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心魔
心魔
縣衙大牢,銀鈴熟得很,早些苗亂還未起的時,便來過好多回想要塞點銀子進去看看那可憐的女人。
但門口的守衛出奇的剛正不阿,清廉守法,愣是一個銅板也不收。于是就那樣一直耗到寨子裏的人忍無可忍拉起諾大的隊伍前來申冤,不知是擦槍走火還是故意為之,有人率先射出箭矢就此再次掀起轟轟烈烈的苗亂。
朝廷出兵鎮壓,傳言将再次在苗疆啓用羁縻制以苗治苗,不過最後來的還是朝廷的流官。
今天這路明顯不是往衙門大牢裏去的,倒是繞到城東去了。她緊跟着陸清河東張西望,好奇問道:
“大人,這是去哪兒?不是去衙門大牢嗎?”
陸清河:“喔,這是去楊翰府邸的路。衙門大牢在你嫂嫂被害的當夜牢房就清理幹淨了,什麽線索也沒有了。咱們去楊府看看,說不定還能找到點蛛絲馬跡。”
煞有其是應着小姑娘,轉眼間三人就到了楊府。門上貼了官府的封條,衙門裏缺人手因而也沒有看守。
何玉上前幾步率先揭掉封條,推開門讓兩人進去,随後才順手将門掩好。入夏後,乾州多雨,楊翰吊死的房間裏一推開門便是一股潮濕的黴味襲鼻而來。放置在裏面的桌椅竟是從木縫中冒出了小菌菇來,木頭已開始有了腐爛的跡象。
銀鈴一踏進屋便被從梁上懸挂下來的褲腰帶吸引住了目光,忍住就伸手拉了拉,踮腳去夠想是想要将自己的脖子挂上去一般。
何玉見狀立刻阻止道:“銀鈴姑娘,這是案發現場,切不可亂動。”
害怕她不知輕重破壞了兇手留下的證據,但他們偵察過了原也沒發現什麽。
“可是這裏你們原本也沒保護好啊,屋頂漏那麽大的雨,你們也不修修。”
銀鈴嘟囔着踮腳還是往繩扣上挂自己的脖子,奈何她個子實在不高,如何也夠不到。
陸清河不言語,縱容她在兇案現場胡作非為。見小姑娘腿短夠不到,頗為好心的搬過一旁的掐腰圓凳給她。
何玉面上有些挂不住,驚覺自己話多了,讪讪的閉上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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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響待踩着圓凳夠上繩扣,銀鈴驚訝道:“大人,這楊翰不是自盡的吧?”
陸清河點了點頭,雖然早就知道楊翰不是自殺而是被謀殺的,但他要銀鈴自己親自去發現裏面的端倪。
然而聽見她的話,何玉還是有些吃驚。看了眼陸清河以為是他告訴銀鈴的,畢竟他連重炎那麽貴重的東西都能送給她把玩。
卻只聽那姑娘煞有其事道:“楊翰身長七尺有餘,這吊繩那麽長哪兒能真的勒死他。而且人在瀕臨死亡的時候是極度害怕的,他腿長只要掙紮一下腳尖就能夠到地。既還有逃生的機會,他怕死肯定就自己下來了。”
她墊着凳子剛好同楊翰一般高,扣繩松松胯胯的懸在脖子前,墊個腳就能把腦袋挂進去,但又能輕而易舉的出來。
“還發現了什麽?”
陸清河問道,憑借對現場的觀察她便推測出了楊翰是被人殺死的。而在當初看到屍體的第一眼他和何玉第一反應是畏罪自殺,甚至連仵作的驗屍格目也是窒息自殺而亡。
直到看見從房頂漏下的陽光,陸清河才意識到楊翰死前有人進來屋子,又從屋頂翻出去了。只可惜天黑,蓋瓦時出了疏漏,留下一道偌大的縫隙。在夜裏和陰天都是難以發現的,只有當日頭升到未時,陽光從縫隙落下來,或是下雨天才能發現。
這點漏洞自然也沒逃過銀鈴的眼睛,她站在圓凳上,伸手指了指屋頂。昨天夜裏剛剛下過雨,現下沒有陽光她也把握不準這瓦什麽時漏的,只是頗為保守的猜測道:
“這瓦得看是什麽時漏的了,倘若是楊翰死後,說明衙門對案發現場保護不利,屋子漏雨也沒發現。倘若是楊翰死前,就不好說了。”
“依據你的推斷這是楊翰死前還是死後呢?”陸清河仰頭問道
銀鈴:“大人在考我?”
