好了?”
這卻是顧子耘教他的。先前在姚成勇和季酒家裏的時候,他年紀小,但是也很好奇,怎麽酒哥和姚哥姓的不一樣,但是卻可以住在一起,還住在一個房間裏,像他是因為和哥哥都姓顧,是一家人才能住在一起的,顧子耘才很認真地跟他說:“不是姓的一樣才可以做一家人的,姓的不一樣,也可以做一家人,只要互相喜歡就行了。”顧子清有點明白又有點糊塗,于是又問:“那我們現在也和酒哥他們互相喜歡了嗎?這裏也是我們的家了嗎?”顧子耘又耐心地跟他講:“酒哥和姚大哥都是好人,我們自然喜歡他們,子清這麽可愛,他們自然也喜歡你,”說到這兒的時候,小團子還不好意思了一下,顧子耘又往下講:“但是這種喜歡是不能成為一家人的,因為這種喜歡是普通的喜歡,有點像你喜歡吃果子,也像你喜歡被舉高高一樣,是很多種喜歡中的一種,而不是唯一的那個’喜歡。得要是那種喜歡才可以。”這其中要細究的意思,顧子清還是有些迷迷糊糊的,不過他倒是牢牢記住了,做一家人的前提是互相喜歡。
于是,此刻,他又天真無邪地說:“互相喜歡就好了啊!”
顧子耘一愣,看着眼前這張小圓臉兒,“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揉揉他腦袋道:“傻清兒。”
兩人正說着話,許承山從後面走了出來。
顧子耘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頗覺得很有些不好意思,一時不敢去看人,便一把把顧子清抱了起來,眼看着這個小娃娃,調養了半個多月後,小臉兒上圓呼了一圈兒,冬天又穿得多,此刻倒有些敦實,看着就讨喜,顧子耘看着他眼睛亮亮的一臉高興,兩頰又紅撲撲的,活像一只大蘋果,看着看着,他就忍不住在他兩邊臉頰上各親了一口,把顧子清害羞高興壞了,雙手緊緊地攬住顧子耘的脖子。
顧子耘正一時有些不知怎麽跟許承山開口,忽然想到一事,便開口道:“今天晚上,你過來吃晚飯吧。今天我想設宴謝謝姚大哥一家還有趙北一家。”看他似乎有些猶豫的樣子,又問:“你有事?”
許承山倒不是不想答應,只好說明擔憂:“我怕我來,趙北他們會不自在。”
顧子耘聽他這麽一說,才想起來,許承山是軍中千戶,可不就是趙北和季方他們的上官,說不準他們還真的會尴尬。他想了想,又道:“既是這樣的話,那我現在就去菜市,且中午先吃一點兒呗。”
許承山點點頭,又補充道:“餅。”
顧子耘展顏一笑,道:“知道了!”說着就要往外走,卻被許承山微攔了一下,他正有些不明所以,許承山卻伸臂将他懷中的顧子清抱走了,單手抱着這個娃娃,讓他穩穩地坐在自己的手臂上。顧子清其實膽子不大,但是這會兒坐在他手臂上,竟也沒有半點兒不适似的,還挺新奇的感受了一下更高的坐墊看東西有啥不同。
見人還愣着,許承山輕輕地催了一句:“走嗎?”
顧子耘這才回神,一身輕松地擡腳朝外走去,他走在許承山後面兩步,擡頭看了一眼前面這個身形高大的青年,忽然間覺得和當初那個少年略顯羸弱的身影重合了似的,他笑笑,這感覺不壞!
