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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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用“人氣兒”這個詞來形容神族,實在不夠恰當。時念笑容一僵,嚴冽立刻道歉:“神氣。”

怕她惱怒,又補了句,“誇你的。”

時念還從未被人這麽評價過,只覺新奇好笑。她心裏記挂時齋,看嚴冽無事,趕着去找連音:“你先歇着,這段時間連音和竹靈會很忙,有事找筍尖。”

嚴冽費力用手肘撐起上半身,後背的傷還未完全康複,有些撕裂的疼,好在扶在床沿的手指已經消腫:“好。”

時念細心地帶上嚴冽房門,聽到裏面細微的響動,随後是人族的腳步聲,一輕一重,應是腿上或腳上也帶了傷。

隔着木門和遮擋外界視線的白色窗紙,時念看到裏面那人颀長的模糊身影。在任何時候都絕不低頭、後背永遠筆直。人可以倒下,骨氣不能倒。

傷口無數,又大量失血,需要染着幹涸血跡的手指撐着牆面才能站立,即使如此,時念還聽到了他喘粗氣的聲音。

似乎……還是很痛。

兩人一裏一外站立,竟不知道這樣對視了多久。直到筍尖乖巧站在時念身後,她才伸出手,在門上留了個印記。

有外人靠近,她立刻就能感應到。

“照顧好他。”

筍尖忙說好。

-

凝鐘和分身都修複完畢,時齋看似恢複到以往的寧靜。

時齋風波并未結束,全齋戒嚴,趙知行被安排進齋內客房暫住。他在人類世界裏的空白,時念會想方設法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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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念站在凝鐘前,月光透過海水,波光粼粼地落在凝鐘的寶石外罩上,中間的紅寶石更加耀眼。擺錘緩慢地一左一右搖晃,似是有頻率地呼吸。

這是時念豁出性命也要保護的東西。

而後,時念頭頂的光被巨大的生物擋住,直至把她整個人籠在陰影中。

這是屬于他們族類,對時念無聲的保護。

“多謝你們,”時念透過清透的海水,隔空朝它伸出手,“時齋一切都好。”

藍鯨低低地叫,實際是在反駁她。時念聽得清楚,她露出這段時間的輕松笑容:“當然是真的,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巨大的鯨魚在她面前輕搖尾巴,發出更大的叫聲,時念朝它擺手告別。

等頭頂的陰影略過,時念重新見到了月光。她轉過身,月光便覆在她後背,直到把她送到石碑前,石碑邊亮起的蠟燭擊落剩下的光。

“近日之事,是我一手策劃,”時念繃着臉,朝碑上歷代齋主的名字彎腰一拜,擡頭時卻是盈盈在笑,理不直氣倒壯,聲音清亮,“但各位前輩不能怪我。”

她摸着手腕上有些溫熱的镯子,抱着膝靠坐在石碑前,側額抵在那兩個字上,輕聲說,“我想試的,也不止是他。”

“這件事裏,我唯一沒算準的就是那個人族。我沒打算把他置于風險,也沒算到幻京會失控。”

“從來沒有伏靈師能打得贏烏敖,他是第一個。”時念手指按着那個“毓”字,心裏刀割一樣疼痛,“我好像誤打誤撞,找到了塊……金子。”

烏敖獸/性大發,若真的從幻京跑出來,筍尖他們也不一定收服得了。可他沒有視而不見,明明知道自己打不過烏敖,還是挺身上前。

這等事跡,已經傳遍整個時齋。一花一草都是敬佩。

時毓隕後,時念常常會來石碑待一會兒。說着今天發生的事,也吐槽着連音的孩子氣,感嘆時毓真的個偉大耐心好師父。

而提到那兩個字時,她語調緩慢,說到最後,連貫說出來都困難。

時念深吸一口氣:“羅昆……羅昆神應該還剩不到六年,他今天發信告訴我,新的孩子已經能夠抵得上他的位置,他随時準備着。”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時齋的黑夜如此漫長難熬,每個獨自待在石碑邊的晚上,周遭只有海水經流,極為細微的聲音。

