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性本惡

性本惡

那個像來告知喜訊的姑娘,待陸清河反應過來已經端着木盆和髒掉的衣服掩門出去,很久都沒有回來。屋子裏的陸清河只套了一件主人家男人借出的衫子,依靠在床頭上發呆。好像還在回想銀鈴要成親的事,不明白她怎麽就要成親了。

半個月前她還在漫山遍野,城裏城外的瞎野,從不像是在待嫁的模樣,何況乎她從來沒提過此事。可她竟突然要成親了,所以現在是用這個當作借口來拒絕他了嗎?

還是她在邀請自己和何玉去赴宴?

陸清河想要問個清楚明白,若真如此她早便是有心儀的男子了,為什麽不拒絕何玉的親近,為什麽适才那樣溫柔的對待他。

還是她本就是那樣溫柔的人,只是從不曾表露出來。

此時屋外有人影走過,在窗臺前停了一瞬,陸清河擡眼望去以為是銀鈴回來了,但人影很快就閃了過去。

濕漉漉的腳步走進藥香彌漫的廚房裏,停在那弓身在小泥爐裏煽火的人身後。

湯藥咕嘟咕嘟地滾開,将罐蓋頂開淌進爐子中,銀鈴忙得伸手去揭。爪子被燙的下一秒又忙不疊的撒手,爐蓋打着旋險些從桌子掉在地上碎了。

身後的人長手一伸穩穩接住,像是鐵砂掌一般不怕燙。

銀鈴好奇的回頭,才發現來人是何玉,他一樣像自己靠近陸清河一般靠的極近,将她堵在小竈前。飄忽不定的眼睛觸及到她的臉,讪讪的将爐蓋放在桌子上。

“何.....何大哥,你怎麽了,抓住兇手了嗎?”

她以為何玉是察覺了兇手才心急想要追出去的,可并不是,他在逃離讓自己失去理智的現場。狂奔進無人的山嶺聲嘶力竭的怒吼,發洩心中的恐懼。跳進懸潭中企圖一死了之,但是他忘了自己會凫水的,水并不能殺死他。

而他也是害怕死亡的,就像銀鈴所說人在面對死亡的時候一定會非常恐懼,會本能的求生。所有他自己又從潭底凫了上來。

可是冷靜下來回到寨子裏所見的又是再次令他傷懷的場面,他推開門的手頓在原地,看見屋子裏的銀鈴傾身去給赤條條的陸清河包紮傷口,兩人很是親昵。

陸清河甚至有些享受她那樣的靠近,在聽見她要成親的消息時錯愕的難以置信。憐愛的擡手撫摸着姑娘的臉頰,像是私向受授的孤男寡女,密謀着私奔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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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何玉難過的笑了,清楚的認識到了一個問題——陸清河喜歡銀鈴的。

但在人前他并沒有表露出來,甚至大大方方坦坦蕩蕩的鼓勵他去追求銀鈴。對他們促進漢苗融合而寄予厚望,而暗地裏卻肖想那姑娘。

“銀鈴姑娘,恭喜。”

他率先開口道喜,聽見她要成親的消息比于意識到陸清河的心思要好受些。

“何大哥你.....”

銀鈴驚訝道,沒他剛才竟在門外聽見了自己和陸清河的話。

何玉倚靠在竈邊,勾唇扯個笑,看着眼前有些稚嫩的姑娘,釋然道:

“成親比于找一個喜歡的人,一個适合自己的人更重要。你師兄從小和你青梅竹馬長大,當才是最了解,最适合你的人。莫要叫眼前一時的沖動迷了心智,藥交給我吧。快回家,你師父和師兄該是着急了。”

銀鈴只是聽着他的話,拿着蒲扇依舊呼呼地扇着爐子。何玉盯着姑娘的側臉黯然失色,擡手拂去飄在額頭軟發上的灰燼,勸道:

“回家吧,成親就是大人了,以後做事就不能再沖動沒有章法了。凡是多和師父師兄商量,你心裏的那個人并不如你想象得那般美好。”

心裏的人?

