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她站在光裏,身後是神明。

嚴冽認出其中六位創世神,盤古,昊天,女娲,伏羲,神農,帝嚳。

這是世人皆知、也是神話傳說中的六位,在時齋裏,還存放着記錄這六位創世神當年英勇事跡的古籍。但在人類世界裏,他們只活在傳說裏。

盤古開天辟地,昊天萬物之始,女娲補天造人,伏羲結繩八卦,神農耕種農業,帝嚳皇帝之首。

每位神都有自己的特征,盤古健壯充滿力量,女娲柔美堅毅……可唯獨正中間那個雕塑,嚴冽從未見過。

她長裙蓋過腳背,手中一根長有四寸的金棍,指向東方。

“這是第一代時齋齋主,單名一個時字。”

時念緩緩說,“太陽東升西落,她在用陽光照在棍子上的光影長短丈量時間。”

“[時神]不存在于任何一本古籍中,就連出現,都是依托于人的念想。”

成為神族的方式有很多種。修道最難,其次就是凡人信奉。

凡人信奉裏,香火越旺,神靈能力越強。

日升月落,滄海桑田,人們逐漸認為,萬物運行應該是一條線往前奔跑的線,而衡量每個節點發生事件的尺度,則是時間。

他們幻想,掌管時間的女神一定美麗溫柔,果敢睿智,擁有無盡的壽命。她能力強大,可以控制任何人的時間,只要受她庇佑,壽命也能夠增長。

因此人間廟宇供奉時神,主求長生不老。

于神而言,壽命是最不稀罕的東西,放在人間,偏偏就是競相奪取的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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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神只傳女,沒有例外。”

時念依舊站的筆直,光落在她身上,她擡起手:“嚴隊長是不是覺得奇怪,我為什麽要跟你說時齋。”

她指尖有光,手心結契,光束交織,另一頭朝嚴冽方向延伸,她眼神裏帶了明顯的警告和殺意,“我要你在七位創世神面前發誓,此生不得背叛時齋,不得做有損于時齋之事。”

“否則,這世上再無你。”

嚴冽深知這句“無你”,并不是他最初理解的死亡。

死是肉/體的結束,不是靈魂的消亡。人死後,靈魂進地府入輪回,按照生前所做的事進行評判,由判官決定該入哪一道。

靈魂的毀滅才是生物真正的終結。

嚴冽不是普通人類,他親眼見過無常拘走魂魄的場景,也因為執行任務,去過一趟地府。

他相信時念說的不是假話,她這詛咒既然說得出,就一定能應驗。

此刻,只要他擡手,就能跟時念達成契約。

和時齋扯上關系,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再者說,給時齋齋主辦事,順口要個幾百年的壽命,也是齋主一句話的事。

這買賣值得。

嚴冽擡起手,卻在将要觸碰到契約時停下動作。他看着高于自己的神靈,說出的話擲地有聲:“我根本不怕詛咒,就算沒有結契,我也不會傷害時齋。”

他垂下眼,契約的光亮映亮他眼睛,黝黑的眸子在契約結成的剎那亮了一下,“我屬于安界局,要服從局內一切命令和調度。”

契靈從掌心鑽入身體,他閉上眼睛,只覺得身體突然發熱,下一秒,又迅速恢複到之前的體溫。

嚴冽手心浮現時齋專有的契約印記,小小的時鐘,中間是念字。

時念轉身,向七位創世神行禮:

“諸神見證。”

“契成。”

-

時齋的一切都超出嚴冽的想象,比如,這個齋大得讓人摸不清楚占地面積;比如,他在這裏吃飯會被周圍所有的生靈植物好奇圍觀……再比如,幻京幻境的難度。

雖然時念說他這次的主要任務是凝鐘,但測試幻京,也是任務之一。

幻京幻境,境如其名,境內一切皆為虛拟,關卡設置通通為伏靈師設計,從零級起,伏靈師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等級訓練,以提升靈力和實戰能力。

