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惡念

惡念

明宣樓花掉的那筆銀子作為差補補在何玉的俸祿裏,多出來的五兩三錢銀他敏銳的就察覺到了是那日的飯錢。

可花那銀子他并不心疼的,因為那是請他喜歡的姑娘吃飯。陸清河還回來的這筆銀子像根刺一樣的紮在心口上,疼痛并不是很強烈,但卻無法忽視。

他說服不了自己坦然的去接受,悶悶的跟着陸清河。習慣性的是走在他的身後,今日卻出乎意料的和他走在了一旁。

狹窄的小路蜿蜒進茂林中,帶路的是木桑,穿着青色官袍,胸前的補子是一只憨态可掬的鹌鹑。因身形高大,文官的袍服倒是穿出了幾分武将的英姿。

同行的還有衙門的圖正弓手和算手,兩人皆背着箱籠,箱子裏裝着黃冊和魚鱗冊。小小的兩本冊子系大昭的國運,關乎百姓的身家性命。

在大昭魚鱗冊為經,土田之訟質焉。黃冊為緯,賦役之法定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尺寸皆有稅。

幾年來因戰亂不斷和地方官員地怠政,黃冊和魚鱗冊同乾州各山寨人口出入甚大。甚至城中百姓也造冊不全,陸清河着何玉同木桑帶人挨家挨戶探訪才得以修全。

除了幾本冊子,他們還扛着一只步弓尺,五步一尺官府用來丈量土地。尺子還是嶄新的,經由工部驗核過快馬加鞭送回乾州,用來重新丈量乾州轄地官民田地。

因為是新尺和三年的舊尺自當是不同,陸清河拿着這把弓尺在乾州城外量出了八百畝隐匿的良田。今日這趟上山他心下已隐隐生出了不安,預感将會鬧出不小的動靜來。

拄着随手撿起的木棍,犀利的目光緊緊盯着前面熱絡的木桑,心想借着此次機會能不能找個由頭把人弄走。

“何玉.....”

“大....大人.....”

他才是開口喊了一聲,何玉也正巧開口,像是有什麽要緊的話要說一般,臉色十分沉重。

陸清河示意讓他先說,何玉這才清了清嗓子,從懷裏掏出了只荷包,裏面整整的就兜這個五兩三錢銀子。

“大人,請銀鈴姑娘去明宣樓吃是屬下自己願意的。”

Advertisement

他将荷包遞過來,有些緊張。從來沒忤逆過陸清河,他向來是主子說什麽就是什麽的。

只這次在銀鈴身上,他不想連這點男子氣概都沒有了。他可以花光所有的銀子,餓着肚子請自己喜歡的姑娘吃飯。可不能連請姑娘吃飯的錢都是施舍來的,那樣他會瞧不起自己的。

“這是差補,上次你們清查乾州城外土地的差補,張儲他們都有。你們給朝廷查出了隐匿的八百畝良田這是功,所以有補助賞格。”

陸清河已經盡力說的很委婉,借口也找的很完美。只是他并不贊成他這樣“傾家蕩産的”去讨好一個姑娘,銀鈴是長在山寨裏沒到過京城,沒見過什麽大世面。

可是她的師父師兄并非鄉野之人,她有什麽好東西沒見過的,她要的不過事一顆真誠坦坦蕩蕩的心。

那夜自己不過就是分了她半包蜜餞,小姑娘就樂得沒邊樂,甚至發現他愛吃甜食得癖好後,他們的距離一下就拉近了。

陸清河想要告訴何玉姑娘不是他那樣追的,同姑娘相處就像在朝裏做官一樣,說得難聽些叫見人下菜,好聽些叫投其所好,不過都是話粗理不粗。

“何玉,下次帶銀鈴去城隍廟玩。每月十五有燈會,街上都是舞燈雜耍的,賣零嘴的,她愛吃甜食會喜歡的。明宣樓那種地方以後就不要去了,不合适。”

不合适?

