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鳥盡弓藏
第二十三章 鳥盡弓藏
費因說着就要去收拾行李,我制止道:“別着急,先呆在這裏,別動,別再說退兵的話,動搖軍心的罪名可不輕,我去看看再做打算。”
我直接往康熙的禦帳去,還沒進去,便聽見瓷碗破碎的聲音,接着就是康熙極其生氣的怒吼:“混帳,他們這是要幹什麽?”
我正想,這“他們”二字的意思,卻見秋元晉灰頭土臉地爬了出來,這老家夥,一定是急着邀功,正好撞到了康熙發火的當口上,碰了一鼻子的灰。見我剛來,沮喪地嘆了口氣,灰溜溜地走了。
沒到一分鐘,李光地也出來了,看見我,像抓到救星似的,箭步流星地上來把我手一拉,悄聲道:“你跟我來!”
我身體不由自主地移動,手上被他握得潮熱難耐,腦子裏嗡嗡作響,只想到一句話:他到底要做什麽?
軍營裏正是午膳時間,一角的營房空蕩蕩的,我低着頭只顧看路,不想他突然停下腳步,害我一下子撞到他身上。
“對……不起……李大人,安莎不是……不是有意的………”我結結巴巴,心裏跳得厲害。
“你告訴我,現在軍中是不是在傳皇上要退兵?”李光地擺擺手,嚴肅地問,“葛爾丹的情況也不樂觀吧?”
這個人,把我當什麽?還真把我當奸細了!
他這麽問,應該也是康熙的意思,可,他到現在還沒發現,由于他的焦慮,他的手還死死地抓着我的手,顯然,他沒有覺得不對勁,反而,他的神情很不對勁,我這才意識到他只是把我當男人吧!
不過,在我看來,他如此暧昧的動作下,卻問出如此嚴肅的話題,讓我實在有點不知所措。
我決定緩和一下氣氛,從他毫無意識的親昵裏掙脫出來。
這個人,不是個壞人,典型的書呆子,表面一本正經,但也談不上什麽君子,不過,比起明珠,他還有那麽一點漢族文人的仁者之風。
“安莎正要去為皇上診病,大人便拉我來了,安莎什麽也沒聽見。”
說着,我望望他的手,他這才意識到失禮之處,忙松開了我的手。
“不過……”看在他救了我的份上,我接着說,“安莎從南疆一路過來,這位蒙古大汗到處招兵買馬,連馬賊都收為己用,看得出來野心不小,安莎的一個朋友,也被他抓去了。”
“皇上的病,真的已無大礙?”
“大人那時如此相信安莎,安莎感激不盡,皇上的病确實已無大礙,只是還不能行軍作戰,最好不要動怒,還有就是……”
我突然覺得我還是扮演一個小人物的好,何必把自己推到風口上去呢!
但,小人物也有自己的悲哀,那就沒辦法再做小人物了。
“是什麽?”
“就是————安莎想起從前來過中國的一位教士講的一個故事: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我的心裏突然生出一股涼意,望像遠處草原,吐出一句話,“就算是這樣,也不必勞動大人您吧!”
李光地真的被鎮住了,不可思議地盯着我的眼睛,就像我沒想到我還能活到今天一樣,他同樣沒想到,我會說出這句透着無數血腥的話。
康熙發火不單是因為前方的戰事,更大的原因是京城已經知道康熙的病情,人心叵測,如果發生任何蕭牆之亂,那麽大清就要面臨亡國的危險。
當我說出這句話時,我知道李光地會非常吃驚,因為我已經開始盤算如何再次溜到敵方軍營的方法,雖然希望非常渺茫。
不過,我實在不知道,如果沒有說出中國這句最著名的殺人滅口的古老諺語,也許我已經人頭落地。
因為,刀劍的寒光反射到雪地上,晃得我的眼睛一片雪亮。
“哈哈……”衰弱的笑聲從我們身後響起,它充滿了殺機,同時,也充滿了刻意的欣賞。
是康熙,一個多月以來,他第一次走下病榻,但應該沒有任何人知道,連李光地也被吓了一跳。
康熙的健康關系到大清社稷安危,所以,我就成了那把必須藏起來的弓,照我們醫生的說法,就是那把剛做完手術的鋒利手術刀。
“光地,你說得沒錯,殺了她的确可惜了,能說出飛鳥盡,良弓藏,哈哈……朕知道,你不但兼通中國醫術,還通我中國文化,不過,朕真的沒想到,你的學問如此精深,若你生為我族,可以出仕為官了。”
康熙說話底氣不足,但字字清晰,身上裹着普通士兵穿的灰色棉袍,鬥篷完全遮住了臉,只能隐約看到他閃爍的眼睛。
他不會殺我,不過,還需要一些理由。
“大清皇帝陛下,安莎來到這裏,已經是九死一生,安莎雖為外族,在這裏也有些時日了,其中內情也略知一二,您現在病情不穩,葛爾丹大軍又虎視眈眈,陛下的京城恐怕也謠言四起,唯今之計,只有退兵,但,如何全身而推?此事對陛下來說,确是不易————”
既然如此,我索性全幫他說了吧!
