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蚊子血
蚊子血
醉酒讓何玉難以抗拒的跌入混沌之中,耳朵能夠清楚的聽見銀鈴離去掩門的聲音,腦子卻夢回到了客棧那夜。
聽見屋子裏陸清河和銀鈴的響動,那姑娘不停的在哭,像是深夜裏的乳貓嗚嗚咽咽地将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好像知道有人在外面一般,陸清河沙啞的聲音讓她小聲些,莫叫人聽了去。哭聲果然就小了,但屋子裏吱吱呀呀的似乎是小船在驚濤駭浪中沉浮。
很久以後裏面風雨将歇,何玉緊繃的神經才敢松懈下來,虛脫的靠在門上大口喘息,衣衫被虛汗浸透。
而身後的門觸不及防的從裏面拉開,他來不及退開跌進屋子裏,低着頭趴在地上不敢擡起眼。
餘光只能看見跟前削瘦的腳掌,未着足袋,腳趾濕漉漉的染着難以辨明的水漬。屋子充斥着讓人難以呼吸的熱浪,濃重到窒息的山栀子香撲面而來。
他本能的就反應過來那是銀鈴的香氣,偷偷的擡起眼瞟到屋子裏的床榻,纖細的胳膊從錦被中無力的搭出來,像從枝頭上斷下來的枝桠毫無生氣。
“帶她下去。”
頭頂說話的聲音冷若冰霜,有着幾分提上褲子就不認人的惡劣。何玉猛地擡起頭,對上那雙陌生的眼睛,不明白陸清河怎麽變成這樣子了。
他不是一向自诩正直的嗎,怎麽可以如此□□一個姑娘,怎麽變得和京城的酒囊飯袋一樣了。
“大.....大人.....”
何玉顫抖着聲音似要争辯幾句,但嗓子裏一片幹澀,連津液都難以吞咽。身子不自覺的蜷縮起來,以一種極度安全的方式雙手抱住自己的腦袋,像是等待越矩的一頓拳打腳踢。
而匆匆掃過陸清河赤身上的傷痕,他感覺眼睛像是被數鋒利的小刀無情的刺傷了,酸澀的難以睜開,淚珠忽的一下落在了地磚上。
“你喜歡她就賞給你了。”
冷漠的聲音像是下刀子一般飄下來,何玉立刻就想起了幼時在侯府寄人籬下的日子。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鞍前馬後地侍奉在那小公子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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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賜和施舍讓他和母親逐漸擺脫生活的窘迫,他以為只要足夠的卑微就夠了,但還是有了不甘之心。
不甘之下,卻依舊軟弱。低着頭從地下爬起來走向床邊,像是撿走家主的賞賜一般,将床上的人裹着被子抱走。
“就是那麽做奴才的?”
陸清河旋到圈椅上坐下,高高的翹起二郎腿,呷着茶水咚地将茶杯擲在桌子上,茶漬四濺。
“不知道謝恩?”
何玉身子一下僵住,艱難地從嗓子裏擠出幾個聲來。
“謝.....謝公子。”
然後在身後那道輕蔑地注視下走出門,只是他抱着懷裏的人走啊走,卻是繞進在了侯府的後院中。院子裏人很多,好奇的打量他懷裏的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可他耳力太好了,“不過是陸家的一條狗”、“軟骨頭”、“連女人也撿主子不要的”.....
嗡嗡的聲音萦繞在耳邊像是惱人的蚊子,不敢在陸清河面前發洩出來的屈辱頃刻間爆發出來。
何玉失控的大喊大叫,“滾,你們都給我滾!”
嗡叫聲音只停了一瞬又響了起來,聲音更甚适才,像隆隆的水聲淹沒了周圍的一切動靜。他憤怒之極卻又不敢真的做什麽。
虛張聲勢的吼叫,抱着銀鈴四處躲藏。但那陰魂不散的蚊子還是找到了他們,撲閃着偌大的翅膀飛來像是要鑽進何玉的眼睛裏,把他撿了主子不要的女子話烙進血液裏一般。
“滾開!”
“不要過來,再過來我殺了你!”
