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人之生也固小人
人之生也固小人
陸清河站在房外偷窺得有些忘神,沒想到蘇明舟和哲秀秀的關系惡劣到如此地步。對于她來說這個男人好像不是銀鈴的父親,而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一樣。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言的便是如此。
房門突然被推開,他根本還不及閃躲,屋子裏哭得跟只兔子一樣可憐巴巴的小姑娘走出來,直徑撞了個正着。
像是家中的醜事被瞧了去,又氣又惱惡狠狠的瞪着眼前的男人。恨不得将他撅下樓去,可是他又是來搶親的。
“讓開!”
銀鈴只能兇巴巴的吼他,抱着懷裏的茶點盒子,像頭野蠻的小牛一樣撞來。
陸清河沒躲,小姑娘猝不及防的就撲進了懷裏來。好像突然有了依靠般,委屈的淚水就跟短線的珠子一樣撲簌簌地往下掉。
“別哭,大喜之日哭腫了眼睛,一會兒要怎麽上妝。”
手指不自覺擡起拭去臉頰上地淚水,他第一次覺得這小姑娘像自己家中的小妹一樣。她才多大來着,十五六歲的模樣還是個孩子。受了委屈只會找兄長哭,可眼前的這姑娘連兄長都沒有。
夾在嚴厲的師父和慈祥的父親中間難以做人,這一瞬間陸清河好像心軟了,覺得自己不當以所謂的大義破壞她的幸福。苗疆的形勢,以別的方式一樣可以控制得住的。
他溫柔的笑起來,揉了揉銀鈴的軟發,側開身子讓她下樓去。
緊跟下來的人是蘇明舟,進寨前一張精神矍铄的臉已經變得晦暗不堪,遇見樓下的人只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托詞有事忙得要告辭。
“老先生就這樣不辭而別,銀鈴會難過的。”
陸清河側身當住去路,不讓蘇明舟離開。看着那一臉難堪的老頭,好心勸解道:
“您就那麽一個女兒,成親這的大事怎可一走了之。先生因為秀秀師父覺得難堪,無地自容所以想要走。為什麽不能因為銀鈴留下,今天寨子裏那麽多人,其實不會有人在意您是誰,在不在。只有銀鈴,您是她的父親。”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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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明舟渾濁的眸子一澀,紅了眼尾。讪讪的擺擺手,轉身鑽到田埂下的草垛子後去。躺在上面,側耳聽着寨子裏熱鬧的人聲,霹靂巴拉的鞭炮響。
是啊,他這輩子就那麽一個女兒。從又不在他身邊長大,未盡到父親之責,大婚之日怎麽又可以任性離去。
嘆了口氣,蘇明舟自言自語道:“就遠遠的看着她好了。”
陸清河聽見那聲唏噓消失了半會兒,再回來時手中多了兩只杯子和一壺酒,就勢在老人家身邊坐下。
倒了杯米酒遞給他,笑道:
“晚輩在這裏恭賀老先生大喜,覓得東床快婿。”
“謝伯都了。”
這是第一個同蘇明舟道喜的人,讓他恍惚得有些不真實。接過酒杯的手指頭微微顫抖,遲愣片刻一口飲盡杯中濁酒。
兩人相視一笑,恍若忘年之交。
而從草垛後面不知什麽時候鑽出來個腦袋,眼角挂着淚珠,頗有些腼腆的看着他們。
“爹爹.....”