“說下去?”
我相信,康熙已經聽到京城變亂的傳言,所以才會震怒,再加上糧草不濟,就會更加心急火燎。
我望向天邊,希望還能看到太陽,可惜,太陽藏在雲裏,始終不肯探頭,我已經不想說了。
冷冷地,說:“陛下心裏已經有了主意,安莎聽候吩咐就是。”
什麽都不必再說了,祭司的沙漏告訴我,首領就在附近,只是,也許我沒有機會再去尋找她了。
“光地,朕改主意了,你現在馬上去召集将領到中軍帳議事,另外,這裏有一封密旨,你速速發往盛京,記住,讓德楞泰親自送去。”康熙終于下定了決心,我知道,是我的話讓他下了決心。
李光地眼中則充滿了對皇帝英明果斷的敬畏,康熙揭去鬥篷,臉色由于激動有些泛紅,但我馬上觀察出他臉色泛青,一定是出來受了風,引起風寒,他站在哪裏沒動,李光地以為他還有下一步的旨意,沒有起身離開。
我看出了端倪,一步沖上去扶住了他,康熙看着我的眼睛,自嘲道:“光地,你去吧,記住,有時候,陌生的敵人反而是最值得信任的,就像這位敵人給我們送來的安莎小姐。”
聽到小姐兩個字,正要離開的李光地忽然遲疑了一下,擡眼凝視了我一下,臉上刷地紅了。
他這才意識到,他剛才拉住我的舉動,是多麽地不合适。
我卻沒有遲疑,馬上回答康熙:“皇上是介意安莎的性別嗎?”
康熙氣息很弱,不過,看得出,現在他的心情倒比先前輕松了許多,突然近距離地看着我,笑道:“你差點騙過了朕的眼睛,不過,你能騙過李光地的眼睛,也說明他是個真正的君子。”
我雙手扶着他,一點也沒發覺兩人之間幾乎沒有距離,他的笑,突然變得讓我無所适從。
“朕不是君子,朕是帝王,你放心,在朕眼裏,你就像南懷仁、湯若望從法蘭西帶來的天文數術書籍,又或者是最精致的科學儀器,更難得的是,你中西兼通,這樣的人才朕只會惜之,用之,怎麽會介意性別呢?呵呵,以後你在朕身邊行走自行小心就是了。”
康熙氣力越來越弱,幾乎是靠在我身上,我知道他的話是什麽意思,在皇家,有時候是的,與其相信自己的親人,不如相信自己的敵人,這種悲哀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可是,康熙不但是承受了,而且還以一顆仁厚博大之心對待所有人,就算是自己的兒子對自己的背叛,他也是最大限度寬容的。
所以,才會讓李光地傳旨盛京,與其說是勤王,不如說是為了保住他的兒子,保住大清江山,如此天子,可堪萬人景仰。
所以,我這個名義上的敵人,他不但是寬恕了,還厚待之,我不是他的臣子,只是一只想暫時找個栖身之所的候鳥,但現在,卻不想離開他,不知道為什麽,他說我只是代表先進文明的科學儀器時,我的心,竟然掠過一陣失望的憂傷。
但,沒有什麽比康熙全身倚靠着我,顫抖着說:“朕……甚感……不适……”更讓我來得揪心。
他幾乎整個身體都已經支撐不住了,用盡全身力氣抓着我的肩膀,他手指上徹骨的冰涼透過我厚厚的鬥篷,深入骨髓,一直傳遍我的全身,仿佛我們一起掉進了冰窖裏。
我看不到他的臉,但能聽到他的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接着,全身不由自主地,開始戰抖。
我沒有出聲,因為我必須保持沉默,在沒有回到大帳前,我就這樣一步一步地拖着他移動着艱難的步子,朝着那個近在咫尺,卻希望是天涯的明黃色帳篷走去。
我心裏清楚,他完全沒有必要親自來幫李光地過問這件事。可他卻來了,到底是什麽驅使他不顧一切,唯一的答案是,也許他太愛惜人才,連敵人也愛惜,也許是吧?
我不知道,因為,當大帳的簾幕垂下時,康熙終于可以暫時放心地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