小姑娘一下就猜到了陸清河的用意,輕輕一躍從圓凳上跳下來,頗為神氣道:
“楊翰怎麽說也是縣丞,朝廷官員自是講究怎麽會讓屋子漏那麽大條瓦縫進來。所以這是他死後漏的,而且是死的當夜才出現的。從屋頂翻出去的人由于天黑,看不清楚瓦片沒蓋嚴實導致出了那麽大一個纰漏。”
“那依照你看在苗疆誰有那麽大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覺的潛進來殺死了楊翰?”
“不好說.....”
銀鈴搖了搖頭,是當真不好說。有這本事的人當前屋子裏就站了一個,她怕一下兜不住叫陸清河懷疑到自己師父和師兄頭上去。
知曉她心有戒備,陸清河不再追問,反而坦誠道:
“那夜你師父撤兵後,楊翰一整夜都在四處尋找射上到城牆上面來的箭頭。所以說那箭根本不是苗人射的,而是楊翰授意指使,意在挑起争端使苗疆再次陷入混亂中。這伎倆和半年一樣,只是計劃敗露他自己也被滅了口。所以只要查出那箭頭的來歷,應是就能順藤摸瓜揪出背後操縱的主謀來。你心思細膩,又通曉這尋痕推理之法,頗有幾分做捕快的天賦。怎樣願意來衙門嗎,和我們一起揪出殺害你嫂嫂的罪魁禍首。”
再次發出邀請,陸清河說的比上次在石家還要真誠。心下猜測自己已經對這個丫頭足夠的坦誠信任了,連她胡配的藥也敢吃。憑借這份信任,她總不該還是拒絕不願意來吧,那可是她的莫翠嫂嫂。
以前不急,是他覺得自己還有時間慢慢将她騙下山來。可現在敵在暗我在明,在身邊放上木桑這顆炸彈,他是要連安穩覺都不敢睡了。迫切的需要這丫頭下來替自己盯緊他,當然也防止言語不通着了歹人的道還蒙在鼓中。
但顯然只是信任還不足夠吸引人,銀鈴搖了搖頭,對于陸清河的信任只是感動了。
“大人摻和官府的事,讓我師父知道了她會打斷我的腿的。我可以幫你看看着箭頭的來歷,但是衙門的話我還是不來了.....”
扯出了師父來當擋箭牌,陸清河微微失望,知道這不過都是借口,山下沒什麽她非來不可的人而已。
“這樣子啊,沒關系,等你什麽時候想來了再來。天快黑了,你難得來進城來一趟,夜裏有夜市叫你何大哥帶你出去逛逛,明早再走怎麽樣?”
陸清河熱絡安排起來,喚何玉陪小姑娘出去逛街,給以兩人獨處的機會,也是意在叫他想辦法再套套,看能不能将人留下來。
“好啊,那背簍大人你幫我背回去!”
銀鈴原就沒打算回寨子,背上的小背簍塞進陸清河的手中迫不及待推着何玉往外走。
“走何大哥,我們出去玩去!”
但走了幾步,她又才反應過來兩人逛街多無聊,于是招呼着陸清河道:
“大人你也一起吧?”
陸清河單肩背着她的背簍擺手,一副大忙人的模樣。
“我就不去了,衙門還有卷宗要看。你們趕緊去,我回去讓差役給你安排客房。”
“那我們走咯?”
知曉他這個大忙人和他們這些小喽啰不一樣,一天天日理萬機的,銀鈴也不強求推搡着何玉歡歡喜喜的出門了。
對于陸清河特意制造獨處的機會,何玉是明白他其中的用意的,帶着小姑娘去了乾州最好的酒樓。
是個喘口氣都比別的地方貴的地兒,仿的是京城名店宣陽閣的菜式,量小而精致。一道魚脍裝扮成蓮花盛開的模樣,點綴幾多蘿蔔花就敢賣的比別的酒樓貴上三倍。招牌的文先果酒是乾州特色,賣的一樣比尋常酒貴。
銀鈴是知曉的,點菜時盡量拘着點。何玉卻道自己請客想要吃什麽只管要便是,大手一揮弄了滿滿一桌子。
可是他吃的比銀鈴還努力,以至于小姑娘撐着胳膊忍不住問,“何大哥,你餓了是嗎?”
何玉一愣,笑了笑,往她碗中夾了一塊熏肉催促道:
“一天沒吃東西了,不餓嗎?快些吃,吃完我們下去逛街。剛上廟會,城隍廟外該是停熱鬧的。”
“喔。”
銀鈴扒拉着碗中的菜慢吞吞的吃,直到何玉将桌子上的菜一掃而光她才放下筷子來。興沖沖的望樓下張望,迫不及待道:
“何大哥,我們走吧,外面好熱鬧。”
“好,我去結賬。”
何玉站起來,身子卻是一晃腦袋昏沉沉的,看似溫和的果酒慢慢的上了酒勁上來。
“何....何大哥,你喝多了?這酒後勁很大的,你怎麽能全喝了?”