沒有人會再摸摸她的頭,讓她回房去睡。也不會有人關心她今天有沒有讀書,有沒有習字。

意外來的突然又倉促——

“就是這樣,齋主看起來無堅不摧,其實這些苦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毓主隕落的太突然,齋主匆忙繼位。年紀這麽小,既要管理偌大的時齋,又要對外打點好關系,還要操心衡越山和羅昆海的事……我看着都心疼。”

筍尖撿起地上一片竹葉,用手指來回磨着擦去灰塵,瞅了眼橫坐在窗棂上的人,“嚴隊長,我看你是好人,才把這些說給你聽的。”

“你拼了命保護我們時齋的恩情,我們都記着呢。以後要是遇上什麽麻煩,盡管來找我!”

嚴冽所有的傷口已經愈合,精神氣也回來了,他看着筍尖,眼尾微微上翹,溫柔道:“好。”

“其實也不用我吧,畢竟齋主給你喂了血,靈力大增,回安界局打幻京肯定斷層第一名!”

嚴冽愣了下,他換了個姿勢,面朝筍尖,腦中一片空白:“喂血?”

他傷的重,只記得自己隐約是對時念說過什麽話,但記憶并不清晰,只知道最後,的的确确是失去了意識。

因此,他對後面的事情并沒有記憶。現在聽筍尖說起來,覺得荒誕又難以置信。

神血如此珍貴,怎麽能随便喂給別人?!再說了,他只是被原局丢到時齋歷練的小小武職,怎麽值得她用血來治。

筍尖用鼻尖頂着竹葉尖玩,聽嚴冽這語氣,又想起他後來陷入昏迷,不知道也是正常:“是啊,不然你以為你這渾身的傷怎麽能好的這麽快?要等療愈術,你魂早去冥府找佛桑姐了。”

神血金貴,萬人求而不得,嚴冽低頭看自己摩挲木質窗臺邊緣的手指,看起來與之前并無兩樣,但裏面就是有神族的祈願和保佑,讓他不會再害怕任何意外。

時齋極少有跟看起來跟時念差不多大的男性,跟同性聊天,筍尖想要問的更多,男孩子嘛,聊得左不過就是未來和夢想:“嚴隊長,你有什麽心願嗎?”

嚴冽脫口而出:“桑陵安定。”

“我也一樣,”筍尖把竹葉放在嘴角叼着,說話含含糊糊的,“我希望時齋安寧,但我更想成為羅昆神。”

嚴冽沒想到這小孩子夢想還挺遠大,他了然道:“在時齋待膩了,想去沙漠看看?”

“羅昆神管羅昆海,羅昆海安定,齋主就能輕松點。不像現在,我只能待在齋裏,天天無所事事。”

他深呼吸一口氣,笑容明媚,“唯一的缺點是,羅昆神壽命都不長,大約都在一百二十歲因為各種原因隕落。”

“為什麽?”

“我不知。”

聽到這裏,嚴冽臉上的笑意完全消失,嚴肅又認真地問他:“即使這樣,你還是想成為羅昆神?”

“我受時齋靈力滋養化形,沒什麽能為齋內做的。平時也只能打掃衛生,閑得無聊去幻京歷練,也沒有竹靈這麽厲害。”筍尖吐出嘴裏那片翠綠的竹葉,看着漫漫幽藍色海水,擡手想要擋今晚皎潔的月光,輕嘲道,“我吧,挺沒用的。”

——大片的烏雲飄過來,連僅剩的月光也沒了。

時念睜開眼睛,在一片黑暗中聽到凝鐘整點報時的沉悶鐘聲,繼續說:“筍尖這孩子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總覺得什麽都做不好,是個小廢物,其實只是差歷練。再過幾年,我就把他調去人間當守護獸靈主。”

石碑不語,依舊沉默。

時念苦笑了下,撐着臺階站起身。烏雲在此刻散去,她立于月光之下,黑色長發如綢般順滑。面對所有事物永遠冷靜,她又是那個身姿綽約、高高在上的千古神。

“下月是我的正昔生辰月,各位祖宗在上,保佑我能多收點優質寶石。”

