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天色陰沉,黑壓壓的天空仿佛随時會觸到地面。
風乍起,檐下鈴響,一聲聲砸在人的心上,直将人砸得頭暈目眩。
少頃,一場滂沱大雨降臨。
馬車剛在公主府大門前停穩,布幔就被素手掀開,一道纖柔身影跌跌撞撞出了車廂。
錦杪環顧四周,覺得一切昏暗至極,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兒。
她直接跳下馬車,腳下激起不小的水花,打濕了裙擺。周圍人大驚失色,一聲聲殿下此起彼伏,錦杪渾然不在意,她将裙擺拎高一些,去踏地上的水,一下比一下使勁,好似這般做了,周遭的昏暗也會被她踩碎。
忽然,錦杪笑了,她看向撐傘的裴臻,壓着聲音,悄聲道:“你說如果父皇知道他最疼愛的女兒差點被定北侯作踐,他會如何?”
定北侯手握兵權,聖上很是忌憚。若是聖上知曉今日之事,想必不會對定北侯進行處置。
“殿下,當心着涼。”裴臻嗓音溫和,他将傘朝錦杪那邊又挪了挪,盡量不讓雨水落在她身上。
聖上忌憚定北侯,錦杪又何嘗不知?
正因如此,她才覺得可笑。旁人都道她是聖上最疼愛的女兒,可這算哪門子殊榮?
腳上的寶相花紋雲頭錦鞋不小心踩到裙擺,錦杪身形一晃,翩然朝前倒去。
裴臻趕忙伸手将人攬入懷中,錦杪順勢靠在他的懷裏,阖眸沒什麽力氣地說道:“我不想走了,你抱我回去吧。”
裴臻看着懷中懷中死氣沉沉的人,心上傳來一陣陣尖銳的痛。他快步往裏走,一邊讓人去請太醫,一邊讓人準備桃月的身後事。
聽見桃月,錦杪慢慢恢複了幾分意識,她嗫嚅道:疼訓君羊四貳兒爾霧九一似柒,每天更新柔柔文,吃肉來“桃月沒死…她只是受了很嚴重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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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錦杪有記憶起,桃月就在她身邊伺候。
除了母妃和小十五,錦杪最親近的就是桃月,她們早已形同家人。
錦杪無法接受桃月永遠離開了自己,她揪着裴臻的衣裳,眼淚簌簌地往下流,“你告訴我,桃月沒死對不對?”
人死不會複生。
沉浸在這種虛幻當中,清醒後只會更加痛苦。
裴臻看着面前充滿期盼的眼睛,狠下心戳破虛幻,“殿下,桃月不在了。”
“你騙人!”
錦杪哭得淚眼模糊,上氣不接下氣,喉間陡然湧上一陣腥甜,無止境的黑暗襲來,将她牢牢包裹。
裴臻挨了一臉溫熱,眼前的一切都染上了鮮紅,他仿佛回到了裴家行刑的那七日,盡管沒有親眼目睹,但所見皆是血,整個人世間只餘死寂。
此時此刻,他似乎又嘗到了那種滋味。
懷中人了無生氣地閉着眼睛,刺眼的鮮紅在她蒼白的臉上蜿蜒出一條條詭異的痕跡。
裴臻僵硬地低下頭,用臉去感受懷中人微弱的鼻息,确定人還活着後,懸着的一顆心歸位,腳下步伐朝着寝殿邁得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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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裏,孟陽跑得急,快到宣室殿的時候摔了一跤,馮總管聽見動靜從殿裏邊出來,狠狠剜了孟陽一眼,低聲喝道:“你小子是嫌脖子上這玩意兒太重,想卸了是不是?”
孟陽急得滿頭汗,“幹爹,是殿下出事了!公主府剛來人急匆匆請了太醫回去!”
“這麽大的事,你小子怎麽不早說?”馮總管立時踹了孟陽一腳,轉身就往宣室殿內疾走,這位小祖宗的事在聖上心裏,可是遠勝過那些邊關急報。
聖上正在和鄧巍商量領兵作戰的事,聽見急促的腳步聲,擡頭皺眉,“何事?”
馮總管撲通一聲跪到地上,扯着嗓子嚎:“皇上,瓊陽公主出事了!”
聖上疲憊的眼神陡然變得淩厲,“怎麽回事?”