幻京由時齋之主設計和控制,安界局武職常常以登上幻京榜排名前列為榮。

這榮譽嚴冽已經拿膩了。

因而時念最初提起讓他測試幻京時,他并未有異議。對自己的實力的認知,總還是有的。

但當他真正跟他要測試的妖獸打完架,嚴冽才意識到,這任務可能不如他想象的容易。

這是只成年的中級妖獸,以兇狠殘暴聞名,古籍記載,它叫烏敖。

和書裏描述的一樣,圓形四目,前後各一雙,可視萬物,身有鱗片,堅硬如鐵,形似蛇,有尾一條。力大無窮,善于蠱惑人心,之後再将人吞食。

蠱惑嘛,倒是不怕,嚴冽練過靜心術法,屆時穩住即可。就是這力氣……

古人雲,快可破萬物。

巧了,嚴冽覺醒術法就是速度。

于是嚴冽沖進去,第一拳砸在它那雙會蠱惑人心的眼睛上——

眼睛沒事。

左手滿手背都是血。

雖是幻境,但也有與真實世界相同的痛感。

嚴冽“嘶”了一聲,甩甩手,繼續向它沖過去。

他速度快,不等烏敖看清楚他動作,拳頭已然逼近尾尖。

一拳下去,右手手背也出了血。

嚴冽不信邪,又是火燒又是水淹,烏敖一毫米都沒挪動,還把他整個人按進水裏,渾身濕透。

這場對戰不知道打了多久,嚴冽一身傲氣,把自己打出一身傷。從幻京出來時整個人栽在地上,地板上都是成串的血跡。

因為是幻境,身上的傷在出幻京的剎那愈合。

他繞了繞手腕,最後再看一眼幻境裏的烏敖,回房休息。

二樓隐形的牆壁裏,連音正盤腿坐在地上,單手撐着下巴,喃喃道:“伏靈師也太弱了吧,烏敖需要打這麽久?”

身後正在喝茶的時念睨她一眼:“你第一次打烏敖也打了挺久的吧?”

連音挺胸擡頭:“我只用了他一半的時間,烏敖已經趴下了!”

說完,又自言自語道,“也是,人類嘛,弱的很。”

“你在我面前,也很弱。”

連音縮縮脖子,小心翼翼轉頭看她師父:“師父,你今天……怎麽老向着他說話啊?”

時念放下杯盞,看向她:“連音,你是劍花修煉成神。我從沒問過你,你覺得神族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存在就是……就是存在了呗。”

“神族被賦予的期望向來比其他族類多,你平時嚷嚷術法難、幻京試煉苦,你想沒想過,人族都是怎麽過的?”

“生老病死,悲歡離合,哪一個不比你叫嚷的苦苦上千倍萬倍?”

“連音,神族從來不是俯瞰衆生。衆生皆苦,所以平等。”

時念轉而看向遠處時齋的藏書樓,他站在書架前,正在翻閱古籍,想要找到有關烏敖更多的記載。

連音也看到了,“啧”了一聲:“還算聰明,知道自己打不過,要從生物習性考慮。”

時念這次徹底壓不住火,看着徒弟的神情也變得淩厲:“連音,我近日是對你太縱容了麽,說話這麽不知分寸。”

連音眼皮一跳。

“神族擁有比人族更多的靈力,為的是普度衆生,為的是救蒼生,不是讓你拿來炫耀的東西。”

“你左一句人族弱,右一句人族低微。仔細想想,他們是真的很弱嗎?”

連音垂下頭,不敢多說一句話。

時念在她腳邊丢了個傳送陣,“你這次不必進幻京,去跪萬神廟,想不清楚就別出來了。”

連音抿唇,乖巧跪好,給時念磕頭:“弟子領罰。”

之後一腳踩進陣裏,消失了。

時念又看向遠處的人。

他翻找書籍時模樣很認真,跟她小時候找書完全不同。時念那時性子急,總是喜歡用術法找書。師父默不作聲,在藏書樓設了禁制,不允許她再走捷徑。

而後來,她熟知每本書的位置、也不再依靠術法,師父卻不在了。

-

嚴冽父母都是文職,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靜心讀書。家裏把他向文職培養,最後卻依照自己意願,轉了武職。

好在父母任由孩子發展,才沒有計較。

找書看書對他來說不是難事。耗費的只是時間而已。

有個詞叫做“智取”,可适用于任何場合。像父母做研究時,會利用廉價的東西來代替一些珍貴的材料,也會用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方法促使試驗成功。

嚴冽學了十分。

烏敖武力值太高,又是神獸,擁有普通人無法抗衡的力量。想要取勝,就得從其他地方下手。

比如它懼怕什麽——

古籍記載,沒有怕的。

再比如,有什麽東西可以誘惑它——

古籍記載,烏敖無欲無求,一心只想打贏所有人。

對這種擁有極強“事業腦”的物種,嚴冽只能找它的弱點——

古籍記載,烏敖腹部最弱,受重擊時會渾身抽搐。

但它有四目,能看到身邊所有的景象,又有靈活的尾巴,這意味着它不需要挪動,單靠眼睛和尾巴就能夠預知風險和攻擊敵人。

嚴冽讀完,把書一推,嘆了口氣。

這個烏敖究竟是個什麽神奇的物種,又難打又難馴服,時念究竟是怎麽把碩大妖獸關進幻京的???

正想着,有人敲了敲門,嚴冽說了聲請進,就聽見輕輕哼歌的清靈嗓音。

“嚴隊長,我來給你送飯啦。”

嚴冽一看,是那天被時念搶風車的小女孩。

平時不是她來送飯,今天換了人,嚴冽覺得意外:“謝謝你。”

“不客氣!”她笑笑,“你是時齋請來的客人,當然要好好招待!”

“齋主和連音姐都很忙,有需要随時告訴我,我叫竹靈。”

在時齋的這些天,嚴冽熟知這些小神都是受時齋靈氣滋養,由植物或者動物化成人形。

他了然:“竹子?”

