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渡劫的雷和平時的雷都不同,威力更大,足以讓無法支撐雷電的神族灰飛煙滅。

但好在,這雷的精準度相當高,不會傷及其他人。

渡劫點會依據歷劫者位置的不同而改變,有的在陸地,有的在空中,有的則是在水面。

譬如羅昆這次渡劫,雷雲就跟着他來到芙海上空。

但這劫,大概率是渡不過的。

幾萬年前,有位羅昆神曾經得罪過一位巫師族人,連帶着給[羅昆]下了詛咒——

[羅昆寸草不生,生于羅昆饑腸辘辘,羅昆守護者壽命不過十旬。]

後來時齋齋主前往巫師族,沒能解除詛咒,又帶回了一個有關時齋的預言。

耳邊天雷陣陣轟鳴,衡越和小猴子死死盯着天空的光亮。偏偏時念五感通透,她閉上眼睛都能感知邬安渾身是血的慘狀,可她這時候插手,就是違背規矩和法則。

她屏蔽五感,僵直着坐在佛桑身邊。

佛桑十分平靜,立刻握住她冰涼的手,傳音給她:[還好嗎?]

時念:[嗯。]

佛桑安慰:[若是真的難過,就哭一場。]

時念擡眼看她:[你活的這麽多年裏,送走了多少身邊人。]

佛桑搖頭:[記不清了。]

Advertisement

以至于到後來,她可以平靜地接受身邊任何一個人的離去。離去,左不過就是兩種解釋,一是分道,二是死別。

初代孟婆佛桑,親耳聽過多少亡靈的故事,親手給多少留戀人送上孟婆湯,早都數不清了。

佛桑太明白這種滋味,最初成為孟婆時,也有這麽一段崩潰時光:[神族有七情六欲,不用強忍。]

雷鳴停止,烏雲散去,接着下起傾盆大雨。巨大的光亮四散,化為千萬份螢火蟲般的微光,停留在芙海時齋之上。

結束了。

凝鐘铛铛緩沉低鳴,這是它為祭奠羅昆神獨有的送行鐘。

上一次發出這種悠長頻率,還是時毓隕落時。

整個時齋熄滅明燈,每個小神都停下手中的動作,伸出手,指尖燃起一點光亮。小小的光亮由齋內伸起,彙成一條純白的星河。

時念起身,走到衡越身邊,兩個白色光點也一起,彙聚邬安身邊。

神族隕落,靈魂碎片會被游歷且戾氣大的孤魂野鬼搶走。有親友的靈力在身邊保護,可以安全落在他們想要去的任何角落。

于是時念眼睜睜看着,發亮的白色光帶向羅昆海飛去。

至死,他心裏依舊放不下那個地方。

時念脊背挺的筆直,她看向滿臉是淚的新羅昆神,扶他起來:“小猴子?”

他怯懦着點頭。

時念知道自古時齋的規矩,前幾任齋主都在筆記中有記載,她們都認為現有的規矩對羅昆和衡越不公平,但這麽多年,只是提出,從未實踐。

而現在,她親眼看到了朋友的離去,又想起他這一生對羅昆的念想:“時齋随時姓,羅昆也應當有個傳承姓氏,你既然已是新任羅昆神,便由你的姓來定吧。”

小猴子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嗚咽着說:“我是孤兒,我沒有姓。”

時念繃着臉:“取個字也行。”

小猴子轉身看向邬安的方向,懷中緊緊攬着卷軸,死死咬着唇,看向時念的眼睛蓄滿淚水:“邬……我叫邬猴。”

時念摸摸邬猴的腦袋,滿心的酸楚實在忍不住,随便找了個拿酒的借口離開,一旁的衡越見狀,跟佛桑使了個眼色,就追時念去了。

剛才歡聲笑語的亭子裏,此刻靜谧無聲,邬猴的淚痕還沒幹,正抱着卷軸,怔愣地看向邬安去了的地方。

身後的佛桑慢慢喝完杯裏的酒,突然說道:“羅昆神為時齋和羅昆海而生,你應該知道你師父把這個位置傳給你,是對你給予了多大期望吧。”

邬猴慢慢轉身,嗚咽着朝佛桑點點頭。

他當然知道,他——!

視線對上的剎那,他的魂魄像是猛地被吸入一片黑色旋渦中,眼前已不是漂亮美麗的地府之神,而是地府的十方閻羅,他吓得雙腿發軟,一屁股坐在地上,渾身肌肉緊繃,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一束光亮起,佛桑已換上地府制服,一張臉毫無情感,顯得極為恐怖詭異。

-“有些事情,你騙得了她們,騙不了我。”

-“你一個孤兒,幾近餓死在荒郊,是你師父将你撿回來精心教育。”

-“邬安這輩子與人為善,待人寬厚,就算沒有飛升成千古神,散魂投胎到人類世界也必然是不會受苦的富貴人家。”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話可不是說說而已,你自己想清楚。”