“以及,早日飛升萬古神。”

-

如時念所說,嚴冽的傷只一夜就完全好了。有天傍晚,他去了幻京。

烏敖是上古神獸,受再重的傷都能自我修複。這次再相見,它顯然沒有之前的傲骨,趴在一堆靈藥累成的窩裏。

聽見動靜,完好的眼睛睜開條縫,看見是嚴冽,又合上了。

被忽略的嚴冽:“……”

這種大有躺平任你打的意味還真是明顯。

別說,還挺可愛。

嚴冽走過去,蹲在它面前,伸出手摸摸烏敖頭頂唯一的那撮軟毛。可這像是按了什麽開關。烏敖哼唧一聲,僅剩能夠睜開的眼睛突然睜開,上上下下把這個人族看了個仔細。

等會,這人類怎麽好的這麽快?!

它費力往前拱了拱,鼻子湊到嚴冽手背,聞到了熟悉的味道。

喲呵,難怪呢……

烏敖閉上眼,尾巴尖尖在空中一晃一晃的,又不理他了。

嚴冽笑:“你這獸,還挺有脾氣。”

烏敖閉着眼睛,心說可不是嗎,老子可是你大爺的上古神獸。

見烏敖無礙,嚴冽懸着的心放了下來,他繞繞手腕,繼續挑戰後面的關卡。大約是時念的血起了效果,他幾乎是所向披靡,跟神獸對打也毫不費力。

以至于連音和竹靈路過幻京外N次,看見他的背影,都忍不住感嘆——這人真是瘋了。

但瘋或不瘋,與她們無關,她們正忙着把整個時齋翻過來,調查幻京和凝鐘失靈的原因,此刻正到了關頭。

連音穿着身淺藍色西裝,戴了副黑框眼鏡,頗有人類精英的氣場,她邊走邊問:“蔣工到了嗎?”

竹靈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已經到了。”

連音看完竹靈遞來的文件,嗯了一聲:“師父說了,以後若是凝鐘再有問題,直接找蔣工就好,不必再麻煩趙博士。”

“知道。”

“今天齋內解封,趙博士可以走了。”

“放心,都安排好啦。”

等連音辦完事又一次路過幻京,發現嚴冽還沒有收手的意思。她停下腳步,看了眼上面的數字,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這什麽奇異體質啊。

得了她師父三滴血,就能亢奮成這個樣子。

連音站在控制幻京的顯示屏前,看到嚴冽在水中一拳向上揮起,水獸直接被他打得從水裏騰空而起,接着又被踹了一腳,笨重的身子砸在地面上。

地面出現一大片蜘蛛網縫般的裂痕。

連音瞪大雙眼,慢動作一樣擡頭,看了眼裏面的人。

這個人類怎麽這麽恐怖!!!

打完水獸,嚴冽用手捋了把臉,将水抹掉。額頭的頭發被水打濕,生生捏出幾分桀骜感。

他看着倒在地上哼哧的水獸:“這個幻京……怎麽還能換場景?”

嚴冽有些喘不上氣,只歸結于是舊傷還沒好,等完全恢複就行。神血效果實在太強,他打了這麽久都不覺得累,若不是這次的妖獸是在水裏,他還能再撐一會兒。

他水性實在太差。

出去時,嚴冽對上連音欽佩的眼神。他在幻京全身濕透,踏出幻境的那刻,濕透的頭發和衣服也變幹爽。他也不見外,從旁邊椅子上拿了外套一披,随口道:“回來了?”

連音點頭:“昂,剛回。”

她将嚴冽仔細打量一圈,誇贊道,“嚴隊,恢複得不錯啊。”

“這得謝謝你們齋主。”

連音嗯了聲:“你知道了?”

嚴冽沒回答她,只是将衣服整理好,問道:“連音,有件事想請教你。”

連音拍着胸脯:“你盡管說!”

“你們齋主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嗎?”

連音被問愣了:“啊???”