竹靈單手托着下巴:“唔……看起來,嚴隊長沒有連音姐說的這麽古板。”

嚴冽聽笑了:“古板?”

“我們接觸的人類實在太少,于我們而言,你們是活在傳說裏和另外一個世界的物種。上一個是你,上上一個是原局,再上上上一個是工程師趙博士。”

趙博士?

嚴冽聽着耳熟,但怎麽都想不起是為什麽。

“他是時齋的總工程師,現在你看到的整個時齋,都由他重新設計。并且,凝鐘內部的運行維護修複也是他負責的。”

是了!之前安界局的數據庫出現問題,是原局請來他的好友修複,是個博士,姓趙。

嚴冽問:“不是說時齋隐秘,不給外人進嗎?”

“趙博士是毓主和原局的多年老友,不算外人。”

嚴冽點頭,慢慢吃着眼前的食物。

竹靈坐在大開的窗棂上,雙腿蕩着,見他快吃完,才說:“齋主吩咐,吃完了帶你去前廳,今天有貴客。”

嚴冽吃飯快,迅速把餐盤裏的東西幹淨,對竹靈說:“走吧。”

窗外有竹葉伸進來,取走空餐盤,将桌子擦幹淨,又退出。

竹靈性子活潑,一蹦一跳在前面帶路。她看起來不過是人類世界七八歲小孩子的身高,卻已是時齋裏能夠說的上話的人物。

從住的地方去前廳,需要穿過時齋的大花園,走廊上是垂下的紫藤花,兩邊種着大片的薰衣草、風信子和郁金香,色彩斑斓,很是漂亮。

可越往前走,色彩越少。時齋裏沒有季節和時間,按說眼前應該是成片的桃花和梨花林,可現在都病殃殃的垂着樹枝,絲毫沒有要開的跡象。

“這是時齋慣例,它們在等齋主呢。”竹靈朝他眨了眨眼,意有所指,“剛來就能看到時齋盛況,你還真有福氣。”

畢竟是時齋內部事,嚴冽沒多問,只是盯着那片林看。

這地方實在太神奇。

今天早上他和付哲聊天,說今天天氣不錯,付哲回了個問號,先說今天桑陵下了一天的雨,現在別說星星,連月亮都看不到。

等時齋天黑,嚴冽再次跟外界聯系,剛拿起手機,消息蹦出滿滿一整頁。最後是付哲的問句:[嚴隊!!你不會被齋主賣了吧???]

嚴冽:[?]

他看着消息發出去的時間,竟然已經是上次聊天的三天後了。

這裏的時間運行毫無規律,時齋的一天有時相當于人類世界的三天,有時則是人類世界的一個小時。

實在令人難以捉摸。

兩人走了很久,終于停在一扇大門前。門上雕刻着繁複的花紋,連接着腳下的磚塊,離遠了看是一副花團錦簇的百花圖。每一朵花的花蕊處鑲嵌着不同顏色的寶石,璀璨閃耀。

即使他再不懂珠寶,也看得出這每一塊都價值不菲。

嚴冽站在大門前,門向內打開。

這間正廳由一百三十六根巨大柱子支撐,拱形牆互相拼接,直直連到天花板正中央的天窗。兩邊燃着蠟燭燈架,牆的兩邊挂着歷代時齋齋主的樣貌圖。拱形牆牆面嵌着窗,光從外面照進來,落在正廳中央的椅子上。

嚴冽慢慢走近,寬大椅子上橫躺着的人也慢慢睜開眼,她并未起身,只從高處側頭俯瞰他:“來了?”

神族樣貌都出衆,她擁有一雙極漂亮的眼睛,仿佛能夠看透所有人。看起來,她偏愛綠色,幾次見到她,都穿着綠色的裙子,今天也是。

主座上方懸着的大鐘表慢慢搖晃,渾厚鐘聲敲響。時念捋了裙擺,從主座上走下來,站在嚴冽身側,朝大門方向看。

嚴冽站在她身後,一齊朝門看。

正廳門再次打開,拎着工具箱、戴着黑色眼睛的老者走進來,看見時念時笑了笑:“念念。”

時念迎上去:“好久不見,趙叔。”

趙知行剛要說點什麽,視線落在稍稍靠後的嚴冽身上,他看看時念,又看看嚴冽,滿是笑意:“不錯,念念長大了,時毓她……也能放心了。”

這話說的隐晦,時念并未反駁,只是眼裏神采黯淡幾分:“師父在時就麻煩您,如今還得讓您跑一趟。”

趙知行舉起手中工具箱,手指敲了敲:“再不來看看,我的這些老家夥就要生鏽咯!”

不等時念先開口詢問他要不要歇息,趙知行自己先說修凝鐘要緊,叫來竹靈帶路,前去凝鐘前。

在他轉身的剎那,時念手中捏着的訣飛出,輕輕貼在他後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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