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梨花樹下

第19章 梨花樹下

這地方雖簡陋, 卻收拾得十分幹淨,比方這床,白昭華原以為病人睡的床鋪多少會有些發潮, 可躺上去滾了滾, 鋪得厚實蓬軟, 似乎還熏過了檀香, 和他家裏的床榻一樣舒服好聞。

白昭華眼睛一閉, 暈暈乎乎就睡了過去, 還做了個美夢, 夢裏他恢複了本體, 思玄也擁有了人身, 他把那些算計他的全部狠狠拍飛了, 然後美滋滋地帶着爹娘去看他的洞府,石像等一切物品靈寶俱在。

他爹驚嘆道:“我兒原來這麽厲害!”

他娘捂嘴笑道:“我生的時候就知道這是個厲害孩子, 看吧!”

夢裏開心, 人就嘿嘿笑出了聲,直到手背癢癢的, 他才迷糊地睜開眼睛,只見床邊站着一只鷹。

“……”

也不知道思玄何時進的這屋, 此時正站在床沿上, 着急地用翅膀不停拍他手背。看他醒了, 又擺動着頭, 一會兒用嘴巴指指床上,一會兒又指指外面。

白昭華納悶地朝床上看了眼,這才發現那病人不見了!

床上只躺着他一個。

“人呢?”他急忙坐起身, 愣了一下, 目光悚然地看向思玄, “不會被你吃了吧?你才下來多久,這麽快就成精了麽?”

思玄:“……”

眼見少年還要過來扣自己嘴,思玄連忙後退,索性飛到地面,直奔門口,做出張望的姿勢。

白昭華看得滿臉困惑,也下床走過去。

這會兒約莫是五更天,外面只有隐隐的灰暗晨光,他跟着思玄走過堂屋,到了大門旁。

或許是被思玄那謹慎的模樣影響,他也變得輕手輕腳,走到門後,只探出一個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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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鷹躲在門後,窺視着小院一旁的竈房。

竈房裏亮堂堂的,點了好多根紅蠟燭。

一個修長的人影在裏面走動着,行動遲緩,顯然身體十分虛弱。

他站在竈臺前,揭開鍋蓋,拿着勺子攪動幾下,在做飯。

白昭華一看那衣服,就認出是這屋的主人了,很是不解:這人不是癱子嗎?

轉念又一想,人家根本沒說過自己是癱子,只不過之前一直卧床不起,他就自己那麽認為了。

唉,這樣也好,不然癱在床上還沒人照顧,也太可憐了。

他悄悄松了口氣,只是這口氣還沒松完,就見那邊人影匆忙走到門外,忽然低頭吐出大片血來,吓得白昭華立馬就要沖過去,可腳邊的雄鷹卻死死叼着他的袍角,不讓他過去。

那男子經這麽一遭,似乎也不覺得痛苦,手連牆都不撐,若無其事地站着,待吐完了血,擦去唇角血跡,還冷笑了下。

白昭華意識到不對勁,屏住呼吸繼續看。

那男子吐完血,便低頭拆起臉上的繃帶,待繃帶全部拆完,直接擡起頭來。

“!”

那張裂痕遍布的臉,這麽快就恢複了一半。

然而這不是重點!

等看清那半張恢複了的臉,白昭華猛地抓緊了門框,深吸一口氣。

那張臉……分明就是郁長霖的模樣!

可好好的一張臉,竟像是被砍了無數刀,若不是依照已經恢複的那半邊臉,他根本認不出這是郁長霖!

外面是濃重的大霧,眼前的一切如夢似幻。

白昭華呆呆地攥着拳頭。

竈房那邊的人影仿佛突然感應到了什麽,瞬間朝他看了過來,下一刻就要遮住自己的臉,然而擡手間,手又碎掉了……

白昭華眼前一黑,終于暈了過去。

摔倒前,有人撲過來抱住了他。他隐隐聽到對方懊惱地道:“有這麽吓人麽?我沒讓你看,你自己偏要看。”

這一覺睡得格外昏沉。

他再醒來,睜眼先看到床邊圍了一群人,分別是他爹他娘、宋以鳴、玉書、明竹等一衆丫頭小厮。

白昭華轉着眼珠又往周圍看去,似乎不相信自己回了國公府。

白宏晟和賀蘭姝瞧他醒了,一同湊近問:“漓兒,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沒有感覺……”他一臉懵,“爹,娘,是誰把我從那怪地方接回來的?”