他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氣,瞪大無神的雙眼,搖着頭邊往後挪動。

孟婆逼近,冰冷的手指掐上他下巴,眼神像是淩冽的刀子,刀刀割中要害。

而後,巨大的沖擊力将他往後重重一擊,靈魂歸位。

邬猴渾身發軟,只是餘光看到佛桑正垂眼喝酒就吓得直不起身,他忘記了呼吸,臉憋得通紅,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他的脖子,他雙腿蹬地,努力大口呼吸。

佛桑坐着,他人在地上,一上一下,邬猴的視線越過遮擋的桌面,看到了佛桑的眼睛。

她輕輕笑了下,邬猴身上所有禁锢的力量全部消失。她溫溫柔柔遞上一杯草莓酒,像個知心大姐姐:“來。”

巨大的恐懼使邬猴跪着爬到她腿邊,顫抖着手接過,剛要喝,又想起有關她的一些事。

忘川邊上,一碗熱湯,忘卻身前事。

“啪”地一聲,瓷杯落地,摔成碎片,酒撒一地。

邬猴雙手雙腳并用爬起來,還不忘緊緊握着卷軸,大步跑出亭子。

中途卻撞上回來的時念和衡越,語不成調地說自己要回去盯着羅昆海,下次再拜訪。

兩神并未在意,回到亭中,看見佛桑正在獨自飲酒,她手邊放着只完好無損的瓷杯,地上幹幹淨淨。

她笑笑:“回來了?來,接着喝。”

-

羅昆神繼任的儀式倉促,但所有流程都依照齋內準則。兩天後,邬猴再次被叫回時齋,核對從出生到現在的所有經歷,測謊,以及仁善和忠心。

當天,衡越也來參與進來。

兩個千古神和時齋衡越總共三位未來繼承人,還有古老凝鐘和幾位創世神的見證,邬猴通過了考驗。時念也正式授予他羅昆神神印,昭告神界,羅昆神更替。

儀式結束,羅昆返回守護地,衡越被準許進入時念的私藏庫,選了些漂亮寶石帶走。臨走前笑嘻嘻地抱了下連音,趴在她耳邊說:“你師父這兩天心情不好,多陪陪她。”

連音擡頭看了眼時齋樓頂,意有所指:“師父現在,好像不需要我們。”

衡越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行呗,那我走了。”

還好,有人陪伴,日子還不算太難過。假若她以後出了事,她有人陪着,總比孤身一人要好的多。

時齋大門在身後緩緩關上,衡越回頭,看到了站在高處的她。

手在嘴邊一揮,衡越朝她做了個飛吻的動作,腳下傳送陣立刻将人送回衡越山。

時念怔怔看着她離去。

人間都說神本無情,但沒有情,怎麽愛護凡人?凡人向往神仙的壽命,但神活的時間太久,身邊所愛逐漸消失,也會覺得心疼難捱。

“最初的人神不能相愛的禁止法令,由當時地位最高的神族和冥界共同達成。”

時念為嚴冽答疑解惑,“各個種族的壽命有限,被[愛]蒙蔽的神族會為了所愛之人,去盜取世間一切能夠延長壽命的寶物,幫助愛人延長壽命,但這不僅違背了規矩,也破壞了人族的輪回。”

後來取消法令,是神族篤定後人不會因為情愛而破壞天地人本運行秩序。後人們也沒有令前輩失望,時隔多年,從未發生過一起類似事件。

“後來的神族,有很多與人類的混血。像衡越……”時念頓了頓,“現任衡越神,嬌寧。她的爸爸是神族,媽媽是人類。兩人很相愛,但苦于媽媽的壽命有限。嬌寧媽媽去世後,他悲痛萬分,将嬌寧養至五十歲,又把全部的靈力留給她,還将女兒托付給了上一任衡越神。”

時念喝了口酒,慢慢說,“然後他去找孟婆,自請投胎為普通人類。”

人神相愛的故事在人間流傳了很多年,單嚴冽聽到的就有不少。但大多故事的結局都止于兩人跨越種族的沖突和偏見在一起,而永遠不知道最終的結果。

嚴冽說道:“就算是變成人類,也有概率無法相遇。”

時念重新做回原位置上,她看着衡越山的方向,說起這事時只覺得美好又引人期待:“他們不止這輩子有緣分,所以別擔心,該相愛的人不會錯過。”

時念靠在脊柱上,手肘搭在屈起的膝蓋上,側頭問他:“嚴隊長,你有喜歡的人嗎?”

嚴冽喝了口酒,沒說話。

“這表現就是有了?”時念喝到微醺,眼前糊糊塗塗看不清東西,她按了下太陽穴,讓自己清醒,笑着說,“是京珺還是朝希?”

