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Chapter 23
Chapter 23
Chapter 23
23.1
池小映來到春天歌劇舞劇院辦理離職手續的時候,坐在觀衆席的最後一排看了一看《思故鄉》的排練。
新首席劉紫涵在舞臺上跳躍,旋轉,剛中有柔,急中有緩,她的舞蹈技巧一向很好,完成度很高。
年輕的女孩曾經因為迫切地想要向觀衆證明自己而躁進,而池小映幫助她打磨掉了這一種浮躁。她現在是真正意與形合的舞者。
池小映靜靜地看了一會,然後一瘸一拐地撐着假肢,悄無聲息地離場了。
劇院經理為池小映辦理離職手續的時候,關心地問她:“複健得還好嗎?”
池小映說:“都好的。”
“經濟上有困難嗎?”
“有殘疾人補助津貼,和失業救濟。”池小映說,“還可以周轉一段時間,您不要擔心。”
吳經理沉默一下:“這也不是長久之計。之後你有什麽打算嗎?”
“還沒有想好。”池小映低一下眼睛,再擡起來,“您也知道,除了跳舞,我什麽都不太會。我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想一想。”
吳經理拍拍她的肩膀:“有什麽困難,一定告訴我們。小池你對劇院的貢獻,我們心裏都記着的。”
池小映笑着說“好”。
一步一歪地離開劇院的時候,她回過頭去,最後看了一眼春天歌劇舞劇院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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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池小映的舞臺還在繼續,幕布照常升起,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缺了誰就不能運轉。
她在這個時候接到了李芳岩的電話。
“這兩天有空嗎,”李芳岩說,“一起出來吃個飯吧。”
23.2
池小映和李芳岩這一次約在了路邊的家常菜館。
時序入夏,天黑得晚了,街邊的小吃店與大排檔格外熱鬧,煙火氣彌漫。
在這樣的人間煙火氣裏,池小映站在街邊,穿一條闊腿的長褲,掩蓋了右腿的假肢與殘疾。她笑意盈盈地向李芳岩招了招手,站在餐廳門前,和常人無異。
病人看上去恢複得很不錯。醫生不由得也牽出一個笑來。
這似乎是李芳岩第一次看見池小映平安健康的模樣:
病床上,康複中心裏,池小映的模樣都有些憔悴;之前共進晚餐時,病人或多或少還在術後恢複期,狀态也不算最好。
而這一天,池小映站在暖色的燈光下,微微笑着,眼神溫柔,笑意舒展,眼睛彎成新月亮,實在是非常……好看。
她的身上似乎有一種溫潤如水的魅力,一種可以緩緩打動人的生機。
李芳岩輕輕地抿了抿嘴唇,不知道為什麽,微微地偏開頭去。
在靠窗的座位面對面坐下的時候,池小映動作稍稍遲緩,但已經可以自主行動,右腿也不見異常。
“裝了假肢以後,”池小映笑着說,“除了上下樓和爬坡麻煩一點,哦,還有洗澡,其他的,生活上已經沒有什麽太多的不便了。”
李芳岩牽牽嘴角,點點頭:“那就好。”
侍應生呈上菜單,她們開始點菜。芳岩問道:“有什麽忌口嗎?”
池小映笑着搖搖頭:“身體已經差不多都好了,都可以吃的。”
芳岩點點頭,不再多說。
兩個人點了普通的三菜一湯,家常的菜品,配上兩碗白米飯;街邊的家常菜館規模雖小,但味道十分地道,上菜的一瞬間,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動。
“好香啊,”池小映輕松地說,“那我開動了。”
芳岩“嗯”了一聲。
她微微地低下頭去。
麻醉醫生本來就不是多話的人,只是,這一個晚上,她一語不發地低頭夾菜,進餐,顯得格外沉默寡言。
池小映明白為什麽。
俞越已經與她再次地聯絡過,池小映知道:李芳岩已經從俞越口中知曉了她的心意。
眼下,池小映想,這一種心意對于麻醉醫生來說,大概會是一種困擾。
但她并沒有着急。
舞蹈演員神情自若地低頭吃飯,喝湯,動作從容和緩。
池小映不開口,李芳岩也沒有開口。
碗筷輕輕碰撞的聲音之間,兩個人陷入一種奇怪的沉默。
直到池小映将半碗米飯吃得差不多見了底,她才向侍應生招了招手:“你好。”
侍應生走過來:“您好,需要些什麽?”
“白酒。”池小映說,“茅臺,五糧液,你們有什麽?”
