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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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棵栗子樹并排生長,各有一半交疊延展,枝幹糾纏,但每一根都能找到獨有的生長空間,達到一種奇妙的自然和諧。這裏天空是純淨的藍色,大朵雲朵懸浮空中,在時齋擡頭可見的景色,是城市中極少見到的自然景觀。

可還是美不過她。

她大約是神族中最引人注目的那個。

往那兒一站,就能吸引所有的注意。

神族好像生來就會這世間所有的技能,人類的命運由她們掌握,世界的秩序在她們的管轄下成為最井然有序的棋盤。

嚴冽卻想起筍尖說的話:

-“毓主隕落的太突然,齋主匆忙繼位。”

-“她那時,年紀還這樣小。”

-“很辛苦的,我看着都很心疼。”

從小就被當成繼承人培養,很累吧。學各種技能和法術,很枯燥吧。看着至親離去卻又無能為力,很無力吧。

嚴冽突然想起了桑陵的一則傳聞。

說時齋的這位新齋主在繼位當天,單槍匹馬闖進冥界,讓他們找出時毓殘留的魂魄。

神族隕落,魂魄早就四散人間大江南北,怎麽可能找得到?冥王無可奈何,看時念緊緊握着的彎刀,心一橫擋在衆人面前,生怕她控制不住脾氣就屠了冥府。

最後還是孟婆佛桑出面,将事情平息。

于是又有個傳聞,說新齋主玩心大,繼位當夜,和孟婆在忘川邊喝了一夜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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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冽問過竹靈,她們那晚喝的,應該就是他此刻手中拎着的藍莓酒。

栗子樹低聲笑,抖落的花和碎落的花瓣又迅速向上飛舞,“長”回到樹幹上。放眼整個栗園地上幹幹淨淨,草坪翠綠幹淨。至于花麽,只留了時念手中的那一朵。

時念拱鼻子做鬼臉,重重哼一聲:“老氣鬼!”

栗子樹抖抖身子,一顆栗子垂直墜落,“砰”地砸在時念頭頂。

時念被砸的疼,捂着頭:“……”

她不服輸,挑釁冷笑,“記仇鬼!”

栗子樹不接她話,知道這是想激怒它,掉下更多的栗子炒了吃。

果然,時念發現栗子樹并不上當,彎腰撿起那顆栗子,發覺重量不對,在手裏颠了颠,有些疑惑地拿到鼻子前聞。

聞起來麽,好像也沒有特別的味道。

她轉身,看到身後提着酒的嚴冽,毫無意外之色,小跑着朝他招手:“走,回去炒栗子吃,這顆栗子好大一個!”

栗子樹忍無可忍,在身後罵:“傻念!那是馬栗,不能吃!!!”

時念停下腳步,氣得頭腦發昏,隔着老遠把栗子丢回給它,砸回原地,讓它自己長上樹。

也不看看自己是多少歲的樹了!!還這麽喜歡逗小輩!!為老不尊!!!

這次換成嚴冽在身後笑。

時念回頭瞪他:“笑什麽笑!”

嚴冽斂了笑容,輕抿嘴唇,竟是帶了絲哄的意味:“好,不笑。”

時念氣鼓鼓地走在前面,腮幫子都鼓起來,像只花栗鼠,嚴冽實在忍不住,叫住她:“哎——”

“真這麽想吃栗子?”

時念還想維持一下神族最後的體面,總不能傳出去,說時齋齋主是個好吃鬼,只矜持地繃直身體,裝作副不在意的樣子:“還行吧。”

嚴冽始終保持着跟她三步距離:“我以為你們神都是不吃東西的。”

“修行之人,修道越高,體內的能量就越多,吃的東西當然就更少。但是栗子不一樣,栗子算零食,不算正餐。”

這言論,像極了二十八隊聚餐時,朝希連吃三大盤烤肉,撐得靠在椅子上動都困難,在看到付哲吃甜筒時,又要了兩個冰淇淋球。

朝希吃的津津有味:“你懂什麽,冰淇淋化了就是水,填胃角剛好。”