嚴冽心知,神族沒什麽物欲,覺得這問題實在過于難回答,又說:“或者,有什麽想實現的心願嗎?”

連音說:“那就是毓主了,毓主隕落的太匆忙,她很想很想再見毓主一面。”

嚴冽從原長興嘴裏聽過有關神仙兩族的瑣碎事,其中就包括神仙隕落。他們的魂魄将會四散人間,化為萬物。

神族仙族代代相傳,心愛的人化成人間物,後代才能更博愛人間。

但準确來說,這願望幾乎沒有實現的可能。

嚴冽皺眉想了想:“還有嗎?”

連音哦了一聲,聳肩道:“那就是飛升了,師父現在是千古神,她好強,一心想飛升成萬古神。”

看嚴冽若有所思的樣子,連音解釋,“可惜,古籍并沒有記載飛升的具體方法,只是有傳聞說,多做好事,有利無害。”

嚴冽心中有數,點了下頭。

“要找我師父嗎,她現在應該在栗子樹。”

-

時齋有兩棵并排的巨大的栗子樹。

人類世界供奉時神,搭建廟宇,祈求長壽,祈求家宅平安。這些願望,通通由這棵栗子樹傳遞到時念手裏。

時念隔幾天都要到這裏來,她是受供奉的神靈,滿足人的願望是她的本職工作之一。更何況,每個月還有完成心願的指标。

她站在栗子樹下,手掌向上,有紙條落在她手心。

這是個希望考試通過的願望,許願者是個只有十歲的孩子,下面密密麻麻寫着他的詳細信息。

孩子人在北城市,明天考試,從考前三天才開始複習功課。給時念送來許願還是他偶然路過時神廟,看大家都進去,他也跟風拜了拜。

時念撇了下嘴,将紙條折好,丢進樹洞中。

栗子樹突然開口:“人類最重視成績,不幫幫?”

“幫什麽?”時念十分平靜,擡頭看着墜了滿樹的發光願望,“又不努力,又不誠心。”

栗子樹:“哎,有理!”

時念背靠栗子樹坐下來,卻從上方落下兩張紙條。一般能夠自然掉落的,都是十分緊急的願望,時念打開,第一張是一位孕婦祈求生産順利,第二張是老人家許願病痛不再。

事件性質不同,況且這兩人都是時神虔誠的信徒,當然都要滿足。

時念剛在老人家那張紙上落下“念”字的第一筆,就聽栗子樹提醒道:“你這個月只剩一個名額了。”

時念捏着那兩張紙的手一緊,卻問出早知道答案的問題:“我只能選一個?沒有例外?”

栗子樹抖抖身體,把滿樹的栗子花抖下來:“規矩就是規矩。”

時念略略沉思,把老人家的願望折好,放進樹洞,在剩下的紙上工工整整寫下一個“念”字。

栗子樹将兩張紙條吞下:“好了,她一定會順利生産的。”

時念不說話,從地上站起來,拍拍落了滿頭的栗子白花,栗子樹嗯了一聲:“有人來了?”

“不是時齋的人,但是……他身上有你的氣息。”

時念剛要跟它說,頭頂突然落下更多的栗子小白花。

時念:“?”

你一棵栗子樹長了果實哪來的花瓣啊?!

栗子樹嘿嘿一笑:“傻念!我可是時齋的栗子樹,超越了四季和時間的啊!”

花瓣在風中起舞,時念腳下是翠綠的草坪,裙子也是她一向喜愛的青綠,粉白的花瓣落了她滿肩,拖在地上的裙擺像蜿蜒的潋滟花海。

栗子樹一向有個性,往常時念想吃兩顆栗子都要纏它好久,第一次主動大方,還真是少見。

她伸出手,一朵粉白的栗子花落在她掌心,被她用靈力托起,随着指尖光亮飛舞。

嚴冽來時,她玩的正起勁。

笑靥天真,純真地像個孩子。苦于裙子礙事,幹脆丢了拖地裙擺,連帶着地上的花瓣一起,揚上天空。

栗花雨紛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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