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Chapter 24
Chapter 24
Chapter 24
24.1
很久以後,李芳岩想,池小映這個人,其實共情能力非常強大。
當她說出:“你現在是一團糟,是因為,醫生快要做不下去了嗎?”
李芳岩甚至沒有感到太過于意外。
畢竟,眼前的人曾經也說出過:“‘因為意外而覺得過往的一切熱愛,努力與奮鬥都成為了空談,生活不再有意義’,這并不是我的創傷後應激反應,這是你的。李醫生。”
以及:“慧思醫生果然是非常厲害而有魅力的人,才能讓李醫生對一個同性産生這樣深刻的愛情。”
見微知著,池小映的感知能力非常強,只要她真心地關心一個人,她很快就可以發現對方的狀态異常。
察覺這樣的異常之後,她更是可以設身處地地感受對方的感受,從而一語道破對方的困獸困境。
如果說,當李芳岩的心事第一次在華平三院的小花園裏被池小映點破,她尚還有些不知所措,以及不願面對,那麽現在,李芳岩已經相當的平靜。
“是啊,”麻醉醫生再為自己斟一杯酒,輕松地笑了一下,“什麽事都瞞不過你。”
池小映卻并沒有笑,而是略有擔憂地望着李芳岩。李芳岩擺了擺手。
“不是什麽大事。”她說,“就是日積月累的小事吧,積累到一定的臨界值,就不再能繼續下去了。……小映啊。”
池小映有些憂心地應了一聲。李芳岩笑着看看她。
“小映,”她說,“俞越說,你喜歡我,是喜歡我的高風亮節,陽春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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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小映微微一怔。
一向內斂的麻醉醫生忽然直白地說出這樣的一句話,舞蹈演員有些不适應地用手背挨了挨自己發熱的臉頰。
而李芳岩垂眸,有些喃喃地自語:“可是,我不是高風亮節的人……我心裏的陰暗和掙紮,只有自己知道。”
池小映一頓,抿了抿嘴唇。她悄悄地看了一眼李芳岩。
接近半瓶的白酒被麻醉醫生一個人喝去了,酒意上湧,李芳岩的社交外殼開始逐漸地融化。
都雲“酒後吐真言”,常年清醒的麻醉醫生這時應當是已經醉了。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種複雜的喟嘆。
“慧思都不在了,”她自嘲地笑笑,“我這個醫生,做得還有什麽意義?”
“……”
當“慧思”這個名字被芳岩說出口來,池小映終于确定,李芳岩是真的醉了。
她抿抿嘴唇,輕聲地開口,柔和地問道:“李醫生。”
“嗯。”
“你是因為慧思,所以選擇成為一名醫生嗎?”
這是一個有意引人傾訴心事而抛出的問題。而醉意上湧的李芳岩心不設防,毫不意外地點點頭,開始傾吐心事。
“是啊,”醫生笑着點頭,又為自己斟上一杯酒,“對我來說,從事什麽職業都無所謂。慧思選擇了華大醫學院,我也就選擇了華大醫學院。”
她說着,遙遙地向窗外舉了舉杯,臉上流露出一種懷念:“那個時候,我們還說,慧思主刀,我麻醉,我們是和死神搶人的最佳拍檔——多傻啊,這麽傻的一句話,就是我選擇了做麻醉醫生的原因。”
池小映靜靜地傾聽着,沒有發表意見,而李芳岩已經陷入自己的思緒,不再需要池小映的引導或是附和。
“慧思是真正熱愛這個行業的人,”醫生說,“她走之後,我才清晰地意識到,原來她身上的那一種蓬勃的熱愛和感染力,才是敦促我在這個行業走下去的最大動力。”
這樣說着,芳岩輕輕地放下了酒杯。玻璃酒杯發出微小的“喀”的一聲,池小映的手指微微一蜷。
李芳岩以手掩面,低低地,自嘲地笑出了聲音。
“可是,”她說,“正是真正熱愛這個行業的慧思,她毀在了她盡力救助過的病患手裏。”
“……”
池小映沒有說話。
李芳岩用手按住眼睛。
醫生的話音極低,似哭似笑:“我不知道,這是老天安排的什麽黑色情節……我也不知道,在經歷過這樣的黑色情節之後,自己該怎樣繼續走下去。”
池小映也輕輕地低下頭去。
半晌,舞蹈演員用極低的,幾乎沒有人可以聽得見的氣音說道:
“我知道你心疼慧思……可是我心疼你。”
24.2
李芳岩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沒有聽到池小映的這一句話。
她只是以手掩面,發出一聲低低的苦笑。
這算什麽呢?麻醉醫生想。
她李芳岩到底算什麽呢?
