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出竅
第32章 出竅
當天上午, 承霄架着買來的馬車前來接應他們。
離開了天心宗一帶的各個荒山,幾人就到了東州,他們就近找了家客棧先吃飯休息。
晌午時分, 白昭華吃飽喝足, 他抹抹嘴, 并不繼續趕路, 而是張口要去見東州知府。
另一邊。
正在府內喝茶聽曲兒的李知府忽見小厮匆忙趕來, 慌張道:“大、大人, 陳國公的公子白昭華要見您!已在外面等着了。”
半晌沉默後。
“什麽?”回過神的李知府手一抖, 茶杯“哐當”掉到了地上, 摔了個粉碎。
這段時日, 那白昭華的名字, 可謂是在各地官員耳裏如雷貫耳了。
一纨绔子弟出去游個學,斬殺土匪頭目也就算了, 剿匪後還揪出了兩處牽連甚多的一堆縣官, 罷官的罷官,斬首的斬首, 連續數日弄得附近諸多官員徹夜無眠,百姓拍手叫好。
這李知府倒不是做賊心虛, 只是素來聽聞那白公子行事嚣張, 甚為跋扈, 只怕一個無意就惹了這混世魔王。
明明之前還感慨自己所在之地偏遠, 怎麽也招惹不到,哪料想他竟游學游到了他這裏?!
“大人?”小厮忙去扶他,“這白公子……是見還是不見呢?”
“說什麽混賬話?怎敢不見?!”說罷, 雙手發顫地撐住了桌角站起, “還不快快請進來!”
片刻後, 白昭華被郁長霖抱着進了大廳。
李知府早已整理好了儀表,只怕被揪出一點兒錯來,聽到腳步聲,就大步出迎,才叫了聲“白公子”,立馬卡住了,吃驚地看着眼前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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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一步路都不願意走……白公子,你還真是與衆不同啊!
白昭華上下打量他,不解:“知府大人,你看着怎麽比我還虛?”
李知府擦着汗道:“白、白公子這是怎麽了?”
白昭華說:“前幾日摔下馬,骨頭折了,要修養一段。”
李知府一聽,心都涼了。
這……不會要在我這裏修養吧?若是讓他逮住我好男色,會讓我好過嗎?
白昭華看他臉上的汗越來多,頗為迷惑。
李知府看他盯着自己,忙伸手請道:“這不是說話的地方,兩位快快請進!”
進了大廳,李知府讓人看座。
郁長霖便抱着白昭華坐下,看得李知府臉色漲紅,更加惶然:這難道是暗示我,他已經查出我好男色之秘事?
當下攥緊拳頭,臉色發白,牙齒咯咯作響。
養男寵的官員不是沒有,可若是鬧得人盡皆知,對仕途自然不利。
卻聽白昭華對那人道:“這裏又不止一個椅子,你把我放對面椅子上就是,哪有這麽抱着人坐的?讓人看了難為情!”
李知府連忙松了口氣。
待白昭華在另一張椅子上坐好,他這才擠着笑道:“不知白公子所來為何?”
白昭華先捧了杯盞喝茶,喝完才道:“你也看到了,我現在不便騎馬,但我有匹好馬,又是外祖父所贈禮物,自是不能就地賣的,我來,就是請你派人将我那馬騎回京城,帶到國公府,順便再為我送封信過去。屆時,我爹必會重謝!”
李知府恍惚了起來。
白昭華看他不出聲,皺眉道:“你不願意?”
李知府當下回神,猛地起身道:“這種小事,怎會不願意?公子盡可放心!”他實在想不到,傳言裏的混世魔王居然就為了這點兒事來找他,忙按住另一只還在微抖的手,又喚小厮道,“快、快傳筆墨來!”
筆墨擺上,鋪好了紙張,白昭華開始寫信了:
【爹,我最近要坐馬車,不騎馬了,于是請了東州知府的人将小霜送回來。解藥已經到手,我正趕往璜州,一路嘗了很多酒樓,日後回京準備編纂一本大魏各州酒樓排行榜,哦,先不提這個……孩兒目前沒瘦,你們也要好好吃飯。】
寫完後,一直看着的郁長霖忍笑幫他封好,交由李知府喊來的騎兵。
“白公子可還有吩咐?”