銀鈴鑽出身來,手中提着食盒放在蘇明舟跟前,心疼道:
“只喝酒會傷身體的,我弄了些下酒菜來。”
她擡頭又看着陸清河,分外的感動。
“謝謝您,大人。”
謝謝他願意陪着自己的父親。
銀鈴知道父親心中定是難過煩悶,吃些酒也許會好受些,于是特意備了些酒菜來。
“回去吧,蘇伯伯這有我在。”
陸清河接過小姑娘手中的酒杯催促她趕緊回去,不若叫哲秀秀發現,蘇明舟又該難受了。
銀鈴只得安慰了幾句趕緊離開,偷偷從小路翻回去。
蘇明舟看着遠去的身影好是難過,“是老夫讓她委屈了。”
“老先生莫要過于多慮,前塵往事總會有放下的一天。”
陸清河放下酒杯,頭枕着胳膊倚在草垛上,看着遠山霧影欲言又止。雖作的是一副悠閑自得的模樣,心中又實在好奇蘇明舟的事。
他認為,蘇明舟是攻略銀鈴最好的人選,又或當真是如何玉所言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精通官苗雙話,對乾州了如指掌的人。
這個其實是不是銀鈴都不重要,所以也一樣可以是蘇明舟。且他本就中原漢人,又和父親是舊識。
有着這層關系,蘇明舟天生就會對朝廷多出信任感來。而且他又是個貨郎,常年出沒在乾州各個山寨中。可見這個來自中原的漢人,同山中寨民的關系甚好。
如此既是決定放棄銀鈴,何不力邀蘇明舟。
陸清河輕咳了聲,開口道:
“老先生在苗疆多年,行走山間定是對乾州各個苗寨很是相熟吧?不瞞先生所說,此次晚輩奉命前來苗疆推行改土歸流。雖已至乾州多月,至今卻一事無成。”
“收複苗疆,改土歸流乃千秋萬世之功,非一朝一夕之事。伯都不必心急,每一步棋都要想好了再走。”
蘇明舟咂着酒寬慰,自是知曉他的難處。
陸清河轉頭道:“晚輩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當說與否?”
蘇明舟:“伯都,有話只管直言。”
陸清河:“老鄉生久居苗疆,精通漢苗雙語。朝廷如今在乾州推行新政,正是因言語不通掣肘寸步難行。苗人不懂漢人說什麽,漢人也聽不懂苗話,一言不合沖突四起,何況乎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挑撥離間漢苗人心。所以晚輩想請老先生來衙門擔任譯官,不知您可有意?老先生才識過人,不當如此日複一日在山野間荒廢,何不來衙門助朝廷推行新政一臂之力。萬世千秋之功業,也當有先生之功。”
他還湊過腦袋将在雞鳴寨險些讓寨民開瓢的傷口露出來,讓蘇明舟瞧。
“這就是上次誤會傷的,弄得晚輩現下都有些杯弓蛇影了。身邊若是沒有信得過的人,不知什麽時候才敢再進山中去。”
“伯都盛意,老夫心領了。衙門的事,我老了,應付不來了。”
蘇明舟婉言謝絕,吃了杯酒頗為難過道:
“秀秀不喜歡漢人,老夫若應下,只會叫她更是厭惡我。我與她的關系已經夠是難堪了,就請不要再讓老夫為難了。推行新政的事慢慢來,總會有合适的人。”
“可是....”
陸清河噎住,不甘又無可奈何。未料及蘇明舟如此害怕哲秀秀,懦弱的性子叫壓得一輩子不敢喘大氣。
“哎,伯都不知,苗疆得女人厲害着呢。”
蘇明舟手忽然手一抖,沒拿住酒杯,撒在了衣衫之上。臉色已不複先前的難堪,說話卻有些不着腔調,湊過身來小聲道:
“伯都初來乍到,不知苗疆人心兇險。老夫好言相告,須得仔細提防苗疆的女人,提防她們給你吃的東西。”
“老.....老先生醉了?”
陸清河詫異他竟還如此的不甚酒力,眸子一沉,頗為順從道:
“請老先生明言。”
蘇明舟哼了哼,謹慎的打量四周,附耳低語。
“苗疆的女人都會蠱,殺人的,惑人心智的,數不勝數。老夫當年初至苗疆,先遇見秀秀,後又認識了銀绾。老夫自幼學聖人之道,自诩正人君子一生光明磊落。在京師我家中也早以與我聘了左懷的源氏為妻,老夫怎麽會是那種朝秦暮楚的男人。可來到苗疆後一切都不一樣了,我像是着了魔一樣在短短的時間內愛上了秀秀,但又同銀绾有了孩子。我告訴你,一定是她們下蠱了,不然我怎麽會變成那樣子。”
十幾年了他還是無法釋懷當初的事,無法理解自己怎麽同時愛上兩個女人,辜負了京師的未婚妻。抓着陸清河的肩膀,像是受冤的人極力為自己辯解。
“伯都,你相信我。這些都是真的,老夫沒有亂說。秀秀當年總是追問我愛不愛她,到如今我才知道,我不愛她,不愛銀绾。只是銀绾有了我的孩子,我不能抛棄她!其實我誰都不愛,誰都不愛的!”