嚴冽低着頭,依舊沒回答。

過了很久,他才說:“安界局很忙,沒時間談戀愛。”

時念點頭:“的确。”

這個話題結束,兩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齋內的小神在花園裏點燃長明燈,由路的南端亮起,一盞一盞,長長延伸至整個花園的北方。眼前是神界靜寂之地,耳邊是海水湧動的治愈之聲,說句世外桃源也不為過。

嚴冽竟膽大包天地想,就這麽坐着也挺好。

下一秒,就覺得自己實在不該。

海水在海底交疊沖撞的聲音被頭頂傳來的嗚嗚叫聲掩蓋,嚴冽擡頭,看到了黑壓壓一整片鯨群。

他們成群結隊,停在時齋上空,領頭的巨大鯨魚就在時念正上方,口中叼着一個亮晶晶的東西。

時念起身,看向坐着的身邊人:“你的閉氣術練的怎麽樣?”

嚴冽看着鯨群,忍不住被眼前一幕震撼,下意識道:“還可以。”

時念擡手,像帶他來時齋那天,吸起他手腕,将嚴冽帶離時齋,向上飛去。

穿過時齋的結界,兩人進入真正的深海區,順着海水,慢慢游到領頭鯨魚面前。

嚴冽早就發動閉氣術,他浮在時念身邊,看着她摸摸鯨魚的頭,手心向上,放在它嘴邊。

它吐出一顆發亮的珊瑚夜明珠。

時念一見,眼睛都笑彎了。她親昵地擁住鯨魚的頭,蹭了蹭它,又退離幾步,朝它們招手。

它們不必時時圍護時齋。當年時念救命的恩情,早都在多次守護中還完了。

身邊的鯨魚接二連三地游離,偏偏其中有這麽幾只調皮搗蛋,路過嚴冽時用尾巴一掃。海水伴着氣泡直擊他正面,嚴冽一時沒穩住,閉氣術短暫失靈,大量的水由他正常的呼吸嗆入鼻腔。對水的恐懼讓他完全忘記自己還會閉氣術,只睜着眼睛,意識消失,身體下沉。

小時候被推入泳池的記憶猶新,當年的自己也如同現在一樣無助。唯獨不同的是,那次落水是被人推下,又拿長棍将他狠狠摁在池底。這次,他是心甘情願,自己要求入水。

但是,但是……

嚴冽睜開眼睛,看到逆光而來的影子。

上次沒有人來救他,這次不一樣了。

溫熱的手指貼上後頸,水中慣性大,她将他扶起,嚴冽的頭貼在她肩膀。

他嗆了水,有氣無力地說[謝謝]。

好幾次,都是她來救。

他在安界局足夠出彩,在時念面前卻這麽無能沒用。

時念笑笑,傳音打趣他:[嚴隊長,閉氣術練的可不太好嘛。]

嚴冽卻只是笑了笑。

笑完了,他又突然清醒過來。

若是換了一個月前的他,聽到時念這樣的話,必然要用行動在她面前證明自己絕對不是神族口中的那樣弱小,怎麽、怎麽就過了一個月,他再聽這種話,竟然很平靜。

嚴冽,這不對。

這不是你。

你從小要強,原本可以從文,但被現實逼迫着去了武職。現在,最高高在上的神族如此輕言你,怎麽能就此低頭。

于是嚴冽擡起頭,看到時念盈盈一笑一雙眼睛。

長發随水浮起,水波映在她臉上,呈現完美的光影。

嚴冽呼吸都停滞。

身邊水不再流動,頭頂未離開的鯨魚靜止,還有飛快竄過的無名魚也停在他臉頰邊,一切感官都消失,他專注地,看向眼前人。

嚴冽的眼神和往日不同,時念感知他的閉氣術再次運行,覆在後頸上的手收回,連帶着靈力也收了。

要垂下的手在距離他一個小臂的距離被拉住,手腕被緊緊握着,嚴冽盯着她,好像要對她說很重要的話。

人類的古代世界裏有寫:[無聲勝有聲]。小時讀起這句話,師父便問她抛開整首詩的背景,對單句話的理解。

時念只說,萬物有靈,比如一整副筆墨紙硯放在那裏,看似無聲,實際也在用它們的方式訴說過去。

師父只是笑着摸時念的額頭,誇贊她說的好。

時念沾沾自喜,自覺得到師父誇獎,高興地在床上打滾。但此刻回想起來,才讀出師父的笑意中,不僅僅是對時念看待萬物的态度,還有對自己的釋然。

一些她能做卻不能做、放棄之後也絕不後悔的潇灑。

對上嚴冽的眼睛,時念懂了。

時毓那些從未說出口的愛意和遺憾,通通被她掩埋在時齋之下。

她心跳的好快,就像上次她拼命趕回來,将重傷的嚴冽抱在懷裏時,從來沒有過的無措和緊張。

時念心裏隐約有個猜想,卻不敢細想。

時齋面臨的危險重重。連音今天告訴她,她們終于找到那只小楔妖……舊楔族虎視眈眈,新楔族立場搖擺不定……還有安界局,人間的時間混亂也沒有查清原因……

海底幽暗,在這令人壓抑的色彩中,嚴冽燦然一笑:[謝謝齋主。]

[照顧我這麽多天,我也該回去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