他爹道:“什麽接回來?你睡糊塗啦?”

他娘道:“臭小子,你昨晚就回來了,馬夫一路從元虎山把你送到了府內,只不過那馬夫一驚一乍的,總說是路上遇到了鬼遮眼,你好像吓掉魂了,怎麽都喊不醒。他就一股腦趕車,總算出了那迷障,把你安全送回來,只是你一直不醒,請了大夫來看,可那大夫只說你喝多了醉了。”

他爹接着說:“怕你真遇到了邪祟,我們就去請了京城一些修士,不過那些人道行都不太行。我想你是從元虎山出來就這樣了,便讓玄劍門那群修士給個說法,那些人不認,倒是有個名叫承霄的小道長聽說後要給你看看,來了一看,也說你是酒喝多了,又因為鬼遮眼受到了驚吓,才一時半會兒不願起來。”

白昭華垮着臉聽他們說了半晌,總算明白了。

昨晚那馬夫根本沒有丢下他,在那馬夫眼裏,他甚至沒有下過馬車。

可昨晚那一切是怎麽回事?

是夢境?還是幻境?

他低頭朝手腕看去,原本貼在那裏的紅色護腕,不見了。

“你們把我的護腕取下了麽?”

“什麽護腕?少爺,你昨天沒有戴護腕呀。”

白昭華怔怔的不動了,忽然間想起思玄,坐直了身子問:“那只鷹呢?”

白宏晟看他緊張兮兮的,道:“那只鷹也好好的,養在院子裏呢,你偷跑出去買的獵鷹嗎?品相不錯。”

賀蘭姝嘆氣:“讓你不聽爹娘的話,還自己一個人偷溜出去,看,險些又出了事。”

白昭華安靜地聽了會兒訓,等爹娘叮囑完離開,對明竹說:“把我那個靈寶匣子拿過來。”

明竹以為他是被鬼魅吓到,想要靈寶安安心,忙不疊去拿了。

片刻後,白昭華在床上抱着那匣子凝重地看了看,緩緩打開。

……空的。

沒有郁長霖的金丹。

他又發了會兒怔,合上匣子,讓明竹拿回去了。

這一切都像是夢,他出神地躺回被窩,眨眨眼睛,只覺得精力格外充沛,好似吃了郁長霖那些東西後,體內那些稀薄的靈力更加聚攏了。

那真的是夢嗎?

如果是幻境,郁長霖呢?

這時,玉書端着一碗藥湯過來,說是安神的。

白昭華幾口就喝了,本想喝完藥湯就出去看看思玄,可也不知那藥湯裏是不是放了催眠之物,喝完就覺得頭腦發沉,困頓不已,便又躺下了。

可睡也睡不踏實,從頭到腳的發熱,上了火一樣,到最後他熱得将被子全踢了,再也受不了,氣喘籲籲地爬了起來。

這一醒,只覺得體內靈力大增,甚至……感應到了深藏在心口的金丹!

“怎麽會……”他吃驚不已,還以為在做夢。

直到玉書走進來,看他床上淩亂一片,人也呆呆的,忙過去撿起被子:“少爺這是怎麽了?”

白昭華擡頭看她,過了會兒才問:“你給我喝的是什麽藥湯?”

玉書說:“大夫開的安神藥方,少爺你以前也喝過呀。”

“藥湯是誰熬的?”

“讓明竹熬的,”說着,玉書想起一件事,“藥方裏有靈芝,可府內靈芝沒了,婆子還在外面買,我看少爺帶回來了一包靈芝,就讓明竹用在裏面了。”

白昭華登時想到了郁長霖所說的啊“千年靈芝”,愕然道:“難道是真的?”

玉書好奇道:“少爺,你在說什麽?”

白昭華張了張嘴巴,又搖搖頭,讓她走了。

他心情有些複雜,看結果來說,那靈芝确實不是凡物,可張非舟怎麽會有這麽好的東西?

難不成送禮時不小心拿錯了,把傳家寶給拿出來了?