說話的語氣和神情,如出一轍。

出了栗園,他們走進一條長長看不見盡頭的走廊。嚴冽知道,以時念這種不愛走路的性子,走廊上也都該是看不見的傳送陣法,只進入一個,就能進行極遠距離的移動。

時念順着走廊轉彎,從廊椅下方伸出的狗尾巴草在空中搖頭,她朝其中一只伸出手,那只立刻就飛到她手裏,兩片綠葉子還叉起腰。

嚴冽跟着時念,手中提着的酒輕輕碰撞,發出叮叮的悶聲。

看不見盡頭的走廊只走了幾分鐘,隐隐能看到出口,嚴冽心知剛才應是在不知不覺中穿過了無形陣法。

但前面的時念卻停了下來。

周圍的景色已與剛才不同,從繁花似錦的花園走進了枯木萎靡的樹杈園。嚴冽擡頭,發現是伸出的樹枝攔下了兩人。

時念把手中狗尾巴草放開,它立刻找了旁邊的椅子,學時念的樣子叉腰擡頭,無聲地“哼”。

時念看着攔路的桃花枝:“慣壞你了?現在竟然敢來攔我了?”

話音剛落,一左一右兩根樹枝湊在一起,畫了個大大的叉。

[不是!]

路被攔住,時念靜靜看着它們表演。

兩枝幹極富有表演天賦,堅硬的枝幹此時變得柔軟無比。先合力給時念擺了一堆玩鬧的花,另一邊是光禿禿的桃樹——被排擠。

桃樹哭泣——非常難過。

桃樹跪下哭——開始賣慘。

之後,兩根樹枝在一起,向時念抗議,質問她為什麽還不來跳舞讓她們開花。

枝幹并排,比出兩個叉腰小人:[往常這時候我們都開了的!]

場景一度非常神奇,站着的時念,椅子上的狗尾巴草,和空中兩條枝幹,統共擺出四個叉腰姿勢,像是兩軍對壘。

身後的嚴冽也默默叉腰。

這叫什麽。

——輸人不輸陣。

時念解釋道:“近日太忙,等正昔生辰日那天給你們跳,好嗎?”

兩個小人互看一眼,勾住時念小指扯了扯,算是拉鈎。又對彼此點了點頭,乖巧撤回去。

安慰好桃樹,時念回頭看了眼旁邊想要上前、卻膽怯的櫻花樹,擺出一副惡狠狠的模樣:“你!不許學!”

櫻花樹“嘤”了一聲,垂着枝幹縮回去了。

嚴冽又在後面笑。

幾次都讓他看了笑話,時念心知這形象算是徹底毀了:“你今天是很高興嗎?”

嚴冽也不否定,大大方方承認:“是。”

他從未見過如此鮮活的時念。

時念白他一眼,順着長長走廊,走到盡頭,進了傳送陣。

嚴冽随着她的樣子,一腳踩進陣裏。眨眼的功夫,他已身處一間古香古色的閣樓內。

這是個六角閣樓,所有的窗戶都開着,從這裏能夠看到整個時齋的全貌。

北邊是廟宇,西邊是花園,東邊是住宅,南邊是辦公。

第一次看到整個時齋,他看着兩邊完全不同風格的建築,問道:“這裏還有西方建築?”

時念正在看桌上的酒,确認上面刻着的時間:“在我之前,有十三位齋主都很喜歡西方建築文化,就建咯。”

嚴冽精準定位到一間像是由玻璃蓋築的西方圓型建築,仔細看了一會兒:“那個,不像是住的?”

“那個啊,”時念正拿起酒瓶,拖在掌心,連眼睛都沒擡,“那裏面都是我的東西。”

她按下桌邊的一個按鈕,從上方伸下來一個梯子,“來,走了。”

嚴冽轉頭,時念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換成了便于行動的綠色背帶褲,踩着梯子往上爬。

這裏是閣樓頂層,再往上走,就是閣樓的屋脊。

他沒多想,拿着另一壇酒,跟着時念上去。

沒有木質窗戶的遮擋,視野更加開闊。把手舉高向上,仿佛就能觸到清澈的海水。時齋明明在海底,擡眼卻能看到穿透進來的光。

時念坐回熟悉的位置,背靠閣樓特意立高的脊飾,雙腳分開,腳跟搭着深紅色磚塊,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晃。

嚴冽學她的樣子,開蓋,先聞,再喝。這是她一貫喜歡的甜味,不管是茶還是酒,都一樣。

兩人同靠在一根雕花脊飾,雖然坐的方向不一致,但肩膀還會時不時蹭到對方。

時念坐的位置正對時齋大門,能夠看到忙碌的小神們。嚴冽則相對安靜許多,他眼前只有綿延的一整片花海,他從下面的指示牌認出,這個方向,是桑陵。

這實在太過安逸,他不禁回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針鋒相對還結了梁子,他失笑:“挺奇妙的,我從沒想過我們居然會坐在一起喝酒。”

時念抿了口酒,藍莓的甜溢滿口腔:“[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聽過吧?”