“沒了。”
李知府用一種劫後餘生的眼神望着那封信,擦擦汗又要挽留他吃飯住個幾天,看白昭華擺手不願,心裏高興的同時,又有些說不出的遺憾,恭恭敬敬将人送走了。
離開東州前,郁長霖買了一張木輪椅放在馬車後,又怕他路上無聊,去集市買了一堆玩意兒。
承霄同樣買了一堆書回來:“都是些話本,白公子你應該喜歡的。”
一切準備就緒,承霄在前面駕車。
白昭華被郁長霖抱上馬車內,夏季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光鋪得裏面亮堂堂。
白昭華打開包裹看自己的新玩具,各種各樣的。
種類雖齊全,但是……他拿了個撥浪鼓,瞪着郁長霖道:“這是小孩玩的,你淨亂買!”
又去拿起九連環、魯班鎖撥弄了會兒,解不出來,全扔到郁長霖懷裏。
郁長霖拿起,一個個幫他解。
這時,白昭華翻出了一個陶響球,此物為陶瓷所做的球形樂器,裏面放了細小的珍珠和沙子,晃動時,就會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白昭華搖了搖,起了個主意,将那陶響球放到尾巴上,他扭着尾巴拍打那球,一會兒纏到尾巴尖,一會兒打到空中接住,一時間,馬車裏持續回響着嘩嘩沙沙以及哈哈哼哼的聲音。
前者是球所發,後者是人所發。
承霄在外頭聽得也來了趣兒,回頭看了眼,就見白昭華專注玩着那陶響球,郁長霖雙手雖在解九連環,目光卻只在少年的面孔和尾巴上游移,嘴角微動。
和他曾經所想的魔頭郁長霖,截然不同。
那目光,說是寵溺都不夠了……
白昭華還全然不知,扭來扭去地玩球,真是快樂無邊。
承霄一怔,轉身看向前面,可腦子全是少年玩球的畫面,甩頭都不行,不由得念起了靜心咒。
他要把白公子好好送到璜州,一路助他除去鬼疫,此外,全是雜念!
又過了幾日,白昭華總算感覺身體沒那麽虛了。
這天夜裏,他們在附近客棧打尖,依舊和郁長霖同住一屋。
他如今身體不便,洗澡都是郁長霖幫忙,自己脫了衣服,再讓郁長霖将他抱到浴桶裏,待洗完了,郁長霖再幫他擦幹淨,為他穿上衣服,最後抱回床上歇息。
白昭華适應良好。倒是郁長霖,也不知是不是沒伺候過人的原因,每次動作都僵得厲害,下颌緊繃,眼底由暗轉紅,整個人都像是覆在一層陰影裏,看得吓人。
白昭華躺在被窩裏,扭身道:“你要不是不想,就讓承霄來,別給我擺臉色,我看不了!”
“你敢——”
“我有什麽不敢的?”心底卻被那聲音唬了一跳,回頭,卻看到郁長霖雙眼都紅了,突然間轉身就走。
白昭華哼了一聲,用力閉上眼睛。
誰怕誰!我要和你冷戰到底!
半個時辰後,郁長霖回來了。
他沖了無數遍冷水澡,才将那股沖動壓下去,這會兒回了屋,徑直走到床邊俯身,第一時間去看閉眼睡覺的白昭華。
小少爺睡着了,長長的雙睫乖乖垂着。
他看得薄唇一抿,擡手将他額前亂發撩去。
不料,低垂的睫毛動了動。
他手一頓,就見白昭華唰地睜開眼睛,仰臉看他:“你生氣了?”
郁長霖屏息,啞聲道:“沒有。”
白昭華說:“還說沒有,你聲音都啞了,不會被我氣哭了吧?”
郁長霖:“……”
白昭華:“真被我氣哭了麽?”
郁長霖坐在他床邊,看着他,雙眼黑得濃稠:“我可沒你那麽大脾氣。”
白昭華一哼:“不見得。”
郁長霖不出聲了,脫了外袍上床,還沒躺下,就看白昭華笑了,他一頓,突然想也不想,便在他臉上輕捏了把。
軟軟的,熱熱的。
白昭華立馬拍他手:“別欺負我,我現在走不了,你這叫倚強淩弱!”