他憂愁地下了床,在屋內踱步片刻,喊來明竹,打開自己的寶箱,撥了些珠寶讓明竹送到張非舟家去,就說是回禮。

明竹一走,白昭華就去看思玄了。

思玄被放在沉香院的一個小屋裏,裏面置了供獵鷹休息的架子等物,不過仆從怕他飛走,在他腿上系了一截繩子。

思玄一看他進來,也不動,站得挺直。

白昭華嘆了口氣,過去将對方腿上的繩子解開,又對一同進來的小厮吩咐道:“這是我的獵鷹,叫思玄,不必系繩,他不會飛跑的。”

那小厮看這獵鷹在少爺面前格外乖順,點頭應是。

他帶着思玄去了院中,坐在石椅上想事情,嘴巴抿得緊緊的,不一會兒又撅起來。

一晚上遭遇了這麽些事,全都不明不白的。

感應到金丹了,真好。

但那郁長霖是怎麽回事?金丹怎麽就不見了呢?難道粉碎了?那晚是死前跟他在夢裏告別?

走廊那邊,跟着宋以鳴進來的承霄擡眼就見少年坐在樹下,一會兒笑,一會兒愁眉苦臉的,看着心事重重。

宋以鳴上前道:“漓兒,這是玄劍門的承霄,你之前見過。你現在醒了,他再替你看看,若是無事,我便送他回去。”

白昭華擡頭瞧過去,承霄朝他颔首:“白公子。”

白昭華想起元虎山那些弟子七嘴八舌的樣子,道:“他們都那麽說你,你還敢來?”

承霄:“我心裏沒鬼,管他們怎麽說。白公子既然是離開元虎山就昏睡不醒的,我自然應該看看是怎麽回事。”

白昭華一手撐着下巴:“那你看出來了嗎?”

承霄盯着他印堂仔細瞧了瞧,道:“白公子精神很好,血氣充足,周身也不見絲毫陰煞之氣,我看比昨日見到時還要好,必然沒有遇到邪祟加害,大概是不勝酒力以及受驚的緣故?我想我可以放心回去複命了。”

白昭華瞅着他:“你确定我真的沒撞鬼嗎?”

承霄一愣,笑道:“白公子元氣充足,确實不是被鬼怪侵擾的跡象,但那馬夫說昨晚遇到了鬼遮眼,應該只是遇到尋常孤魂的迷障,不礙事。”

“孤魂?”他喃喃了一聲。

承霄以為他在害怕,道:“白公子不必憂心,京城如今已沒那麽亂了。今早,我派有幾個長老被請去給遠郊的兇宅除祟,結果一去,裏面的邪祟全沒了,陰氣都沒一點兒,長老們無功而返,誰知路上又遇到了幾個大妖的屍體,那幾個大妖吃了許多人,但我們玄劍門一來,他們就全部藏了起來,我們本來還怕會留下禍患,這下好了,也不知是哪個為了修為的雲游道長給悄悄解決了。”

宋以鳴不解:“為了修為是什麽意思?”

承霄解釋道:“你們是沒看到那些屍體,元神的位置全部都有大洞,顯然殺死他們的人并非為了除妖,而是收取元神壯大修為。不過我們玄劍門是不允許這麽做的,容易走火入魔,要麽直接殺了,要麽取元神煉就法器。”

宋以鳴更不明白了:“那為什麽殺死那些大妖的人,就不可能是拿元神煉法器?”

承霄道:“拿我們門派來說,修為低的,如若外出歷練,一定會跟着諸位師兄長老,若殺了大妖,取元神這事兒自然由修為高的來做,做起來也不必那麽血腥,一個法訣即可取出,無傷無痕。可那些大妖屍體的元神部位,全部被生生刨開,這便說明此人修為不夠,卻又急着拿那元神,每一個都不放過……大多門派不允許弟子這麽做,修為不夠就很容易在取元神時被對方殘餘的煞氣傷及,因此,殺那些大妖的人,想必就是為了增進修為,已經到了什麽都不顧的地步了。”

宋以鳴想了想,突然道:“萬一是那魔頭呢?”

誰知承霄直接笑了:“那就是更不可能了,那魔頭如果真的活着,還有種這種餘力,回天心宗才是要緊的,這種事完全可以交給手下去做。天心宗的手下取那些妖怪元神,也是不必用這種方法的。”

白昭華對這些事不是很感興趣,皺眉問他:“你們誅殺的那個魔頭,還沒找到嗎?”

