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螳螂捕蟬
螳螂捕蟬
月色清冷,樹影落于山中,林間薄霧萦繞。
路,陸清河并不相熟,卻比想象中走的更加平坦順暢,也沒有追兵而來。正是盛夏之際,伸進路中來的樹枝早幾天前就被人清理過了。
比想象的好走,只是不知會走向何處,鑽進哪個山寨中。不知銀鈴失蹤,哲秀秀和巴東會不會早就帶人在各個進山口埋伏了,就等着他帶着人自投羅網。
後半夜的山靜得吓人,遠離寨子鞭炮聲,人聲都消失了。咕咕的鳥叫響在身後,突然撲騰着翅膀從樹梢上飛起來。
吓得陸清河一激靈,驚恐的回頭。但又什麽都沒有,深夜從地面蒸騰起來的水汽霧蒙蒙的,沾在他的發間,涼意浸腦,他好像有些清醒了過來。
心中有悔意生出,遲疑片刻卻轉身繼續往前走疾步翻過山林。出乎意料的是乾州城竟就在眼前,像藏匿在海上雲間的海市蜃樓,飄忽不切實際。
竟真的下山了?
陸青河和難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景象,是矮寨的人還沒有發現新娘的失蹤,所以他才那麽輕而易舉的就能夠将人帶下山了嗎?
在他詫異之際,薄霧中有黑影走來。一身束袖勁裝,衣擺在冷風中獵獵作響,手中提着長劍,清冷的霧氣萦繞在劍柄之上。
身形熟悉,一看就能看出來是何玉。
“公子,怎麽行此種雞鳴狗盜之事?”
何玉停在半丈之遠,臉上有驚訝之色,或許沒想到陸清河真的會山上背了一個人下來。
但出口的話似乎又帶了輕蔑的口吻,畢竟從前只陸清河只需要發號施令,就會有人去幫他做。這是何玉第一次看見那個錦衣玉食的公子如此狼狽的模樣,懷疑他孱弱的樣子根本不可能從高手如雲的矮寨子把銀鈴搶出來。
“我沒辦法了....”
陸清河哽咽道,一路狂奔下山猝然停下,雙腿發軟險些栽到地上去。看見那張藏在夜色中晦暗不明的臉,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将銀鈴帶進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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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定會阻止自己的。
“事已至此,說什麽都沒用了。”
何玉嘆息道,上前将銀鈴扶下打橫抱走,不過卻是往乾州城而去。
陸清河驚訝看着他,愣了半響。
“何玉,你要帶她去哪兒?”
他不是一直不同意搶親的嗎?
一直認為在苗疆的這場博弈中,不該以銀鈴一個無辜姑娘的幸福作為賭注的嗎?
怎生現在又同意了?
前面的人聽見問話,轉身恭敬道:
“公子不是說銀鈴和她師兄成親會對苗疆形勢不利嗎?楊瀚的宅子現在空着,只要公子沒被人看見,把銀鈴藏在那裏就沒人能找到她的。”
陸清河不知道該不該同意這話,垂着肩膀跟在何玉身後。在木已經成舟和亡羊補牢,及時未晚的躊躇中。
那一瞬間他的氣勢一下就弱了下來,不再是以前那個高高在上的陸家公子,是一個卑鄙的小人。在盜走了別人的新娘後,生出了讓前面那人背鍋的念頭。
“何玉,這些天你去哪兒了?”
他緊趕進步追上前,拽住何玉的胳膊,緊張的大口喘息,驚恐眸子藏在亂發之下。
“其實上次沒有跟你說清楚,我之所以想要讓你去搶親除了因為你對銀鈴有意之外。更是因為此事對于苗疆事關重大,需要一個人去破壞這場婚禮。你是最好的人選,他日即便事情洩露出來,鬧到朝廷裏去。聖上頂多治我一個治下不嚴之罪,至于你以陸家的權勢也能保你全身而退。可是現在.....”
陸清河哽咽住,因為一時沖動之下鬼使神差的去山寨中将人搶了出來,也将陸家,将自己牽連了進來。
現在他甚至覺得這是個局,做局的就是木桑身後之人,将他套了進去。也許在明日,在不久的将來彈劾他的折子就會像雪花一樣飛像禦案。皇帝在想要穩住局勢之下會不會犧牲他,也許再睜開眼來下到大獄中就會是他自己。
“何玉,我好像變得不像我自己了。”
像蘇明舟所說的那樣,來到苗疆這片神秘詭谲的土地,所有人都變得不正常了。
陸清河停下腳步直勾勾的盯着銀鈴沉睡的臉,魔怔中變得神經兮兮。
“何玉,有人要害我,我們把她送回去吧。”
可何玉輕嘆,拒絕了陸清河的請求,反而溫聲的安慰道:。
“公子您太累了,只要不承認銀鈴姑娘在我們手上,哲秀秀和巴東就拿我們沒辦法。何況她在我們手上将來也是一個談判的籌碼,苗人不敢輕舉妄動的。”
“可是.....”