郁長霖喉結一動,摩挲着指尖的觸感,望了他許久,忽道:“你現在不能走動,我想教你一套調養身體的功法,可讓你保住元神。”
白昭華坐直了:“什麽功法?有什麽用?”
郁長霖道:“是天魔錄,平時可以聚靈聚氣,哪怕重傷後也可護住元神,你練前三層可以先驅掉在天心宗降魔時吸納的魔氣,你沒練過天心宗其他功法,只練這個功法,不會傷你。”
白昭華當即想起了元虎山的事:“你當初在元虎山……就是用天魔錄驅散魔氣,護住元神的?”
郁長霖颔首。
白昭華咧嘴道:“那自然要學!”
郁長霖不再多說,他将床幔放下,床外只燃一盞小燈,二人相對而坐。
“我沒法打坐……”白昭華沒說完,尾巴就被郁長霖抱到了懷裏,他又拿了枕頭墊在白昭華身後,方便他倚靠,“天魔錄修煉時會靈魂出竅,以後你修煉之時,絕對不能獨自一人。”
“啊?那會出竅到哪兒?”
“你想到哪裏去,就會去哪兒。修煉結束時,便會回來,你權當做夢就是。”
那豈不是會回到天上?他最想回天上把那群家夥狂揍一頓了!
白昭華與他雙掌相抵:“咱們開始吧!”
郁長霖凝視着他,開始念訣。
很快,白昭華就感覺一股熱流自對方掌心而來。
他雙目緊閉,運用真氣,跟着郁長霖念起口訣,念着念着,意識愈發模糊,卻不難受,過了很久,只覺得身體格外輕盈,意識空空靈靈,再睜開眼,卻不是客棧之中,而是熟悉的國公府!
他知道自己靈魂出竅了。
他回家了!
白昭華一路穿花拂柳過游廊,直奔爹娘所住的院子。
還沒進屋,就聽到賀蘭姝哭泣的聲音:“漓兒那信,我越看越發難受,可、可他居然真找到了解藥……能解鬼疫的東西,不是在天心宗嗎?他如何拿到的?那送信人說他腿傷了!一定是在那邊受了傷,嗚……我的兒,怎麽受得了啊?”
“夫人莫傷心,”他走入屋內,擡眼便看到他爹強忍眼淚道,“漓兒長大了,他當初騙我是游學,可那個方向,只要找個修士問,都知是天心宗!他一個十七歲少年,都能為了璜州之災只身闖虎穴,你我為人父母,自然不能阻他……夫人大可放心,我已向各州傳信,但凡見到他,要好好招待,必要全力相助!若誰敢傷他輕賤他,我縱然留下萬年罵名,亦為他報仇!”
白昭華聽得鼻頭發酸,離家這麽久,本就想家了,便撲過去抱住爹娘,可只是一穿而過。
再眨眼,就到了順毅侯府。
前面是老侯爺的居所,他邁着步子進去。
入目之處,外祖父正坐在床上咳嗽,他大舅舅喂他喝藥:“父親,萬望保重啊。”
老侯爺喝完藥,苦笑道:“沒想到啊,漓兒竟會跑去天心宗……去天心宗找人解決鬼疫,皇上豈非想不到?只是那魔頭……瀛洲仙山的高人都對付不了,我等凡人又待如何?他有此勇,想來也在裏面進行了一番驚險謀略,不然怎能真拿得解藥?”
大舅舅語氣憂愁:“父親,那信真是他寫的?”
“不會錯,就算有人能模仿他的字跡,也模仿不出他那想一出是一出腦子……編纂酒樓排行榜,也就他還有心思想這個!”