一聽到這話,承霄神色就變了些:“這……雖然沒找到屍身,但應該是活不成的,而且……”

“而且什麽?”白昭華問。

“而且我們經由小道消息,打聽到天心宗的地宮在給那魔頭做喪事,”承霄說完,又不是很确定,“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天心宗故意放出來的幌子。不過就算那魔頭逃了回去,他的元神內部幾乎被那道降魔雷打得七零八落,想回來報仇,也得蟄伏許多年了。”

白昭華回想郁長霖碎掉的樣子,呆呆的不動了,又聽到天心宗在辦喪事,整個人就雲游天外了。

承霄看他不說話,行禮告辭。

宋以鳴去送人。

兩人走到一處彎曲小道,承霄看四下無人,低聲開口道:“宋公子,其實昨晚我願意過來,除了不想白公子出事外,還有一個原因。”

宋以鳴:“什麽原因。”

承霄:“說了,還望你不要見怪,我……我覺得你有幾分像我玄劍門中的大師兄。”

宋以鳴讪笑:“是嗎?你大師兄可來了京城?改日我去看看。”

承霄卻道:“大師兄早已經不在了,他是掌門師尊的首徒,本來修為了得,可二十多年前一次外出歷練,不知為何,死得凄慘。我進玄劍門最晚,其實沒親眼見過大師兄,只看了大師兄的畫像。那天随卞家人來國公府解除誤會時,乍一看你側影,就覺得你與大師兄有些神似。”

宋以鳴失笑道:“二十多年前?那時候我也才剛出生。”

承霄:“是,我前段時間跟同門說起這事,他們都這樣笑我。這天下一模一樣的人都有,何況只是相似。”說着,又聯想到近日被同門師兄不容的種種,也不急着回去了,“這世上那麽多人,偏偏你和掌門的首徒相似,這也算是一種緣分,宋公子,你若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大可來找我。”

宋以鳴一愣,便想到了最近參悟的種種,明明好幾次已經到了開竅的臨頭,可最後硬是被封住了思緒,思來想去,便把近些日子的不解說了出來。

承霄一聽,也是一臉奇怪,捏着他的脈搏試了試,當即臉色大變:“怎麽可能?!”

“怎麽了?”

“宋公子,你的任督六脈全部被封住了!”

宋以鳴蹙眉,似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承霄道:“這種事,并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首先需要極高的修為,至少要達成我們長老那種程度,可封住別人任督六脈,也會浪費自己許多修為,這就是損人不利已,哪怕有仇,大多人也不會選擇這麽做,何況封住後,也是可以破解的。而且按照你的說法,你這是一出生就被封住了,是誰這麽歹毒……總不可能是哪個沒事幹的神仙吧?這可真是……”

宋以鳴一聽可以破解,忙道:“請問如何破解?”

承霄坦言:“我們掌門師尊就可以做到,不過涉及門派內部功法,你若要我們掌門幫你破解,就要拜入玄劍門下了。”

宋以鳴一聽就搖頭:“不行,漓兒很讨厭玄劍門,我也不喜歡。”

承霄看他如此不避諱地在自己面前說自己門派,也不生氣:“那便順其自然,尋仙問道未必是好事,我看你待在白公子身邊,倒也很滿意。”

宋以鳴嗯了聲,将人送到門口,很快回了書房,開始尋找關于任督六脈的所有相關古籍……

又過了幾日,白昭華仍找不見那魔頭金丹蹤影,心下明白,那金丹是真的徹底消失了。

那晚的一切,想來就是夢境了。

雖不至于兔死狐悲,可在元虎山同患難過,心底便盤旋着一股淡淡的憂傷。思及此,白昭華回到屋裏拿起小白劍,對着日光高高一舉,便讓人拿來酒壺倒了兩杯酒,一杯敬那小白劍,然後倒在地上,一杯自己仰頭喝了。

“唉……”一杯酒下肚,眼睛也酸了起來。

真是物是人非,那書裏最後才死的大反派,居然這麽快就沒了。

……郁長霖,我一定會替你活到最後的。

喝完了酒,他又拿着小白劍練了會兒劍,練完明竹就跑來喊他,說是老爺在大廳,讓他過去。

白昭華放好了小白劍,洗洗臉就幹幹淨淨地去了。

大廳裏。

白宏晟坐在太師椅上,看他精神頭不錯,笑道:“猜猜爹喊你過來幹什麽?”

白昭華:“爹,你要升官了嗎?”

