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問心
第11章 問心
自那日比試結束後,卞成續一連三日都沒出過門。
卞雨娴過來給他送湯藥,看他怎麽也不喝,忍不住嘆息:“兄長當初何必要做到那種地步?志向不同,也該有情義在,以前你和昭華哥哥關系以前那般好,若不是把人逼急了,他何至于這般對你呢?”
床上的人怔了片刻,道:“你也覺得我錯了?你和他面都沒見過幾次,竟就知他是個什麽人?你真是比我還了解他。”
“你……那兄長好好保重吧。”卞雨娴看他說話夾槍帶棒的,起身帶着丫鬟走了。
窗外下起了雨,忽大忽小,一陣雷鳴後,雨水在屋檐下凝成一條水線,淅淅瀝瀝不至。
卞成續望着窗外,耳邊回響着那日賀蘭祐對他說的話:“渝王世子已活不過多久了,卞小将軍是不是要送他一程?說不定能解開心中一些疑惑。”
疑惑?
他有什麽疑惑?
過去一切,清清楚楚,他沒有任何疑惑!
如此想着,一股郁結之氣猛地滾上來,卞成續頓時俯身“嘔”了一聲,當即吐出一口血。
小厮吓得沖出去叫人。
他眼神空洞地躺回床上,沒一會兒就有人進了屋,是父親。
男人坐在他床邊,瞧着他的模樣,痛道:“不過輸了一場比試,大丈夫何至于此?”
卞成續面無表情,仿若未聞。
“罷了,你要是想死,就繼續不喝藥吧!到時候誰都知道你小子因為輸了一場比試給生生氣死,那才是名垂青史!”卞琨明繼續道,“我是不明白,以前渝王世子……哦,現在也算不得世子了,那趙哲以前那番欺辱你,也從未見你氣成這樣,你現在又是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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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趙哲的名字,卞成續臉龐終于有了一絲變化。
卞琨明一看,忙繼續道:“你應該還不知道,趙哲要被賜死了,渝王為了自保,已舍棄了他,這下誰都救不了他,他曾那般羞辱你,如今這般下場,你可否覺得痛快了?”
誰知卞成續一下子坐起來:“賜死?哪天?”
……
陰暗潮濕的地牢裏,一盞昏黃的小燈亮着。
獄卒領着一個滿臉蒼白的男子走到其中一個牢房門前,道:“卞小将軍,您盡量快點兒,別讓我們為難。”
卞成續應了聲,待獄卒離開,攏了攏肩上的鬥篷,朝牢門靠近一步,終于看到那張久違的臉。
囚禁在裏面的男子絲毫沒了往日的尊貴,他一身髒亂的囚服,頭發也亂糟糟地散落着,那雙看向他的眼睛,卻一如既往地猖獗陰毒。
“啧,卞小将軍怎麽也做了這等落井下石之事?真是讓我意外。”
卞成續無聲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道:“白昭華沒來看過你嗎?”
牢裏的人影突然僵住了,轉眼又笑道:“這是何意?他和我又無仇怨,為何要來看我笑話?我欺辱你,可又沒欺辱他,相反,我還很喜歡他!”
卞成續雙拳緊握,只覺得胸口一股火氣撲上來,嗤笑:“到如此地步,還冥頑不靈!”
他轉身就走,笑話自己真是瘋了,居然開始在意賀蘭祐那麽一句話……
突然。
“你還記得白昭華是怎麽和你分道揚镳的嗎?”
卞成續動作滞住。
他眉頭緊皺,咬緊牙關才不讓自己過于失态。
一年前在國子監讀書,只因為幾句拌嘴,白昭華便記恨上了他,每逢遇到,都視他為陌路。
他心高氣傲,也不願低頭。兩人一起長大,并不是沒有吵架冷戰的時候,但過不了多久就會和好,卞成續便以為這次和以前一樣。
可後來也不知怎麽的,白昭華居然和渝王世子混到了一起。
白昭華的狐朋狗友本就不少,卞成續當時縱然憤怒,也并沒有要與他斷交的想法。
他只當是小少爺故意氣他。
直至那日,他在國子監一處隐秘的院中聽到一群人對自己的調笑。
渝王世子和白昭華,便是其中之首。
白昭華說:“誰和他是好朋友了?不過是我的一條狗,卞家那落魄戶誰瞧得上?是他死皮賴臉攀着小爺,想讓小爺罩着他罷了。誰知這不長眼的貨色,還真敢給我臉色瞧!”
白昭華還說:“他妹妹啊?嘁!整天護成那樣,不知道還以為是什麽傾國傾城的絕世佳人呢,其實就一副倒黴相,看一眼都倒胃口,我瞧着……還不如你帶來的那個小丫頭呢!”
一群人哈哈大笑。
白昭華又說:“悄悄告訴你們,卞成續這麽讨好我,其實就是想借着情誼和我家結親,我爹是誰?把他妹妹嫁給我,那不就是未來的國公夫人?他那點兒小算盤還真當我不知道!”
渝王世子忽道:“那你想娶嗎?”
白昭華:“娶?當妾我都不要!”
