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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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前的某天晚上,孟佛桑拎着兩壇酒到了時齋。

彼時時念正在擦拭凝鐘,佛桑就坐在旁邊的樹枝上等她,雙腿慢慢蕩着,倒杯酒,遙遙敬石碑。

孟婆的壽命無法用時間衡量。作為冥界的開拓者、完善人死後世界的重大功臣,孟婆在人間有廟宇,受香火供奉。活的時間實在太久太久了,提起她,所有人都只知靈力又高,壽命又長。

時念将擦凝鐘的髒葉子丢在地上,又折下新的一片,輕輕擦夾縫裏的灰塵,随口道:“冥界最近很清閑嘛。”

佛桑抿口酒,含糊道:“還成,這兩天三殿和六殿因為一壇酒吵架,見了面誰都不搭理誰,非常有趣。”

“你不去當和事佬了?”

“沒那閑工夫,這倆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你杠一句我回一句,五殿特意發了新鮮焦糖味瓜子,我們天天看戲。”

時念終于擦好凝鐘,将手洗淨,早倒好的一杯酒就浮在她手邊,她接過,仰頭一飲而盡。喝完後挑了下眉:“三爺和六爺吵架,不會就是因為你釀的這米酒吧?”

佛桑瞪她:“暴殄天物!”

這是在怪時念囫囵吞棗般将酒悶了,像極豬八戒食人參果。她脾氣好,又給時念續上新的:“上次跟我在這裏喝酒的人,還是時穗。”

時念看了眼碑上第三列,已經标記為金色萬古神的名字,忙不疊點頭:“是是是,能跟您喝酒,我的榮幸。”

一個坐在樹上,一個站在碑前,有一搭沒一搭聊天,倒真讓時念有種歲月靜好的錯覺。直到整壇酒喝完,佛桑将酒瓶反扣過來:“哎,沒了。”

時念喝的有點多,手指按按太陽穴:“難怪三爺和六爺争搶,你這酒釀的确實不錯……你等着,我去拿我十年前釀的茉……”

孟佛桑攔下她,突然說:“我這酒釀的極為不易。其他不說,單說這個釀酒用的米吧,集天地之靈氣,吸日月之精華,長于南魯山,南魯山你知道吧?就是那個連一粒土都能入藥救命的地方。這個米呢,是我三千年前種下的,每天細心呵護,沒事就去給它澆點朝峰晨露,冥界朝峰記得吧?你還在那種過樹,每一片葉子都能延長壽命、長生不老。”

時念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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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成熟了,我又親手将它們一一摘取、過篩,一百顆裏選十顆最好的,用夕峰露水洗淨,再加最好的良宣白酒,發酵三百年,才得了這麽一壇。”

時念終于懂得佛桑的意思,靠坐在石碑前,有氣無力地鼓掌:“三千年播種,三百年釀造,可太珍貴了。”

佛桑十分得意:“你知道東西珍貴就好,還算有點良心。”

時念放下杯子,認命地拖着聲說:“行,知道了,這酒不白喝您的,有什麽事您盡管吩咐——”

目的達成,佛桑笑笑,将空酒瓶收好。擡起手,提前準備好的紙張眨眼間已落在她手裏:

“你也知道,冥府一直很忙。但是最近,多了筆壞賬。”

“這筆賬原本不應該出現,幾殿一起查了很長時久都沒有結果,我就自請,攬了這爛攤子。”

時念實在難言:“當之無愧,冥府卷王。”

佛桑斂去笑容,是時念從未見過的認真:“別怪我麻煩你,這件事我思來想去,還是跟時齋有關。”

時念來了精神,坐直皺眉問:“時間?”