她是被慧思感染,才投身了行醫救人的行業。
所以,慧思的離開,也讓她在一瞬間失去了生活與工作的主心骨。
在外人看來,李芳岩和之前沒有什麽不同:她依然是那名寡言少語,鎮靜幹練的麻醉醫生,技術精熟,前途光明;
只有李芳岩自己知道,自己其實對自己人生的意義感到一片茫然。
麻醉醫生苦笑着,手指收緊,舉起酒杯,将杯中白酒一飲而盡。
“那首歌怎麽唱的來着,”她喃喃地說,“‘有一顆我從小仰望的星星,悄悄殒落……表面上我還是完整那個我,可是身體裏有個什麽已經被刺破。’”①
芳岩這樣低低地念出歌詞,似唱似訴,池小映無意識地用手輕輕地揪住了自己胸口的衣服。
而麻醉醫生只是低聲地“呵呵”一笑。
“我做的事情,”她笑,“我真不知道,它還有什麽意義……噢,對了,世豪。還有世豪。”
麻醉醫生似乎已經徹底醉了。她又一次地為自己斟滿一杯烈酒。
“世豪真的是個好人,”芳岩喃喃地,颠三倒四地說,“他對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其實,我也真的努力過的。”
池小映不知道“世豪”是誰。
她只是揪緊胸口的衣服,靜靜地聽着芳岩發出一聲苦笑。
“我那麽……那麽努力了啊,”醫生以手扶額,低低地笑出聲音來,“我那麽努力地,去投入一份正常的工作,經營一份正常的感情,想要過上一種所謂‘正常人’的生活;可還是不行。似乎做了醫生,就連一份最普通的關系也維護不住……最後也是一地雞毛。”
一瓶茅臺酒已經空了一大半,李芳岩眼神空茫,終于是徹底地醉了。
而池小映慢慢松開揪住心口的手指,向着醫生伸出手去。
她的手指其實有點發抖,但她輕輕地,堅定地握住了醫生扶着酒杯的手。
李芳岩已經醉了。她沒有掙開池小映的手,而是順着池小映的視線,也看向自己的手指。
醫生的指節有些寬大,皮膚也粗糙,常年的勞動與清潔,讓風霜都顯露在這一雙手上。
芳岩牽起嘴角,自嘲地笑了。
“‘白衣天使救死扶傷’,”她說,“說起來很崇高。”
芳岩笑着反握住池小映的手,輕輕地晃了晃。平時約束着自己不曾說出過的心底的話,終于面對着池小映傾訴出來。
“可是,”芳岩說,眼裏有隐隐的淚光閃爍,“做起來太難了。我想,我快要堅持不下去了。小映。”
24.3
兩個人相對痛飲,一直坐到小餐館半夜打烊。
月上中天,星子稀疏,池小映同李芳岩互相攙扶,慢慢地沿着大路向李芳岩居住的小區走去。
華平是繁華的都市,即使已經半夜十二點過,主幹道上依然車水馬龍,時不時有人來往。路燈将兩個人交疊的影子拉得很長。
夜風吹過,李芳岩的酒意散去一些。她用手背挨挨自己的臉頰。
“不好意思,”醫生說,“我酒品不太好,讓你見笑了。”
她這樣說,聲音裏還有些醉意,其實理智與清醒已經逐漸恢複。
“哪裏,”池小映在她身側搖搖頭,“只是健談了一些而已,沒有哭天搶地撒酒瘋,酒品已經相當好了。”
芳岩只是笑了笑。
“今天的話,”她說,“我們說過了,就忘了吧。小映。”
池小映沒有做聲。醫生輕輕地嘆了口氣。
“做醫生的,”她低聲說,“不能對自己的工作有任何怨言的。單是萌生出倦怠的想法,我就已經覺得自己罪大惡極……罪無可赦了。”
池小映沒有說話。她只是低着頭,半扶着李芳岩的小臂,默默地走着。
她們路過路邊通宵開放的大排檔,耳邊是一陣一陣的談笑聲。
五月入夏,這熱鬧的,溫暖的,馨香的煙火氣中,兩個人相互扶持着,默默地走過一段路。
走到小區樓下,李芳岩說:“太晚了,我幫你叫個專車吧。貴一點,但是安全。”
池小映說“好”。
專車就要到來的時候,李芳岩更加清醒了一些。
她低低地叫了一聲:“小映。”
池小映輕輕地“嗯”了一聲。
李芳岩說:“不要喜歡我。”
“……”
見池小映低着頭一語不發,李芳岩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我的工作與生活,”醫生輕聲說,“它看上去光鮮亮麗,牢不可摧,可是事實上,它搖搖欲墜。”
池小映靜靜地看着她,李芳岩沖着她苦澀地微笑了一下。
“不要喜歡我,”她說,“我不是你想象中那麽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