白宏晟臉色一變,沖過去就要擰他臉蛋,手到了近前又舍不得,拍拍他腦袋,壓着聲音道:“你爹還能怎麽升官?就不能盼着你爹好?你這小子說話真是能把人氣死了!”

白昭華哦了聲:“爹,你到底要幹嘛?”

白宏晟又神秘一笑,高聲道:“進來!”

話落,走進來一個身材修長挺拔的男人,臉上戴着銀質面具,手上有許多顯而易見的傷痕。

男子進來後,分別朝着他們父子倆俯身作揖。

白昭華:“……”

這人實在太過眼熟,尤其面具下那雙黑沉沉的眸子,他眼瞳一震,猛地反應過來,目瞪口呆。

……郁長霖,你怎麽死去活來的呢?

一旁的白宏晟介紹道:“這是爹回來路上買的馬奴,非常會訓馬,除此以外,功夫也不錯,據說是那種地下獵場出來的,整日和人厮殺,臉毀了,主人家就不要了。我想着你整天也不怕接觸長相奇特的人,何況這人又不是天生如此,如今還戴着面具,自是吓不到你,你打小就喜歡武力高強的,不然也不會和卞成續那孽障玩得那般好……想來想去,爹就買來給你了。”

白昭華:“……”

郁長霖,這京城就非要待着不可嗎?

他爹繼續道:“他在獵場的名字都是随便起的,因此沒正經名字,你就給他取一個好了。”

等回了神,白昭華深深地看了他爹一眼:“爹,你以後還是別亂買東西了。”

他爹不樂意了:“這馬奴分明很好,價錢不高,還很會打,怎麽就是亂買了?”

白昭華雙手往後一背,繞着郁長霖走了一圈,咬牙問道:“你真沒名字?”

對方垂眸看他:“沒有。”

嗓音還有些啞,但沒那晚那麽誇張了,應該恢複了不少。

白昭華擦去額角的汗珠,思考着說:“沒有名字可不行……以後你就叫小霖子好了!”

對方嘴角微微抽動一下,卻不說什麽。

白宏晟把馬奴送給兒子後就回了主屋。

白昭華領着郁長霖回去,走到半路,到了假山一旁,這才停下,回頭逼近他:“你到底要幹什麽?你真是嫌自己命太大了。”

郁長霖低下頭,看他墊腳的樣子,薄唇一抿,道:“瀛洲仙山那群人已經感應不到我了。”

魔氣全部散盡了,自然感應不到!

白昭華仰頭道:“那你為什麽不回自己的天心宗?”

“這個時候回天心宗,還不如在去瀛洲仙山。”

白昭華擰起眉頭:“什麽意思,天心宗也有人要殺你麽?”

郁長霖沒回答這個問題,轉而問他:“你既然喜歡武力高強之人,我給你當一段時間侍衛,有何不可?”

白昭華臉皺得更厲害了,尤其一想那晚的事,氣哼哼道:“你這手還會碎嗎?你還是別當什麽什麽侍衛了,不如直接碎成一灘,放進那匣子裏也省的吓人。”

郁長霖失語片刻,道:“……那晚是幻境,當時剛恢複人身,元神不穩,現在不會了。”

白昭華一臉懷疑:“是這樣麽?我還以為是你死後給我托夢呢。”

“……”

這時,有幾個婆子朝這邊過來了,白昭華餘光瞟着他,見他也在瞧自己,頭一扭,昂首闊步地走了。

郁長霖默默看了眼那道氣鼓鼓的背影,擡步跟過去。

……

皇宮這邊,最近彌漫着一種怪怪的氣氛。

宮女太監們都不知道皇上怎麽了。

這得從那日趙宣衡回宮後說起,他回宮後聽暗衛說白昭華去了元虎山監工後,頓時十分精神,讓人其中細節一一轉述。

聽到那小子因為一個修士要敷衍修補石龍就大發雷霆,當晚就得意不已。

瞧瞧,這都快趕上信徒了,朕本人都不一定這麽上心!

然而過了一日,趙宣衡又聽聞白昭華大鬧元虎山的當晚,回去就昏迷了。他當下認為是白昭華看到祥瑞被敷衍對待,氣憤後又傷心欲絕,因此肝氣郁結,才昏了過去。

大受感動之餘,又驚嘆不已:這小子簡直把他當做神明一般膜拜了!