銀鈴趕緊伸手扶住他,提溜起桌子上的酒壺空蕩蕩的,一桌的菜食被吃得幹幹淨淨的。
“無事,我們下樓去。”
何玉深吸一口氣,努力睜開眼睛保持清醒,一步步穩穩當當的走下來,銀鈴後面跟着準備随時伸手去扶他。
“老板結賬。”
話音一落,立刻就從櫃臺探出了個肥頭大耳的胖掌櫃來,手中的算盤劈裏啪啦的敲了一通,殷勤的笑道:
“客官,一共是五兩三錢銀子。”
拽下荷包的手一頓,似乎半響才反應過來,只是不知為什麽那抽繩緊得很,何玉如何也打不開,急得額頭微汗,背脊生僵。
銀鈴趕緊上前接過荷包,幫他打開數出了五兩三錢銀子。但荷包一下就輕了,裏面就剩下了幾個銅板。那一瞬間她似乎明白過來為什麽何玉吃的那麽努力,舍不得浪費掉一星半點了。
“何大哥,你喝醉了。我們回衙門吧,大人肯定在等我們回去了。”
走出客棧,她拽着何玉就往衙門方向去。後者愣了一瞬,頗為愧疚道:
“好,下次我再陪你出來玩好嗎?”
所謂的下次是等他發了月祿走出當前的窘迫,陪他喜歡的姑娘逛街。現在他當真就只剩下幾個銅板,連買個草标的錢都沒有了。
還好.....還好喝醉了,他可以回衙門了。
何玉暗暗慶幸,不知道那個心思細膩的人有沒有察覺他的意圖。她會不會以為自己是陸清河的侍衛,并不缺銀子。
可是.....
他微微側首去看身邊的人,想起來自己并沒有完成陸清河交代的任務,沒有辦法讓她留下來。
也許自己該要再主動些,但實際上何玉又是害怕這樣的主動。因為一旦率先邁出那一步,是否就意味着往後他們将牽絆在一起,當真會娶她為妻。
“銀鈴....”
猶豫間,衙門已經到了跟前。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喊出聲音時竟有些燙嘴。像是腹中的酒氣灼燒上來,連後面的話也燙化了在喉間。以至于恍惚中險些被門檻絆倒,幸而随時準備着的小姑娘手疾眼快的扶住了他。就此也沒撒開手,一路扶進屋子。
衙門後宅庭院深深,廊下的竹篾燈靜靜悄悄的燃着。人都各自忙去了,陸清河也不在,屋子漆黑一片不見亮燈。
院子裏除了花盆底下的蟲鳴就是何玉和銀鈴,她攙着他兩人行走間靠的很近。何玉恍惚覺得鼻間萦繞了股山栀子的香氣,低頭看見的卻是軟乎乎頭頂。
她一定扶着自己很吃力吧.....
他忽然想要擡手摸摸她的腦袋,将心中的苦悶宣洩出來。
“銀鈴.....”
他又有些癡愣的喊她,行走間已經推門進屋走到了床邊。
“何大哥,你喝醉了先休息一下,有事明天再說。”
銀鈴伸手去揭床上的被子,話音才剛落地後背突然一道黑影壓上來。
“何....何大哥你幹什麽?”
只回了半個身子,黑影就将她撲到在床上。果酒的香氣呼呼的掃在鼻間,銀鈴很不争氣的臉就紅了。想要推開身上的人卻是紋絲不動,叫灼灼地目光盯着頭皮發麻。
“銀鈴.....”
他當時有話要說的,銀鈴知道,這一夜他都莫名其妙喚了她好幾次了。
可次次又什麽也不說,只是叫了名字。
不知道那人鼓足了好幾次勇氣才敢借着酒勁前進一步,可是看見身下的人睜着無辜的鹿眼,話又都噎在了嗓子裏。
大掌攬着她的腦袋靠近自己,還是想要問問那夜她和陸清河到底怎麽了。
那個人欺負她了嗎?他們做了嗎?
可是他一個字也問不出口,只能一次一次的陷入夢魇中。裝作昏迷過去的模樣跌在她的肩膀上,動了動唇沒發出聲來。
何玉知道,這夜即便喝醉了,他也依舊會做惡夢,回到客棧那夜。
他心有芥蒂,卻又軟弱的無法拒絕陸清河的任務,也控制不住想要靠近的心,身心被折磨的如在烈火上焚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