佛桑随手翻了翻文件,嗯了一聲:“不過這次的主人公比較特別,都是一歲左右的孩子,最小的一個出生只有四天,最大的不過一歲半。”

“冥府枉死的靈很多,但只要在可控數量範圍內就沒問題,現在的情況是……完全超出了我們的掌控。冥府資料上沒有顯示他們死亡,靈卻已經到冥府了。”

“短命的小靈怨氣沖天,鬧得冥府不得安寧。”佛桑重重嘆氣,不知從哪裏又變了壇酒,手腕疊壓在酒壇上,惆悵道,“我忙一整天,剛躺上床……我房間的落地窗你也見過,一睜眼,滿窗都趴着臉,還砸我窗!”

她心疼地用指腹碰碰自己脆弱的眼下皮膚,“瞧瞧我這黑眼圈,我多少個晚上都沒睡好了。”

時念已經接過佛桑送來的資料,靠在石碑上仔細地讀。

冥府和時齋都是本位面的管理機構,相攜互助是應當。上次安界局無法返回桑陵,就是陰兵出手相助。時齋遇上難事,齋主也會去冥府尋求庇佑。相比冥府,時齋和安界局等級還都要低些。

如果不是真的需要幫忙,佛桑絕不會麻煩時念插手這事。初代孟婆親自過來,事态應當嚴重到超出了時念的想象。

時念将手中東西讀完,合上放在一邊,立刻發訊讓正在外面收集妖怪的連音和竹靈回來:“失蹤的壽命?确實離奇。”

“若是枉死,冥府無論如何都能還他們公道。可我問過那些小靈,所有人都被清空了記憶,他們只能指認自己出生的地方,記不清死前的任何事情。”

“雖說除了冥府,還有其他組織可以強制清除記憶……”孟婆似是想起了什麽,意味深長地看向時念,“但是這幫小靈又不是罪大惡極,不管是清除記憶還是強制抽走他們的壽命,都違反了這個世界的運轉法則。”

“既然沒有任何種族有資格抽走他們的時間,那他們的壽命究竟去了哪裏?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是被人強行拿走了?”

佛桑單手撐着樹幹,輕輕落地。她揮手,将自由出入冥界各角落的印記注入時念體內,她轉過身,腰杆筆直:“時間面前,萬物衆生皆平等,不容許任何人放肆。”

初代孟婆的氣場強到令萬物甘願跪拜,她這次情緒波動太大,時齋萬靈都有感知。時念起身,緩緩垂下頭:

“我知道該怎麽做了,你放心。”

-

安界局共享會議室裏,原長興坐在主座上,外勤組二十八隊和行政部分別坐在桌子的左右兩邊。頭頂的攝像頭實時錄像,連接時齋會議室。

時齋會議室裏,時念幹淨的長裙纖塵不染,腰間綁了條綠色絲帶做點綴,黑色頭發沒有裝飾,發梢微卷,垂到腰。

連音坐在旁邊,手中轉着根木簪,單手托腮等待聽會議。更小的竹靈趴在桌上昏昏欲睡,手裏還抓着塊吃到一半的栗子糕。

安界局的人一直在做口頭彙報,從時齋實時屏幕看過去,白倫拿着光影筆,在空中邊畫邊說:“第一例案件是在一個月前,有人舉報街道有小靈出沒,并且還總恐吓活着的小孩。鑒于案子影響小,再者說,小靈找不到去冥府的路、或是使者沒有找到他也是常有的事,我們也沒挂在心上,只記錄在案,把小靈送到使者面前。”

“在後面的一個月裏,出現了更多的小靈,他們會出現在任何地方,有時是商業區,有時是居民區,甚至有的直接到了安界局,讓我們幫忙找回家的路。這些天,我們找到的小靈就有十三個。”

“而在這一個月裏,我們在醫院和居民區總共找到了九個棄嬰!”白倫說到這裏,捏着畫筆的手都緊了緊,眼中閃出不屑和憎惡,“現在都在育兒館。”

白倫深呼吸一口氣,調出桑陵芯片數據:“桑陵居民分為兩種,伏靈師最多,小部分是人類。而一旦遭受到靈力攻擊,普通人類完全沒有自保能力,因此安界局會在他們身上安裝特殊芯片,方便自保和追蹤。”

“這次出現在桑陵的棄嬰,都不是靈力攜帶者,而且通通被抹去了芯片內容。”

付哲一拳拍在桌子上,皺着眉:“這幫人也配當父母?!”