什麽不合适?

何玉的手僵在原地荷包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如芒刺在背。

是說他這樣出身,他沒有銀子所以不配去嗎?想起那個光怪陸離的夢,胃中一陣難受險些嘔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越來越厭煩陸清河說話了。自己合不合适的話總是他在說,數十年如一日。

從小他想像尋常人一人讀書考取功名,光宗耀祖。陸清河卻說不适合,讓他習武。他想要經商做生意擺脫陸家,卻依舊還喚來一句不合适。

“.....屬.....屬下知道了。”

半響何玉才從嗓子裏擠出了聲音,僵硬的将荷包收回。那幾塊碎銀就像是一座大山壓在胸口上,讓人難以喘息。

“對了,今日看着模樣當時要出亂子的.....”

陸清河并未去過多在意他的心思,注意力都在了木桑的身下,掩唇低聲囑咐道:

“一會兒進山後在保證不出人命的情況下,有什麽動靜你都不要出手知道嗎?引起苗人騷亂的話就讓他們亂,叫木桑去周旋。”

“是。”

何玉應道,知道陸清河平日笑面藏刀,對着新來的苗人縣丞親親熱熱的,心下卻是琢磨着別的算盤。

半個時辰後,當他們翻過松樹林山頭,下到山坳裏時,早前幾天木桑就來打過招呼的雞鳴寨,現下寨民都聚集在寨子口的水田邊上。三三兩兩的坐在一起話閑,等着官府的人來核查黃冊,清丈田畝。

因為苗人當差的關系,溝通順暢,寨民們并沒有像矮寨寨民那般的敵意,十分的配合官府。

陸清河拿着黃冊一家一戶的問,寨民操着苗話如實應答。祖上何處,家中幾口人,什麽關系,事無巨細。木桑耐心的在一旁翻譯,待陸清河執筆登記造冊。

“好了,寨子裏就這些人了。趁今天還早把寨子裏的地量了,明日我們才好去別出,就不必趕兩次工了。”

填寫完最後一個寨民的名字,收起黃冊。一行人往田中地間而去,因為關乎着自己的地,關乎要交多少賦稅,每個寨民都緊緊的跟着。即便看不懂魚鱗冊上的漢字,也還是殷切的望冊子上看。

何玉和衙門的弓手黃阡拿這步弓丈量,算手田墨捧着冊稿記錄,一一核算清楚後報給陸清河登記進魚鱗冊中,作為以後在乾州征稅的憑證。

随着登記入冊的數字越來越大,逐漸偏離陸清河在舊冊上所看的數字時,他感覺到周遭的空氣一窒,肅殺之氣瞬間彌漫開了。

執筆落墨,猛地擡起頭看着眼前苗家老漢的赤目,筆尖微微發抖。

“你這狗官怎生亂寫,我家哪有那麽水田!”

老漢不識漢字,不懂官話,只看見冊子上田地越畫越寬,歪歪扭扭的筆跡書寫滿了一頁還不止。憤然掀了陸清河一把,頗有要搶他毛筆的勢頭。

“老伯別生氣,您看量的算的就是那麽多,我們是官府的怎麽會亂寫呢!”

木桑見人群騷動了起來,搶過算手田墨的稿冊指着上面的數字有理有據的解釋。但顯然他的聲音根本蓋不過鼎沸的人聲,圍在陸清河一旁的寨民其實早就心有疑慮了。

怎就才三年,官府再量,家裏的田地沒多,冊子上畫的倒是越來越多。有人便懷疑官府造假胡編亂咋,變着法壓榨他們。

地本就貧瘠,一年收成不夠交稅,還得去山裏打獵補實物。矮寨的石家的兒子就打柴交稅,最後叫官府的人打死了。他們都還記得,今日不過是因有個苗人牽頭,故而卸下了幾分防備。

但從現在他們看來木桑根本不是和他們一起的,是叛徒,是和巴氏土司一樣盤剝苗人的劊子手。

“你們這些狗官,地裏好不容易種點糧食全讓你們搶走了。沒有的地你也亂寫,改不改?不改,老漢就撕了你這破書!”