他愛的是光明磊落的自己,在稀裏糊塗中和那個姑娘有了夫妻之實後,毅然退了京城的婚事決意迎娶銀绾。
可打算離開苗疆的那天,哲秀秀來追他們讨要說法,在山中被毒蛇咬了險些丢掉性命。銀绾深覺不能一走了之,選擇留下來為哲秀秀解毒。
而在那時她已經懷了身孕,随着月份增長越來越大的肚子像把刀子一樣剜在哲秀秀的身心上。
直到一個尋常的不能在尋常的秋日,蘇明舟失魂落魄的聲音響在門外。
哲秀秀前去開門,看見的只是他懷中血肉模糊的臉,耳邊響着銀绾溫柔如水的囑咐。
“秀秀,你現在能站起來,身子的蛇毒也解了。可我不能再陪着你了,我和明舟要回京了。”
“師姐不在,你也一定要記得自己吃藥。藥我一包一包的包好放在櫥櫃中了,紅姨明天就回來,有她陪着你,師姐放心。還有兩百兩銀放在你的櫃子中,不夠的話給師姐寫信。”
“還有矮寨也交給你了,鸱鸮令也在櫃子裏。你若打算回去,不要忘了。”
“最後......對不起,秀秀。”
.....
喜宴在入夜時分開始,山中燃起篝火,着盛裝的苗人挽手載歌載舞。陸清河似乎還恍惚在蘇明舟的往事中,此時有人影走了進來。
他猝然擡頭,驅雲還沒穿過熱鬧的酒席他就看到了她。
但不記得這姑娘叫什麽了,只記得銀鈴是的小姐妹。
“陸大人還好嗎?這是醒酒湯,喝了您會好受些。”
驅雲将托盤裏的茶碗放在桌子上,也不多說放了碗轉身就走。
陸清河的目光好奇的跟着她,一路轉到了榕樹下的吊腳樓。二樓檐角的蟠螭燈在黑夜裏晃呀晃,暈出橘黃色的光。
燈同樓上別的竹燈都不一樣,銅制骨架,外面罩着琉璃。燭火穩穩地在裏面燃着,要從白日燃到了清晨醜時末。然後驅雲會提着蟠螭将樓上的新娘引下樓來,交給等候的新郎。提燈為他們照亮黑夜裏的路,回到新房中。
陸清河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習俗,聽蘇明舟講過,記得很深。
不知是陪着他追憶往事吃多了酒還是如何,搶親的念頭又鑽了出來。
白日裏覺得不當破壞那小姑娘的幸福,可這全民皆兵的寨子本就是她母親留下的。哲秀秀念念不忘當年的事,根本記恨的不是銀绾,而是蘇明舟。矮寨是她代為師姐保管的,總有一天回重新交給銀鈴。
誠如蘇明舟所言他并不愛哲秀秀,也不愛銀绾。而哲秀秀愛師姐,勝過于愛自己,愛銀鈴亦是于勝過愛自己。
陸清河手掌撐着腦袋,并未去喝驅雲送來的醒酒湯。只是哼哼的笑出聲來,擡手觸上空虛的蟠璃燈幻影。
銀鈴——那姑娘太重要了,是所有亂絮結症。
他想要将那燈摘走,把樓裏的姑娘揣進兜裏弄下山去。像是幼時在山上看到的小狐貍,弄了一個“很大的”陷阱套住了它。但是那狐貍不聽話,不吃不喝地求死。
現在他不能再這樣地沖動了,不能叫那姑娘和小狐貍一樣覺得自己是壞人。
其實啊,陸清河就是個壞人。小時候是個壞孩子,長大了是個壞人。
但是他不能叫別人看出來,因為大家都覺得他是好人,所以陸清河要藏起來。
“老先生,我有些難受,去去就來.....”
蘇明舟忙問道:“伯都要去哪兒”
“去樹下透透氣,有些悶,老先生不用擔心。”
他拂開手,晃蕩到壩子裏的枇杷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