白昭華啊白昭華,朕知道自己是個好皇帝,可沒想到會好到這種地步啊。

不知道的,還以為朕給你下降頭了呢!

這麽一想,夜裏都睡不着了,時不時扶額苦笑:“朕居然這麽大的魅力?朕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守夜的太監宮女們:……誰來告訴他們,皇上最近到底怎麽回事啊?

幾日後,趙宣衡解決了繁忙的朝政,便将長公主請到宮中,表示皇宮很無趣,朕想出去看看。

長公主意會,笑道:“現今是賞花的季節,今年的賞花宴還沒開呢。”

趙宣衡點頭:“那就快開吧!”

……

這日,白昭華收到了長公主府的帖子,邀請他和一些世家子弟去自家園林參加兩日後的賞花宴。

長公主天性愛玩,也喜歡結交各方名士,而白昭華以前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又沒什麽才學,基本沒被邀請過。他也不愛和那些人打交道,突然收到這個帖子,還挺意外的。

郁長霖如今住在他院子裏,倒真如貼身侍衛那般形影不離。到了賞花宴當天,白昭華收拾一番,帶着郁長霖就去了。

丫頭小厮也都不覺得奇怪,他們少爺向來崇尚武學高強之人,先前的韋虎就是走哪帶哪兒,現今這個馬奴雖然毀了容,但戴着面具也看不到,唯一的缺點也被面具忽略了,待遇只會比那韋虎更好。

白昭華倒是沒想那麽多,去公主府那種地方自然不會有打打殺殺,他帶上郁長霖的目的很純粹:花花草草這麽好,請你看一看。

原書裏沒有大肆去寫魔頭滅世的具體原因,好像阻礙主角才是他的終極目标。

他也不是很好奇這些,畢竟世界還好好的,暫時不需要誰去救,倒是魔頭,已經死去活來好幾次了。

……令人揪心啊。

這日天氣格外好,到了長公主的園林,太監先帶着他們前往宴亭。

他來的不早不晚,大多數人已經到了。

白昭華一進亭子,就看到了一堆熟人,除了點頭之交的世家子弟,分別有定寧王世子趙柯,表哥賀蘭祐,表弟賀蘭衍竟然也在,還有一些諸如黃七這種才學橫溢的文人墨客。

卞成續往年都赴宴了,今年倒是沒來。

黃七老遠看到他,就笑哈哈地過來打招呼:“白公子,咱們又見面了!”

白昭華只問:“你那石龍畫好了麽?”

黃七笑意更深:“畫好了!回頭便帶你去看!”說着,餘光卻見對方身邊戴着面具的男子目光陰恻恻的,心裏莫名其妙。

“好!我等着。”白昭華一臉的笑模樣,又去和表哥說話,“表哥!”

“我要知道你也來,就和你同行了。”賀蘭祐笑了笑,又看向他身後的郁長霖,“你身邊這位是……”

“他叫小霖子,我的貼身侍衛,臉受了傷,不戴面具怕吓到你們。”

賀蘭祐愣道:“你倒是賞識他。”

白昭華哈哈一笑,就聽對面表弟道:“漓兒表哥好。”

他這才看向賀蘭衍,少年看上去比上次高了一些似的。

“這是小衍?”說着,他點點頭,“不錯,長結實了。”

少年雙唇微抿,看着他,又嗯了聲。

白昭華又去和其他舊相識打招呼,轉了一圈,才回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吃了幾個糕點,扭臉看了看亭子外繁盛的景象,對郁長霖低聲道:“還挺好看的。”

郁長霖一頓,看向他目光盡頭處,樹下走過的一個宮女,面色微冷:“是麽?”

白昭華吃得口渴了,剛要去拿茶盞,郁長霖已經替他拿了起來,遞到他嘴邊。

他噘嘴就喝,喝完了便把剛剛的話全忘了,繼續專心吃果子。

郁長霖低頭瞧他,心裏一股氣上不來下不去,可這時看他歪頭支着下巴打哈欠,什麽都不過心似的……那股奇怪的情緒就莫名沒了。

白昭華全程吃吃喝喝的,一直到長公主出場。

今天的主題是賞花,上了菜肴,幾個最喜歡到處吟詩的就開始表演了。

先是各種行酒令,然後就到了公主最喜歡的環節:以花作詩。

白昭華最讨厭聽人吟詩,吃飽了,就開始小口小口地喝酒,喝得雙頰通紅,只記得他那表弟好似即興作了首極好的詩,全場喝彩。

他也跟着說聲好,然後低頭繼續喝酒,喝得頭有點兒暈了,只覺得鼻間一股濃重的花香,就捧着手裏的酒杯回頭嘀咕:“這酒有花香味兒。”