李芳岩聽見池小映這樣說,終于從悶聲埋頭吃飯的狀态中擡起頭來。
而侍應生一怔,看看兩個瞧上去還算年輕的女子,遲疑一下,才說:“都有的。”
“那就來一瓶茅臺吧。”池小映輕松地說,“兩個杯子。謝謝你。”
侍應生點點頭,前去取酒了。李芳岩看着池小映,而池小映只當看不見對方探究的視線,只泰然自若地低頭挾了一筷子菜。
直到烈酒被呈上,透亮的酒液裝在小小的白酒玻璃杯裏,池小映才笑着回視飯友,向李芳岩舉一舉酒杯。
“那個外文的祝酒是怎樣說的,”她說,“Cheers?”
李芳岩靜靜地看了她一會,看見對方眼裏不動聲色的堅持,才輕輕地嘆了口氣。
麻醉醫生也為自己斟上一杯酒,略略地舉起酒杯。
“如果你堅持,”她說,“Cheers。”
兩只小杯子在半空中“叮”的一響,池小映仰頭,将一杯酒一飲而盡。
李芳岩看看她,也慢慢地将一杯酒啜飲而盡。
池小映臉頰微紅,眼睛明亮,不知道是酒精的迅速作用,還是燈光籠罩,她的眼睛好似林間小鹿,溫柔瑩潤。
“現在,”池小映輕松地說,“我們可以進入正題了吧。”
李芳岩用手指轉轉酒杯,沒有說話。池小映看着她。
“俞醫生應該已經和你聊過了我的想法,”她說,“你覺得怎麽樣?李醫生。”
23.3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快,也許是李芳岩和池小映之間,本來就已經是尚可算親近的關系。
當李芳岩聽見池小映問:“你是什麽想法?”
她其實并沒有覺得氣氛變得尴尬。
酒氣上湧,醫生用手背貼貼自己的臉頰,自己笑了一聲。
“這都是什麽事啊。”她說,笑着搖了搖頭。
池小映也笑:“李醫生。”
“嗯。”
“如果一杯酒不夠上頭,我們可以再來一杯。”
“……”
李芳岩失笑,氣氛倒是變得輕松。
“酒大傷身,”麻醉醫生說,“不用了。……小映。”
“嗯。”
“誠實地說,”麻醉醫生摸摸鼻子,“我就是……很意外,非常意外。其實不知道應該怎麽反應。”
池小映輕輕地“嗯”了一聲。
而李芳岩順利撕開了一道談話的口子,也不再感到不知如何開口;麻醉醫生沉吟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話。
“小映,”她坦誠地說,“上一次我們聊過之後,你對我來說,已經是可以交心的朋友,我很信任你。”
池小映還是“嗯”了一聲。
她望着李芳岩,目光裏其實已經透出一種清晰和明了。
她知道對方接下來會如何宣判。
果然,李芳岩躊躇一下,還是繼續說道:“只是,我自己現在的狀态不太好,沒有什麽精力去想其他的事。”
這樣說着,醫生像是想到了什麽,下意識地端起酒杯,像在掩飾什麽一般,仰頭啜了一口。
酒杯放下,芳岩自己一頓,然後苦笑着揉了揉鼻尖。
“真不是針對你,”她說,“是我自己現在一團糟,一團亂,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心思。”
麻醉醫生的将話說得盡量委婉,但也誠懇而直接。池小映輕輕地點了點頭。
“和我想的是一樣的。”她說,“李醫生。”
“嗯。”
“為什麽現在你是一團糟?”
23.4
當池小映問:“為什麽你是一團糟?”
李芳岩有一瞬間的失神。
這是一個出乎醫生意料之外的問題。
開口之前,李芳岩其實猜想過,池小映面對自己委婉的拒絕時,可能會有的一些反應:
傷心,失落;或裝作若無其事地掩蓋傷心失落。
又或者,池小映對她這一方面的意動本身即是一時沖動,彼此将話說開了,也就恢複朋友之間的輕松和氣。
池小映應當是一個通透的人,李芳岩不确定地想,也許她不會對此過多介懷,會直接灑脫放手也說不定。
麻醉醫生确實沒有想到,面對自己的拒絕,池小映會是這樣的反應。
外表溫柔和氣的舞蹈演員神情專注地看着她,十分認真地問道:
“李醫生,為什麽現在你是一團糟?”
而李芳岩看着對方琉璃一樣通透幹淨的眼睛,忽然有點不知從何而來的狼狽。
三院裏的醫鬧和慧思的臉在腦海中交替浮現,李芳岩倏地偏過頭去,将一杯烈酒仰頭飲盡。
她沒有回答。
但池小映沒有移開目光。
雙手交疊放在桌面上,她認認真真地看着李芳岩。
“恕我冒昧,”她說,“李醫生。”
李芳岩低沉地應了一聲。池小映望着她。
“你現在是一團糟,”她輕聲地說,“是因為,醫生快要做不下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