眼下已經入了冬了,大家也都不會大清早來買菜,因而此時菜市也算是熱鬧的時候。顧子耘就在市場裏兜逛着,轉了半圈下來,發現葷菜還好說,只是少了些新鮮的蔬菜,最後看着人家拿出來的新發的豆芽、韭菜,便買了些,又見一個老婆婆拿出的白菜還算水靈,就又買了一顆大白菜,也有些青菜,那估計也是北方最後一批青菜了,便買了些,蔬菜是只有這些了,只能多在葷菜上下些功夫了,便又去肉檔口買了兩斤上好的五花,一個看着不算很大,玲珑可愛的肘子,看着那屠戶擱在下邊兒腳盆裏好幾副大腸、小腸,他眼珠子一轉,又各要了一副,來到這裏的時間不長,但是從季酒他們那裏,他也知道了,當地風俗是很少吃豬下水,尤其是腸子,不過這麽多天他看季酒一直喝着他給煲的豬肝湯養氣血,也不反感,這麽看來他的手藝應該還是挺不錯的。
顧子耘其實也是有些潔癖的,不過他已經很久沒吃過豬下水了,之前跟着顧老爺子四處為家,倒是什麽都吃過,只不過前些年一直在聶府,這些上不得臺面的食物,自然是見不到的。
那屠戶同姚成勇一般,也是個解甲歸田的老兵了,見顧子耘是個生臉,但是出手如此大方,也識得後面抱着個孩子的許千戶,挺樂呵地笑道:“小哥兒出手如此大方,我便算你便宜些,我腳盆裏那幾副腸子,你一并拿去吧!”
顧子耘往那腳盆裏一看,見還有好幾副小腸,原本只是想着是做一副當初在蜀地吃過的熏腸來嘗嘗,但若要多做些也未嘗不可,正好讓季酒他們都嘗嘗鮮,便爽快道:“好,那老板你便都給我留着吧,我一會兒還得再去買些東西,現在拿不下了,這樣,我再問你訂二十斤肉,你若方便的話,收了攤給我送到登鵲巷去,你看行不行?”
那屠戶沒想到還有這麽一筆大生意,自然是忙不疊就答應了。一邊給他利落地打理,一邊挺好奇地沒話找話問:“小哥從前沒見過呀,同許大人是舊識?”
顧子耘回過頭看了一眼抱着孩子跟在他後邊的許承山,點點頭,沒有否認,道:“是啊。”
顧子耘訂好了豬肉,又去買了一尾活蹦亂跳,足有十斤重的當地的鳙魚,鹵味鋪子裏買了些鹵豆幹、醋花生、五香豆、又切了厚厚一塊醬牛肉,民間禁止殺牛,牛肉是很少見的肉食,倒是羊肉多見些,便又切了一刀的白凍羊肉,又另花銀子買了一小包店家特地推薦搭配的紅細鹽,又有一大塊豬頭糕——他記得季方好像特別愛吃這東西。
他本來是很輕松地出門的,可是到一半的時候,就不得不在小攤子上買了一個柳筐背着,好在他也是走南闖北背着藥箱走慣了的,這三十來斤的重量倒也不是背不動,只是幸好此刻不用再抱着顧子清了。
可是等到他背着東西走出菜市,到了一段人比較稀少的路段上時,許承山卻又伸過手臂,想将他背上這個籮筐給卸下來。
顧子耘往旁邊讓了一步,好笑道:“你幹什麽?以為我背不動?”
許承山搖搖頭,這筐東西連着這個筐也就三十來斤,顧子耘自然不至于背不動,但是背得動也不代表——“會累。”他言簡意赅。
顧子耘這回真是笑出聲了:“我會累,那你就不會累了?”他看着許承山一臉的認真,自然知曉他是好意,但還是忍不住想要開他一個玩笑:“眼下,你雖然比我要高大些,可你忘了,從前的時候,我可是背過你好幾次的呢!”
他說的是多年前,那還是許承山仍在大病中的時候,村子裏不适宜養病,顧老爺子畢竟有些年紀了,是他背着這個小男孩走了好幾天,才到一個條件好一些的小鎮上安頓下來養病的。
雖然是僅有的一次,但是許承山沒有忘記過伏在那個瘦弱的肩頭上時産生的莫名安心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