“這也是……”
“京中那些人,昔日慣愛取笑他,可鬼疫一出,我看那滿朝文武,連個去璜州的膽子都沒有,去天心宗?拿刀架着都未必肯!就怕有些人不想被個毛頭小子壓一頭,暗下使壞啊……”
“父親放心,皇上龍目識君,自漓兒在大澤縣那附近除匪一事後,便查出他帶着玄劍門小弟子前往天心宗一事了,因此十分動容,說他是忠肝義膽之人,那時就給各個關卡下了旨,凡他所過之路,必要通行無阻。”
老侯爺欣慰地點點頭,許久後,忽然嘆氣道:“有句話,我一定要與你說。”
“父親請講。”
“有前車之鑒,祐兒患了鬼疫,又這麽久下落不明,此番……就算萬幸活了下來,也做不得近臣了。屆時我會請皇上将他貶至他處,應能保命。但不管漓兒這次是否解決璜州之急,你可都要派人仔細護着他,祐兒已遭大難,不能……不能再把你這好侄兒折進去了——”
男子流着淚道:“兒子知道了。”又說了幾句話,便擦去眼淚道,“父親,衍兒還跪在祠堂,他已經跪了一天,要不要……”
“讓他繼續跪着!”老侯爺猛然怒道,“他太過荒唐!昔日不過誇他幾句才學,他便如此自大,竟也要前去璜州?這是嫌我侯府人多麽?他看我不允,居、居然還那般發瘋,昔日那些知禮模樣全是裝的麽?讓他繼續跪着!好好反省!”
“父親別氣壞了身子,兒子回頭定好好教導他……”
賀蘭衍發瘋?這是怎麽回事?
白昭華狐疑地去了侯府的祠堂,裏面點滿了蠟燭,光影下,跪着兩個人。
一個是面色蒼白、瘦得極其厲害的賀蘭衍,一個是小厮。
小厮哭着說:“少爺,我來替你了,你就偷偷坐一會兒吧!再這樣下去,你怎麽受得了?”
賀蘭衍眼下青黑,憔悴異常,人好像已經沒有自主意識了一般,只盯着地面低聲念着:“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少爺你在說什麽呀?梨花?現在早沒有梨花了?若是作詩,回頭再作,您快起來……您別聽澤少爺那些話,大少爺肯定會好好回來,表少爺也不會出事,他的腿肯定沒斷,都是澤少爺亂說的!”看賀蘭衍還在來回喃喃念着,覺得詭異,便擡手摸了下他頭,當即臉色大變,“怎麽這麽燙?這是害病了!再這樣下去可不行,我、我這就去禀報老爺,可不能再跪了!”
小厮匆忙跑了。
白昭華走到賀蘭衍跟前蹲下:“你小子怎麽回事?”
賀蘭衍似乎體力不支,小厮沒走多久,便暈倒過去,他立馬要去拉人,自然拉不到。
魂魄離開前,餘光只看到他手裏攥着一截柳枝。
另一邊。
白昭華緩緩睜開眼睛,周圍是映着微光的床幔,郁長霖正垂眼看他。
他感覺體內多了股充沛的力量,愣了下,連忙驚喜道:“我這是練成第一層了?”
郁長霖:“嗯。”
白昭華扭開尾巴:“你幹嘛一直盯着我。”
郁長霖道:“你想家了?”
白昭華:“……怎麽突然這麽問?”
郁長霖:“你睡覺的時候,喊了好幾聲爹娘。”
白昭華皺着眉頭瞧他,撇嘴道:“這不是第一次離家麽?不過還好,我靈魂出竅時也回了趟家,雖然大家都愁眉苦臉的,但都沒事,我也就放心了。”
郁長霖伸手捋順了他淩亂的頭發,突然道:“要不把你爹娘接來?”
“?!”
他往被子裏一鑽,氣得用尾巴在下面打他:“你就會取笑我!”
郁長霖任他打了會兒,漸漸氣息不穩,抓住他的尾巴道:“沒取笑你。”他是認真的。
“你就是取笑!”把他爹娘接來,虧他想得出來!
“……好,便是我的錯。”
白昭華收了尾巴,得意地躺好了:“本少爺原諒你,睡覺吧。”
屋內月影重重,萬籁俱寂,他說完就睡。
郁長霖吹滅了燈,餘光望着他的側影,久久不動。
清涼的空氣似乎都變得悶熱了,滿心躁動和蟬鳴一樣無法停歇,直至天明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