銀鈴微微一愣,睜着鹿眼有些不解。

而此刻,于何玉而言放棄這段并未挑開的感情顯得輕松很多,他可以一直能夠說服的方式和借口。告訴自己一個女子在失去貞潔後仍能找到一個不介意她的身份,珍愛她的男子這是一件極好的事。自己既是介懷于她和陸清河只見的事無法釋懷,那便放掉這段讓自己備受折磨的情動。

于她,于自己來說都好。

“回家吧,他不值得你這樣。”

何玉并不确定銀鈴是否喜歡陸清河,可是這姑娘總愛往他身邊湊。人的情感那麽脆弱,她不會在現在喜歡他,也會在将來。

何況乎現在她受了委屈已經會委屈巴巴的來依靠陸清河了。

“為什麽?”

銀鈴并不指明那個他是誰,兩人似乎都心知肚明,只是沒有說出那個名字。

“公子他.....”

何玉愣了一響,像是腦中翻湧起經年已久的記憶,頗為唏噓道:

“他不如你所見,所想的那樣。他自小就是一個極其善于僞裝的人,像西北荒漠裏的朱宮(注:變色龍)一樣,可以變換成任何你想要的模樣。你一定想不到現在他這樣溫潤如玉的人,小時候會經常苛待折磨下人,殘忍的虐殺巷子裏的野貓野狗。”

“原是這樣嗎?”

銀鈴扇風的手一頓,想象不到看着那樣斯文的人會做出如此殘忍的事來。

“嗯,我還記得有一天他從山上弄了只野狐貍回來馴養,那狐貍應激不吃不喝。他就餓它打它,斷了它的狐尾。後來那狐貍終于怕了變得聽話起來,但沒多久狐貍就不見了變成了一張狐貍皮。他還和我們說小狐貍是大雪天在山上快要凍死了,所以他才可憐救回家的。可事實上是他上山逮了母狐貍烤肉吃,才把小狐貍弄下山。吃了那狐肉後,他大病了一場險些死掉。家中四處求醫問藥,上香拜佛才好起來。那時候他才八歲不到,性本惡是所有人對他的評價。好在後來在老夫人的教誨下變得好了很多,但是.....”

何玉頓了一下,良久才感慨道:

“但我總覺得這樣的他并不真,而是用世俗所謂的禮義道德掩飾起來了自己的本性。”

這是他才醒悟過來為什麽陸清河當初在客棧會做出那樣的事來,為什麽鼓動教唆他追求銀鈴。自己表面上坦然正義,私下卻龌龊不堪的肖想。

其實這樣的事放在京師豪門深宅裏并不奇怪,道貌岸然的主子表面上體恤下屬,善待下人。背地裏卻欺辱□□,不過司空見慣罷。

他們這等仰仗在主人鼻息下生存的人,自尊什麽的沒有趕得上比吃飯活着更重要了。

陸清河生下來就是一張肮髒不堪的紙,克死生母、小小年紀以燒殺搶掠,□□下人為樂。曾十歲因飼養娈童敗壞京城風氣而進過刑部大牢。這些都是京師裏衆人皆知的事,只是後來他變好了,這也衆人皆知的事。

何玉作為親歷者,難以忘卻那段晦暗的童年。所以記的很深刻,原本模樣得陸清河他也記得很清楚。

“回家吧,別再下山來了。改土歸流的事是朝廷和衙門的事,同你們小民沒有什麽關系。”

他強勢搶過銀鈴的蒲扇推搡道:

“他是一個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人,為了改土歸流想要利用你收服人心。所以吩咐我追求你,不僅是我,連你都他算計的一環。衙門需要的是一個苗人而已,其實是不是你都沒有關系。”

“可是.....”銀鈴不解:“為什麽大人不自己來?”

不管陸清河到底是什麽面目,人前的他确實比眼前這個呆頭瓜小侍衛适合施展美人計。

“因為陸家有妻無妾,他花了數十年洗清的聲譽絕容不得半點玷污。陸家主母夫人,絕不會是一個小小的苗女就能做的。何況乎你這樣的身份,更是不可以,在京城失貞之事人言都能殺你。”

何玉毅然決然的将銀鈴推出廚房,交給從山下奔襲來的人。

“鈴兒,出什麽事了?”