他騰出手胡亂的揮舞,一巴掌将飛到眼睛前的蚊子打死。一抹刺眼的蚊子血烙在掌心,那一刻他笑了,想要大喊出聲。
看,你們看,她不是陸清河不要的女人。
他的姑娘幹幹淨淨的.....
但是還沒高興半分,忽然天旋地轉跌入濃濃的霧氣中,身下一片熾熱難耐。撥開迷霧躺在床上的卻是他自己,懷裏依舊抱着銀鈴。小姑娘一副餍足了的模樣睡去,臉頰赤紅,軟乎乎滑溜溜的。
周遭都是鋪天蓋地的紅,繡着鴛鴦的錦被,燃了一宿的紅燭淚.....可扯開錦被之下卻是白到刺眼的元帕。
怎麽會?
怎麽會這樣?
何玉驚恐的看着懷裏的人,想要質問她。
她不是很厲害嗎?怎麽連陸清河那樣的三腳貓功夫都打不過,她的毒術呢?
然而卻是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倒是清脆的說笑聲愈發的清晰。
“大人,您這是去哪兒了?”
是銀鈴的聲音,輕快的就奔着廊下遠去。
而垂花門下站着的陸清河頗有些窘迫,沒料到銀鈴和何玉那麽快就回來了。
手中的攥着半串沒吃完的糖葫蘆,懷裏還揣着半包蜜餞。小姑娘的背簍也正挎在肩膀上,從裏面伸出的山栀子花蔫巴巴的垂在他墨綠色的官袍上。
“大人您就吃獨食啊?”
銀鈴蹿上前,好是驚奇的打量陸清河。沒想到他一個大男人竟愛吃甜食,不跟他們去逛街原來是偷偷吃獨食去了。
“也.....也不是,這不是還買了你的份嗎?”
陸清河嚼着軟乎乎的蜜餞僵在原地,信手就把自己的半包蜜餞大方的拿了出來。
“何玉呢?”
他探了探頭,院子裏空蕩蕩的只銀鈴一個人。
“何大哥喝醉酒了,這會兒睡着了。”
撿了顆蜜餞塞進嘴裏,銀鈴伸手将挂在陸清河肩膀上的背簍扒拉下來,頗為無奈道:
“早知道大人一個人吃獨食去了,适才就應該是拉着您一起去明宣閣吃飯了。對了,是您讓何大哥請我吃飯的是嗎?”
想到一頓飯就吃癟了何玉的荷包,怪是不好意思。
面對質問,陸清河沒否認,确實是有這層用意在。但是他沒想到何玉會帶銀鈴去那麽貴的地兒,還以為兩人上城隍廟逛夜市去了。
“您這是讓何大哥請我吃飯,想辦法留我是嗎?既然如此,那這頓飯錢您得給他報銷。”
銀鈴憤憤道,既要留她,為衙門招攬人才那就陸清河自己來請客,何玉只是個侍衛哪有幾個錢讓嚯嚯的。
陸清河見小姑娘維護何玉,欣慰一笑,十分的好說話。
“行,為朝廷招攬人才,這銀子我報了。花了多少銀子,明日讓何玉拿票據來。”
“五兩三錢,貴吧!明宣閣喘口氣都比別的貴,下次再也不去了。”
銀鈴抱着的自己背簍四處張望,“大人,今夜我睡哪兒?”
“西廂吏舍還有空房,我叫人去打掃。”
陸清河轉身喚了個過路的雜役去準備客房,折回來時銀鈴已經在石凳上坐下,吃着蜜餞耐心等待。
“怎樣,願不願意留下來。來衙門幫我們,管吃住,每月還有二兩月俸。”
“不好。”
她是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陸清河好是失望,嘆了口氣,撩袍坐下。
“怎麽說呢,想讓你來衙門是因為最近我和何玉遇到難事了,弄不好怕是連命都要交代在這裏。”
“嗯?出什麽事了?”