說完這話,就聽席上一陣安靜,随後隐隐傳來笑聲,郁長霖卻沒笑,接過他的酒杯嗅了嗅,道:“是梨花香。”

白昭華瞪大眼睛,他可看到了,剛剛郁長霖接過酒杯時,不知從哪弄來了幾片梨花放了進去!

這還怎麽喝?他扭回身,卻聽對面的趙柯陰陽怪氣道:“白昭華,你也真是的,當這是什麽地方?連宮女都敢調戲?”

他這麽一說,白昭華便迷糊地擡起頭,終于發現有幾個宮女一直在他附近上菜添酒。

這些女孩身上确實飄着一股好聞的花香。

若不是此時在公主的地盤,白昭華真想給趙柯幾拳頭,他撇着嘴,一言不發将酒杯放在桌上。

一旁的宮女看了眼,當即笑道:“白公子酒杯裏真的飄進了梨花。”

趙柯一愣,也探身看去,頓時下不來臺,尴尬道:“原是如此……”

賀蘭祐嗤笑:“想來是世子對漓兒偏見太深了,一次兩次,不知還有幾次?”

“一場誤會罷了,賀蘭大人不必動怒。”趙柯黑着臉喝了杯酒,之後也不說話了。

長公主和黃七四目相對,無聲地笑了。

宴席快結束的時候,趙柯心裏實在不甘,左思右想,終于想到了個可以掰回一局的主意!

他起身望向亭外那棵梨花樹,似乎非常喜歡,回頭朗聲道:“各位,不如以這梨花為題,各作詩一首如何?”

長公主看他已經擡步去了那梨樹下,喜不自勝:“你也是好眼力,這院子裏這麽多花草樹木,獨有這一棵是我栽種的,也最喜歡這梨花。”

趙柯聞言,心裏更加高興,微倚着身後魚塘的石圍欄,張口就作了首詩。

衆人鼓掌叫好,其餘人也都出了亭子,仰頭望着那梨花,各自施展才華。

長公主聽着,不住點頭。

很快,大家都作完了,只剩白昭華。

白昭華之前就沒起來作詩,大家也不點他,他也不覺得此時需要作詩,這種事不都講究自願麽?于是看不少人朝自己望來,仰着紅撲撲的臉道:“怎麽?要結束了麽?”

“……”

趙柯呵呵笑道:“先前已經說了,每人為長公主的梨花作詩一首,怎麽到了白公子這裏,就不作了?”

白昭華呵呵地笑了。

行,你小子又要搞事是吧?

賀蘭祐直接冷了臉,在座的誰不知道他這漓兒表弟從小到大連背詩都不喜歡,讓他作詩更是難如上青天。小時候祖父不過讓他随便作個詩詞給自己祝壽,直接把小漓兒給難哭了,說是絞盡腦汁,都想不出來好的,那之後,任誰都不再讓他去作詩了。

且不說他在國子監時期,作詩一直是他最大的弱項,趙柯這會兒來這一處,就是想讓白昭華出醜。

他給了賀蘭衍一個眼神,這弟弟似乎與他心有靈犀,二話不說就要靠近白昭華,準備趁人不注意,在他身側悄悄寫一首詩,白昭華照念便是。

結果他還沒過去,白昭華驀地起身,雪白的袍角在風中一蕩,蹬着長靴跳下了亭子。他滿臉春風地停在梨花樹下,仰着白裏透紅的臉蛋,瞅瞅花,又瞅瞅同樣來了樹下看笑話的趙柯,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一面繞着樹走,一面搖頭晃腦道:“園林春色迎韶華,遙望西邊是我家,再看清風梨花下,一動不動是個王八!”