一旁的鄧巍短暫地皺了一下眉。
“奴才只知公主府很着急地請了太醫回去。”馮總管跪伏在地,如實禀道。
聖上無心再議與西戎作戰之事,撂下一句:“愛卿你自己看着辦吧!”便大步流星離開了宣室殿,帶上商節直奔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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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杪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幾位太醫試了很多法子也不能将人喚醒,他們都道這是傷心過度,不願醒來面對現實。
輪到商節把完脈,她說:“殿下的情況确如各位太醫所說。但依草民所見,其中還有毒發的原因。”
“繼續說。”聖上心疼的目光穿過幔帳,落在那張慘白的容顏上。
于是商節又将此前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
聖上立馬命馮總管去桃月身上取來解百毒的藥,再以水沖泡一顆,喂錦杪服下。
約一盞茶過後,錦杪蘇醒。幾位太醫上前為她把完脈,紛紛表示她現在已無大礙。
聖上松了口氣,這才有心思命人去調查毒是從哪兒來的。
錦杪怎麽也沒想到讓她中毒的東西竟然是自己一直在吃的藥丸。
藥丸是太醫院按鄭太醫的藥方制的。
之前她也請外邊的郎中看過藥方,确定了沒有問題。
可現在,幾位太醫和商節都肯定藥丸有毒。
聖上勃然大怒,要将鄭太醫開棺鞭屍。
“請父皇息怒!”錦杪忙不疊下床跪到地上,咚的一聲,跪的結結實實,“鄭太醫照顧兒臣十六年,他若想害兒臣,完全可以趁兒臣還在襁褓中時動手,何必等到現在?這其中想必是有什麽誤會。”
鄭太醫絕不可能在她藥裏下毒,一則是鄭太醫沒有這麽做的理由;二則是她相信鄭太醫的為人。
此事只需略微一想就可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聖上沉思片刻,命馮總管傳旨下去,徹查太醫院。
錦杪輕呼一口氣,稽首道:“父皇英明。”
聖上見錦杪氣色漸好,遂不再多做停留,叮囑了幾句,便回了宮。
幾位太醫和商節也随之離開。
錦杪躺回床上,陷入深思。
之前一直是鄭太醫和李獻春為她制藥,二人出事後,為她制藥的人就換成了其他太醫,出于之前的信任,之後也就沒懷疑。
鄭太醫和李獻春的事出得蹊跷,現在看來,倒好像能解釋得通了。
有人在針對她,這個人會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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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雨接連下了好幾日,天才放晴。
今天正好是十九公主嫁給淮陽侯的日子,錦杪入宮賀喜。
秋闌宮雖布置得喜氣洋洋,但一絲喜氣也無。
淮陽侯年過六十,正妻于上個月病逝,後院缺個主事的人,聖上念他勞苦功高,便将十九公主嫁給了他。
說句不好聽的,這淮陽侯已經是一只腳邁進黃土的人了,誰會願意嫁給一個行将就木之人?
抛開年齡,淮陽侯也不是個良配,為人好色又暴虐,被他折騰死的女人不知有多少。
可賜婚是聖上的意思,誰也不敢說什麽。
所以不只十九公主容色慘淡,在場的諸位公主臉色都不太好,都擔心以後這樣的事會落到自己頭上。
難得大家聚在一起沒什麽話。
直到喜宴散場,大家離開秋闌宮,不知是誰嘟囔了一句“十九要是六皇姐,父皇肯定不忍心”,才引得一衆人打開話匣子。
錦杪沒有搭理,她急着去陪母妃說話。
徐貴妃醒來已有三日,雖說人醒了過來,心智卻如孩童一般。
同死亡和沉睡比起來,錦杪覺得現在已經很好了,而且商節說這個情況是可以治愈的。
她到的時候,芳歲嬷嬷正在給母妃念小十五從涪縣寄回來的信,盡是些吃喝玩樂和俏皮話,聽着就好笑。
錦杪想到小十五給她寫的信,上面除了關心她的身體,就是訴苦,說他有多累,多難受,恨不能立馬插上翅膀飛回帝京。
聖上讓他跟着大臣出去學習,這是看重他。現在的日子雖然辛苦,但比之前在帝京逃課玩鬧好了不知道多少。
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到了小十五這兒倒成了折磨。
小十五這算不算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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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瓊陽宮待到宮門快下鑰,錦杪才回公主府歇下。
夜裏渴醒,錦杪習慣性地喚了一聲桃月,待到一只骨節勻稱的手挽起幔帳,她才想起桃月已經不在了,以手扶額靠在床頭,接過裴臻遞來的水喝下。
裴臻接過空碗就要退下,她将人叫住,“陪我說會兒話吧。”
錦杪坐在床上抱着自己,下颌抵在雙膝間,如瀑的青絲散開,襯得白淨的臉愈發嬌小。她安安靜靜地透過窗戶看外邊,眸中滿是黯淡和傷感,周身充斥着揮之不去的孤獨。
同前面幾晚一樣,裴臻坐到腳踏上,主動說起他覺得有趣的事,希望能從錦杪臉上看見笑容。
往常錦杪雖然不會笑,但偶爾會回應一句,可今晚,一句也沒有。
裴臻覺得不對勁,擔心道:“殿下可是哪裏不舒服?”
錦杪搖搖頭,聲音悶悶的,“我沒事,就是突然覺得帝京像一個吃人的怪物。”
鄭太醫沒了。
李獻春毀了。
桃月也沒了。
母妃成了個孩子。
而她自己,想想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這個地方,她如今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可她沒法像以前一樣到外面游山玩水,因為母妃病了,她放心不下。
打開了話匣子,錦杪慢慢也就話多了起來,壓在心裏的情緒不知不覺全倒了出來,眼圈紅紅的,聲音帶了哭腔。
裴臻靜靜聽着,少女傷心至絕望的模樣讓他忍不住擡起手,用指腹輕輕抹去小臉上的眼淚。
“殿下不是一個人,殿下還有奴才。”
錦杪緩緩垂下眼簾,對上一雙含着心疼的桃花眼,她淡淡開口,“如果你沒有賤籍,也不是我的奴才,還會留下嗎?”
裴臻猶豫了。
錦杪回頭繼續看着窗外,“我困了,你退下吧。”
裴臻薄唇微抿,垂下眼簾,“殿下當心着涼,奴才告退。”
當寝殿的兩扇門合上,錦杪輕笑一聲。
日子再怎麽無法忍受,她也得過,只有過下去了,才有希望逃離這樣的日子。
最不該做的,就是對別人抱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