有人問:“這是為何呢?我看卞成續年少有為,他日有了氣候,他妹妹也未必匹配不上國公府。”
白昭華一聽,頓時呸了聲:“你們誰想娶,趕緊娶了去!別在這笑話我了!那丫頭八字兇得很,一看就和她娘一樣是個短命鬼,到時候死我府上了倒是不要緊,影響了我家風水可就壞了!日後成了第二個卞家,你們誰受得住?”
其餘人捧腹大笑。
他們就是那天割袍斷義。
白昭華看他突然沖出來,吓得一跳,忙縮着脖子往渝王世子身後躲,嚷嚷着:“我可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說!你們趕緊給我作證!”
“……”
憤怒到了極點,已經沒什麽可憤怒了,最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失望與厭惡。
他那時看着白昭華如此滑稽的場面,甚至笑了出來:“相鼠有皮,人而無儀。白昭華,你懂嗎?”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哈哈哈哈……”
此時灰暗的牢獄裏,卞成續沒想到有一天會從趙哲口中聽到這句話。
“卞成續,你爹難道一次都沒告訴過你,你妹妹差點兒就要做了我的側室?”
卞成續心中一沉,回頭看向他。
“你那什麽表情?哇……不會吧?”趙哲誇張地一笑,言語間對他輕蔑始終如一,仿佛自己不是一個罪大惡極的将死之人,還是昔日狂妄的渝王世子,“白昭華都知道,你居然不知道?你又怎能不知道?!”
空氣裏,響起急促的呼吸聲。卞成續的表情凍結了一般,一步步靠近牢門。
“怎麽?想殺我?求之不得!快來,這樣老子臨死前還能捎帶一個,哈哈哈……”
卞成續:“你方才說什麽?”
“說什麽?說你妹妹原本要成為我側室的事?你真不是裝的?哦,那就是你父親看你平時那麽護着你妹妹,想必得知消息後怕你大鬧王府,就沒敢告訴你,可縱然如此,你也不該絲毫沒察覺才是……讓我想想。”趙哲走到牢門前,頑劣地欣賞他臉上的巨大變化,“是了,你父親那時候得罪了定寧王,已是自顧不暇,哪還能顧得上女兒婚事呢?不,應該是你們所有人都顧不上,你不僅顧不上,你那時應該還在苦惱,要如何讓定寧王放過你父親?定寧王倒是很欣賞你,可定寧王與陳國公向來不和,又怎麽可能會因為你幾句求情就動容?”
卞成續眼眶充血,他仿佛在恐懼什麽,本能地搖頭。
“其實與白昭華決裂,是你內心當時隐隐期盼的事吧?”趙哲雙手握住栅欄,湊近他,笑得十分暢快,“那你應該感謝我才對,若不是我要想讓你妹妹給我做側室,白昭華怎會着急下說出那些話?他都看不上眼的東西,我堂堂渝王世子豈能看上眼?這不就讓你找到了決裂的機會,瞧,多麽順其自然?”
他渾身戰栗起來:“住口!!!”
“卞成續啊卞成續,我實在是不懂,白昭華怎麽就與你那般好?”趙哲好像真的很好奇,“連我都看得出來那傻子當初是為了什麽?他耍起心眼來,一眼就能看透,我不動你妹妹,就是看看他能做到什麽地步。可你和他一起長大,難道從不知道他是個什麽人?”他說着便恍然大悟,“還是說,當年你父親處境艱難,你只能逼着自己相信白昭華就是這麽個無恥之徒,才能毫無負擔與他決斷?”
卞成續咬着唇,雙唇開始出血,也沒能抑制住唇間的抖動。
趙哲又說了什麽,他完全聽不清了,只覺得整個世界都被記憶裏的劍光覆滅了。
他麻木地轉身,麻木地往外走。
後面的趙哲還在笑:“快讓那傻子來看看我,他可比你好玩多了!我看了你,才是真倒胃口!”
他深一步淺一步地邁上石階,出了暗無天日的牢籠,雨還在下。
馬車旁的小厮奔過來扶他:“公子,你終于出來了,你臉色好難看,咱們快回去休息。”
他抿着的雙唇一動,好像有話要說。
“公子,你說什麽?”
“我和……”他目光空了一瞬,猛地噴出一口血,言語未盡,人已倒了過去。
……
另一頭,雨停了沒多久,京兆府前的路道上就圍滿了七嘴八舌的人群。
白昭華喜歡雨後出去踏青,且最近幾日來府裏問他劍法長進要訣的實在太多,也想避一避,于是一見雨歇就騎馬出了門,遠遠看到有熱鬧,耐不住好奇,嘿嘿地下了馬。
他才上前,餘光就注意一個滾落在路邊的“物件”,吓得臉色一變,趕忙別過頭去,心想是哪個傳旨的公公把命根子弄丢了?怎就如此不小心?真是丢三落四的!
他搖搖頭,讓侍從牽好馬,雙手往後一背,皺巴着臉再往前探頭,就看見一個被五花大綁的男子……呃,那張臉!
白昭華掄起袖子就要過去,只是剛靠近又停了下來。
“……”
那李老三腿間,血痕可怖。
——顯然這就是他方才所想,那個丢三落四的“公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