嚴冽嗯了聲:“有個問題,神族是不是知道人類世界所有的事?”

“所有?”

“比如,見到一個人你就知道他的前世今生。就像你第一次見白倫,就說他是因為幾代人的福德,才進了安界局。”

時念手裏的酒已下去一半,她酒量不太好,不敢再喝,只把酒瓶拎着。聽到嚴冽的話,竟笑了:“那是我臨時查的,世界上這麽多人,怎麽可能把每個人的事都記得清楚?”

“神族的确有可以随意探查的能力,但我們的存在是維持整個人類世界的平衡,非必要事務,不能插手。”

“你們有秩序,我們也有規矩。有些可以說,有些不能說,我們心裏清楚着呢。”

嚴冽問道:“那你們這種規矩,也是一代傳下來的嗎?就像是——”

他後面的話戛然而止。

就像是……老一輩教下一輩那樣,一字一句教做人和規矩。

時念看他一眼,抱着酒瓶的手指來回摩挲瓶身,她笑着別開眼,眼圈有些紅,随後又說:“是,但我不是。”

嚴冽自覺把話引到這個方向實在是不太禮貌,他想要扯開話題,卻聽時念繼續說道:“好多東西,我還沒來得及問她呢。”

嚴冽知道,這個她,指的是時毓。

“告訴你一個秘密,”時念手肘撐着膝蓋,感覺到肩膀相碰的男人正側頭看她,她努力把眼睛裏的濕意憋回去,“她其實,是我媽媽。”

嚴冽有些意外。

“她這輩子沒有丈夫,但有我。”

“我是她用心頭血和靈力養在竹林裏的靈胎。”

難怪,所有人都說時念成神太過容易。神族後代,生下來就能夠擁有極高的靈力值和天賦。得衆人羨慕,不用修行,年紀輕輕就這麽厲害。

但背後有多少苦,他們從來不會過多了解。

“我媽媽很不想讓我當繼承人,但沒辦法,歷任繼承人由凝鐘選定,誰都無法更改。”

時念指着身後的閣樓,“那個藏書樓,裏面的每一本書我都看過不下五遍。我是未來的齋主,我肩負的不僅是一個小小時齋,還有整個人類世界。”

“我也很累,我也不想,但這是我的命運。”

嚴冽知道人類世界一直在對時間和空間進行研究,有更厲害的學者已經提出平行空間理論,時間向前,空間也被分為無數個瞬間。按照這個理論,每個人的未來早已确定,當下也只是依照軌道向前行進。

神族也是如此嗎。

明明在傳說裏,他們這麽威風。

時念手邊的酒瓶已經空了,她擡手捂住眼睛,也不知自己為什麽這麽不受控,埋在心底裏很久的話只想對眼前這個人說:

“這是她用命守護的地方,我也要拼了命守着。她死後,靈魂散于人間九州大地。我愛她,就要愛那片土地,和那裏的人類。”

嚴冽不知該怎麽安慰,有些手足無措:“你做的很好了,毓主要是看到,一定會很欣慰。”

時念突然擡起頭,眼圈還微微紅着,視線卻定格在時齋大門。

來了兩個人,一個是中年人,腿是瘸的。跟在他身後的是個少年孩子,低着頭,看不見樣貌。

他們在大門處停留一會兒,由小神引進齋內,竹靈小跑着過去迎接,看起來應該是個很重要的客人。

竹靈找不到時念,發了個尋人符。

時念緩緩起身,在符紙飛來時雙指夾住,上面寫着:[羅昆神至]。

尋人符紙在她指尖化為灰燼,時念已完全恢複到往日的冷靜,好似剛才的脆弱和無助只是幻覺。隔着極遠距離,時念和羅昆遙遙對視。

下一秒,時念發符回去,上書兩個大字:

[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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