白倫停下講話,朝他露了個贊許的笑。

眼看着會議要偏離主題,朝希和京珺對視一眼,立刻把話引了回來:“行政八組找安界局資料的同時,我和副隊聯系了冥界,那邊告訴我們,資料庫中并沒有收錄這幫小孩的靈。”

“我們能找到的只有這麽多,”彙報完畢,白倫坐下,瞥了眼對面的外勤二十八隊,不耐煩卻又不太情願地說,“剩下的活是二十八隊的……當然了,我們也可以代勞。”

嚴冽看他一眼:“放心,有需要一定叫你們。”

白倫瞥嘴,懶得應他。

原長興面色凝重,将早早打印好的紙張下發,他說:“這是時齋昨晚送來報告,來,傳一下。”

“我們最初發覺不對勁,只是最近孩子的死亡率升高。統計部那邊找住戶核實過,孩子都是因病去世。而且病因相當奇怪,出生不會哭,也不會笑,找了醫院也查不出病因……”

白倫立刻接話:“對!找到的九個孩子也都是這樣,完全沒有情緒波動。”

時齋會議室裏,原長興和白倫剛說到孩子的症狀,連音立刻把相關數據資料放在時念面前。她側倚着,肘搭在扶手上,慢慢把這頁密密麻麻的字看完。

竹靈昨晚熬了夜,現在一直犯困,腦袋快要掉在桌面上,被她師父一記眼刀殺醒,立刻提神坐好:“……小孩子生病難受,不會說話,又沒有情緒波動,大人當然感受不到啊。”

另一邊,安界局裏的會議在繼續。

京珺說出和竹靈相同的觀點:“對于不會說話的孩子來說,只能用哭笑來表達情緒,一旦失去了這些情緒,就算他們再不舒服,周圍人也不知道。”

“時齋的資料寫的很清楚,在去到冥府的這些靈裏,桑陵占少數,更多的其實來自人類世界。”

原長興皺着眉說:“靈魂四處飄散,有的運氣好,遇到冥界使者能去冥府再次投胎,如果遇到的是狩靈者,那連再生的機會都沒了。”

只要能投胎,就還能有重生的機會,只不過每世的軀體不同。而遇到狩靈師,靈魂就會被他們收走煉器或增長自身修為,失去了靈魂,就無法重生。

會議室裏氣氛凝重,單小小桑陵,找到的小靈十三個,棄嬰九個。還有他們看不到的更多角落裏,有多少小靈被狩靈師獵走,又有多少孩子是在被抛棄的路上?

無力感湧上衆人心頭,原長興剛要說話,只聽頭頂一聲輕響,随即時念聲音響起:

“冥府創立幾萬年,掌管人間生死,維護空間平衡秩序,遇到過無數棘手事件,從未向外求過援。而這次,孟婆親自将求助信送到了時齋。你們應該清楚這次的嚴重性。”

“人界那邊,我和孟婆已經通知下去,所有的冥界使者和時齋靈使都會無條件配合你們,八隊和二十八隊共計十人,若是需要時齋幫忙,随時發信。”

“這次事件與以往不同,始作俑者藐視生命、亵渎時間,不止是在挑釁冥界,也是在給時齋下戰書!”

“諸位,所有方便之門盡數打開,此程前路未可知。若是想退出的,現在提出,還有機會。”

會議室裏,嚴冽身體稍稍後靠,單手放在桌上,神情一凜:“二十八隊,有人要退出嗎?”

“不退!”

白倫擡眼,喝到:“全體八隊!”

“不退!”

時念帶着笑意,語氣卻堅定:“既如此,大家,迎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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