聽這話,銀鈴一下就來精神了,不明白陸清河可是縣官,朝廷裏的人誰敢給他臉色看。而且他爹還是安遠候,就在乾州橫着走也沒人敢招惹他的不是。
陸清河清了清嗓子,臉色甚是沉重。
“衙門的新縣丞來了,是個苗人。雖說他的到來正好能解衙門日後進山寨言語不通的困難,但是來的太巧了。我害怕他是受人指使而來給朝廷新政使絆子的,現如今乾州已經不僅是苗亂的問題,而是牽涉到朝廷黨争了。這是你死我活的鬥争,所以我希望能有一個信得過的苗人在身邊幫我。一來,替我監視這個新縣丞,二來,也是将我和何大哥的身家性命交給你。你想這人倘若不懷好意,我們不通苗話,日後在推行新政中他利用這點胡說八道,搞臭官府名聲,激起民憤。我和你何大哥,搞不好當真會被寨民打死在山上,所以能不能留下來?”
他将桌子上的蜜餞又往面前的小姑娘手邊推了推,好像真的已經到了舉步維艱的境地。被掣肘的難以動彈,語氣溫柔又真摯。
但她還是不松口,卻有了遲疑之色,似乎在認真思考話中的真假,想在言語不通的情況下有人挑撥離間,寨子的人當真失手打死他和何玉怎麽辦。
“銀鈴,留下來好不好,我可是将自己和你何大哥的身家性命都交給你了。”
陸清河軟聲懇求,險些抓住那姑娘的手像幼時和祖母撒嬌耍賴皮一般。但想想他已決心讓何玉去俘虜這丫頭的心,又什麽都沒動。
只是手背忽然滴下一滴滾熱的鮮血,又是一滴,兩滴.....在冷白的肌膚上炸開。
“大人,你.....你流鼻血了!”
銀鈴正是要動搖了,擡眼便看見陸清河俊臉上明晃晃的一管鼻血傾瀉下來。吓得連忙探身過來扒拉着他的腦袋向後仰,卷起松開的袖子手忙腳亂的捂住流血的鼻子。
陸清河僵着身子不知所措,不能用官袍擦鼻血,只能仍由銀鈴軟乎乎的衣袖胡亂捂住他的臉,鼻間都是她身上隐隐的藥香。
“大....大人,您這是又亂吃什麽了?”
“我.....我沒吃.....”
他尴尬的狡辯,但很快又想起來早前為了博得銀鈴的信任吃的那顆重炎,原還有所懷疑藥效是不是真的和密閣裏的一樣,這下他是真的信了。
不但藥效一樣,連副作用的一樣,聞着鼻間的藥香就忍不住讓人浮想聯翩來。
“好....好了,沒事了,你且先離我遠些。”
陸清河面色有些窘迫,許是客棧那夜太過于深刻,藥效一上他恍惚間就嗅到從肌膚裏蹿出來的香氣。讓人魂牽夢繞,攝人心魄。
他還記得的,只是以為不去想就忘記了。
“那您自己先捏着鼻子,會兒應該就止住了。您說不讓我亂吃重炎,你自己倒亂吃。”
她也猜到了是白日裏的那顆重炎,收回手讓陸清河自己捏着鼻子。但擡着髒兮兮的手才退開,走廊下倏然閃過一道黑影不由分說的攬過她的身子,緊緊的抱在了懷中。
“別怕,我不會讓他再欺負你了。”
何玉癡癡的呢喃,看見她衣服上的那抹紅心狠狠的揪了起來。
原來她真的被欺負了,是真的。他應該不顧一切的沖進屋子裏将她搶出來的,可一切都晚了。
但那些擠壓在心裏的憤怒在看見陸清河那張臉一下就偃旗息鼓了。
銀鈴和陸清河看見突然出現的人吓了一跳,面色皆有些挂不住。
小姑娘被迫埋在寬厚的懷中,支支吾吾解釋道:
“大人,何大哥發酒瘋了。”
仰着頭鼻血當真好像不再流了,陸清河卻還是沒放下手來,依舊僵硬在原地。并未應答銀鈴的話,只是吸了吸鼻子,心窒了一下。
已不是先前那般坦然釋懷,他以為自己能鎮定自若出局,沒想到竟是到了目睹他們的親昵會難過的境地。
“好,帶他回屋吧。”
陸清河擺了擺袍子,心下啞然:也許有了新的挂念就會斷了這份念想。
他是該給京城的父親寫封信将議親之事提上日程了,他也該有自己應該挂念牽絆的人。
所以乍現的那一瞬難過也并沒有蔓延開來,陸清河覺得還好,一切都還在可掌控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