“……”

周圍寂靜了一瞬,然後便是長公主的哈哈一笑。

衆人聽長公主都笑了,也不再忍着,笑得七倒八歪。

趙柯臉都綠了。

這會兒只有他們兩個站在樹下,也只有他剛剛沒動,這不就是指明了他是王八嗎?他氣道:“白昭華你,你……”

“世子不必生氣,”賀蘭祐打斷了他的話,擡手指着旁邊的魚塘,“那水裏有一條鼈,一直不動,漓兒說的自然是它。”

“你、你們竟任由他如此作詩?簡直有失……”

“世子別急!既然你覺得我作的不好,如此不滿意,那我再來一首就是!”白昭華又開始圍着那梨花樹轉圈,趙柯一看,心裏格外謹慎,連忙遠離了那樹,站在魚塘後面。

只見白昭華眼睫忽閃一下,歪了歪腦袋,指着上面的梨花開始數起來:“一朵兩朵三四朵,五朵六朵七八朵,千朵萬朵無數朵,多多朵朵不如炖只大鵝!”

今天,只有趙柯作的詩裏提了一次鵝。

這下誰也不掩飾了,噴笑起來:“哈哈哈哈……白公子怎麽淨作出這樣的打油詩?”

長公主被宮女扶着,笑得實在受不住了,看了眼趙宣衡,捂嘴低聲道:“這孩子倒像是那樹上掉下來的小精怪,看着就怪讓人開心的。”

趙宣衡:“你才知道。”

真心仰慕朕的人,絕不會差!

白昭華看趙柯氣得幾欲吐血,雙手抱胸,靠着樹哼哼笑了。

小爺我不擅長作詩,那是指正兒八經的詩,可罵人的打油詩,小爺一看你就靈感迸發、思如泉湧!

黃七清了下嗓子,笑道:“雅俗共賞,雅俗共賞,不管是什麽詩,讓公主高興了,那就好詩!”說罷,用力鼓掌。

其餘人不敢錯過這麽好的拍馬屁機會,立馬跟上了。

白昭華笑吟吟地仰頭,這時大風吹來,幾片梨花簌簌落到了他臉上,真是如下雪一樣漂亮。

郁長霖不知何時走到他跟前,擡手一一拿走他臉上梨花。

最後一朵在少年眼睫上,他看得一怔,沒來由低頭,輕吹了下去。

梨花沒了,白昭華暈乎乎地揉了揉眼睛。

郁長霖道:“別揉了。”

白昭華不揉了,就聽那邊趙柯氣得忍不下去,皮笑肉不笑道:“白公子确實文采了得,本人這輩子都沒見過此等大才,一開口,竟能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簡直把在場的所有才子都比了下去,我看狀元郎也得自愧不如!”

長公主和黃七頓時不笑了,偶爾小打小鬧沒什麽,可如此姿态,卻是難看。

正要開口呵止,誰知下一刻,白昭華卻難為情地嘿嘿道:“你也這樣認為嗎?不愧是我!”

“……”

趙柯沒想到他臉皮如此之厚,一時間也忘了如何應對,又見長公主目光譴責地望向自己,心裏微涼,轉身要走,腰後驟然一痛,整個人都沒反應過來,便“噗通”一聲翻進了魚塘裏。

趙柯身邊并無他人,也沒人注意到一顆小石子從郁長霖手裏飛了出去。

幾個最快回神的,已經駭然跑到那魚塘跟前了,好在那魚塘并不深,完全淹不住人,他們探身一看,卻看到那定寧王世子正正好和水底的那只鼈摔到一起,接着,一動不動的鼈吓得游走了……

“……世子,作詩而已,不必如此嘛。”幾個世子子弟努力忍笑,過去把他拉上來。

趙柯水淋淋地爬了上來,發現衆人都暗暗看自己笑話,便知暗算自己的人定然沒人看到,若是鬧起來,面上更加無光,只好咬着後槽牙這麽認下了,說了幾句喝多了失态,希望諸位見諒的話,便低頭遮臉,狼狽地先行離開。

賞花宴結束後,白昭華上了自家的馬車,等馬車駛遠了,他擡手撩起簾子,看向外面騎馬護送自己的郁長霖,醉陶陶地笑着道:“那會兒是不是你?”

郁長霖轉眼看他。

車窗內的少年不知自己醉态如何,更不知眼底蔓延着怎樣的春色,他笑得露出一小截牙齒,迎着那道沉暗的目光,好像有着無邊的歡樂:“看什麽看?我爹把你買來給我,你保護我,也是理所應當!你說對不對?”

馬上的人凝視他許久,忽然移開視線,似是笑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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