白頭的老漢穿着露胳膊坎肩,一把揪住陸清河的衣領威脅他。周遭的寨民紛紛響應,原就是刀鋤不離手,這下紛紛有了趁手的家夥,揮舞起來氣勢逼人。吓得陸清河臉色蒼白,生怕舉在頭頂的柴刀真的劈頭蓋臉的落下來。

“老人家改不了,步弓量出來就是那麽多。朝廷律法不得篡改隐瞞藏匿田産,違者重處!”

但他還是梗着脖辯解,臉色發白氣勢卻不弱。也一下挑釁激怒了寨民,起哄聲威脅聲一浪高過一浪。

“改不改!”

“不改就殺了你,反正日後也要叫你們像石家小子那樣逼死,我們現在就拉你墊背!”

群情激憤,立刻有人高聲應和道:

“對,殺個貪官,還是縣太爺,咱們賺!”

“對!”

“殺了他!”

而水田另外一頭,何玉他們看見岸邊的騷動立刻丢下步弓趕來去。苗人已蜂擁而上去搶魚鱗冊,陸清河敵不過一把被撅在地上磕破了額頭,頓時血流如注。

他從地上爬起來,想要再去搶回冊子。寨民拿着筆看不懂上面的字也不會改,索性一把将冊子扔進了水裏。墨跡暈開,冊子上就什麽的沒有了。

陸清河見狀怒斥道:

“你們這群刁民,想要幹什麽!啊你們....你們.....”

狠話還沒放出來,鋒利的柴刀不知從何人手中擲出牢牢的嵌在他的左肩上。他本是等着起亂子,事後找由頭将木桑趕走,沒到這寨民膽子那麽大。公然魚鱗冊敢撕,朝廷命官敢砍,只能急聲大喊何玉。

“何玉!”

“何....何玉!”

可是吵鬧聲太大了,他的呼救聲如何也傳不出去。或是層層疊疊的人群将他包圍了,何玉根本進不來。

當真傷到人了,圍觀的寨民慌忙的後退,難以置信的看着背上那把鮮血淋漓的柴刀,所有人都吓懵了。鴉雀無聲,面面相觑,片刻之後人群響起悉悉索索的議論聲。

“何玉!”

“何玉.....何玉救我!”

“何玉.....來人,來人!”

陸清河痛苦的大喊大叫,隐隐感覺到身後依舊還有人舉着柴刀,或是菜刀,又或是鋤頭,一把揮下來斬下他的腦袋。

他第一次覺得離死亡這樣的近,全身的知覺在逐漸散去,只剩下無助的恐慌。四肢止不住的顫抖,像是擱淺的魚一樣每一口呼吸都竭盡全力。

可是那幾雙官靴就站在人群外,他的眼睛穿過一雙雙腿縫看到了,他們卻跟聾了一樣。

“何....何玉,救我!”

無論他怎麽喊叫,他們都徘徊在人群之外。

而那個對血腥十分的敏感的人腦袋有些懵,細細咀嚼着山下他交代的話。

在不出人命的前提下,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出手.....

這個人命是指寨民,不包括陸清河吧.....是不包括陸清河.....吧。

午後的陽光不知為什麽此時顯得異常的熾烈,何玉擡起頭才發原來人心和太陽一樣不能直視。

是的,他承認自己是介意他的姑娘失身了。但此事罪魁禍首死了就沒有人知道了,他還是會娶那個姑娘好好過日子的。

可.....可他的姑娘肚子裏有那個男人的孩子了嗎?

何玉想不明白,他們來乾州多久了,三個月....五個月....有的話她的肚子該大了,一定就遮不住了.....

他恍惚的看見日思夜想的姑娘從山上跑下來,裙擺飛揚兜着山間的清風,藕色的小衫貼在肚子上讓人看着怪是難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