巴東帶着數十名弓弩手下湧進窄小的院子,将銀鈴護在身後,兇神惡煞的看着何玉。

“沒....沒事了.....”銀鈴拉着巴東示意他別沖動,但并沒有立刻就跟着他離開。而是再次進屋見了陸清河,挽着他的手腕不好意思道:

“大人,這是我師兄。我們馬上就要成親了,您若是有空的話可以來山上喝喜酒。”

果然那讓陸清河不解的話變成了還要給她備賀禮的邀請,不過他的注意力很快就從巴東的身上轉移到了院子裏數十名弓弩手身上。

哲秀秀手下的人馬,冬講武,春種殖,并戍并耕。且沒有編制尋常做山民,根本分辨不出何為兵何為民,也就無從談及裁撤之事。

而銀鈴是她最疼愛的弟子,哲秀秀無兒無女。誰娶了銀鈴,誰就能獲得這只亦兵亦民人馬的節制權。

“好,不過成親是大事。朝廷有律凡嫁娶之儀肇,均載于官案,以備疇霊(注:查驗人口)。今日正巧黃冊都在,你二人先行登記就可以回家籌備典儀了。到了日子派人下山來通知本官,本官親自來赴宴賀喜。”

陸清河一改适才的失态,着何玉将箱籠裏的黃冊拿出來讓銀鈴和巴東先行登記。待銀鈴大筆一揮,落下二人的關系僅是師兄妹,巴東一欄裏空蕩蕩的都寫滿無字時。

他捧着冊子又好奇道:“你師兄父母呢?親人也沒有嗎?”

沒等銀鈴回話,巴東率先應道:“回大人,小人乃是孤兒,從小由師父撫養長大。”

別的什麽也沒說,拉着銀鈴就告辭了。小姑娘一邊被拖着走,一邊急吼吼的喊道:

“大人....你要來喝喜酒啊!”

但沒人搭理她,院子裏的人散去後,何玉才從廚房裏端了湯藥出來。似是覺得對于銀鈴要成親之事該做出表态一般,斂了斂神色愧疚道:“

對不起大人,屬下任務失敗了。”

陸清河臉色一沉,頗為惱怒。

“何玉,我讓追求銀鈴并不只是因為要在苗疆收複人心,而是認為你真心喜歡她。現在她要和她師兄成親了,如果我讓你去搶親,你敢嗎?”

其實如果真的喜歡她,心愛的人要同別的男子成親了,怎麽需要別人叫他去搶才搶呢。

何玉沒應聲,但十分不認同陸清河的話。無論他說得多麽冠冕堂皇,最終之意不過就是銀鈴嫁給巴東,不,只要是苗人就會對苗疆形勢不利而已。

他所考慮得永遠都只是政治形勢的利弊而已,那姑娘真誠的邀請他去赴宴,狼心狗肺的男人卻在唆使別人去搶親。

“何玉,我實話告訴你。巴東的身份很可疑,可能是巴氏失蹤的小世子,他一旦娶了銀鈴就會掌控哲秀秀的人馬。将起兵造反易如反掌,所以我要你去把銀鈴搶回來。”

“大人要不要聽聽您在說什麽狗屁話!”

何玉一把将手中的藥碗怒擲在地下,難以置信的看着陸清河。

他果然還是本性難改。身為朝廷命官,連此種強搶民女的屁話都說得出口。

“大人為了一己之私就說要去搶親,銀鈴錯過這段姻緣您拿什麽賠給她!是,您是心有朝廷,心懷大義。可銀鈴呢,她只是平凡的姑娘,滿心歡喜的要嫁給她的師兄,而您卻如此算計于她!”

“放肆!”

陸清河很久沒被人這樣忤逆了,拘了好久僞裝起來的暴躁瞬間爆發出來,朝他怒吼道:

“這親你不搶也得給我搶,苗疆形勢一旦失控,我唯你是問!”

發洩完他又立刻驚覺自己好像說錯話了,做錯事了。無措得抱着黃冊發抖,像頭受傷得狼一下在床上哼唧。顫顫巍巍得背過身去,耳邊嗡嗡得都是議論聲。

“聽說就是老侯爺殺孽太重,夫人才懷了個孽障難産而死了。”

“可不是孽障,小小年紀就會幹壞事,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哪家的孩子像他!”

“哎,佛覺寺的老和尚說了,這孩子就是他父親殺死的冤魂投胎來的,這輩子就是來讨債的。”

.......

悉悉索索的聲音,陸清河很久不曾聽見了。恍然隔世的記起來他是冤孽所生,人性本善,而他性本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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