陸清河還想再說什麽,何玉已經越過他,抱着銀鈴進城。
楊府花廊盡頭的小廂提前被人清掃過,新置的床褥整齊的鋪在床上,燭臺添滿了燈油。連桌子上的水壺也是熱的。放下銀鈴蓋好被子後,何玉倒了杯水遞給陸清河壓驚,手卻突然被猛的拽住。
“何玉,我說.....萬一朝中有人借此事做文章,由你出面擔下責任如何。我和我父親一定會保你的,但倘若牽連到我就會殃及到陸府。我父親一旦倒臺,沒有人可以救我,也沒有人可以救陸家。”
那人臉色已經恢複了些神色,說出這些話很無恥,但不得不說。對于陸家來說想要救一個死囚輕而易舉,但自己獲罪,陸家被牽連,一切就回天無力了,更不用談什麽改土歸流。
何玉的眸子閃了閃,拂下陸清河依舊熾熱的手,提醒道:
“公子不必過于憂心,此事沒有人知曉的。天快亮了,您先回衙門歇息,這裏有我在。”
他沒有答應搪塞過去,因為和陸清河一樣無法将自己置于危險之中。局勢變幻莫測,棄車保帥的事時有發生,何玉沒有辦法做到為陸家,為陸清河抛頭顱灑熱血的。
聞言陸清河只能讪讪的收回手,連那杯水也沒喝,失魂落魄的走出門去。平靜的面色之下卻是思緒繁亂,天邊泛着魚肚白的微光。他好像聽見了哲秀秀鐵騎兵戈聲,弓弩上的利箭蓄勢待發,瞄準着他的胸口突然射出。
“砰“,游廊外響起一聲巨響,何玉急步趕出來。只見陸清河直挺挺的往地下栽去,口中嘔出黑血,身上卻是毫發無傷。想象之中的那只利箭并沒有插在他的兇手,但仍舊是鑽心地疼。
“公子!”
何玉驚叫,忙得上前扶起陸清河。胡亂用袖子擦着嘴邊的黑血,血漬中有銀白色的小蟲在蠕動,沾在衣袖上甩也甩不掉。
是蟲蠱!
他第一反應便是苗疆久聞大名的蠱術,脫下衣服擦幹淨陸清河身上的血漬,背着他往醫館趕去。像是無數次想要殺掉陸清河一樣,在真正面臨死亡的時候,又會無法控制的想要救他。
而兩人匆匆離去的身影卻被從門後探出來的腦袋瞧在眼中,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晨曦中分外的明亮。
想起向來自诩聰明絕頂,掌控一切的縣官竟叫吓成這副慫樣,小姑娘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
“哎,就這點道行,我們要真的反朝廷,大人你們可就要完蛋了。”
其實銀鈴只是單純的不想嫁自己的師兄而已,但不能忤逆師父,又不能叫自己的爹爹出面擔這個惡名。就只能設計委屈委屈京城的陸大人來擔這個罵名了,可沒想到他這樣膽小,竟吓到吐血暈倒。
地下的淤血以異乎尋常的速度凝固幹涸,白色的蟲子見了光和空氣沒有一會兒就死了。死後的屍體發黑,像黑芝麻一樣灑落在地上。
餘光瞟了眼銀鈴立刻就發現了不對勁,伸手折下院子的盆栽裏的青松樹枝上前來查看,卻是驚訝合不攏嘴。
癫蠱,苗疆一種能讓人失智發癫的蟲蠱。雖對身體無大害,但中蠱者常常能幹出些異乎尋常的事來。
一般在一到兩個時辰後,就會嘔血吐出蟲蠱。蟲子見了太陽會自動死去,中蠱的人無需解藥,吐出蟲子便沒事了。
苗疆會蠱的人不再少數,但矮寨的人不多,哲秀秀算一個,銀鈴算一個。尋常也沒有什麽深仇大恨,她們也不會故意去捉弄別人。畢竟從嘴巴裏吐出蟲子的事還怪惡心的,她最過分也只是往陸清河的醒酒湯裏下秘藥了。
可看見這蟲子适才還在得意洋洋嘲笑陸清河被吓慫了,現下她倒真的有點笑不出來了。
“師父,您這是不想我嫁給師兄,還是當真在反朝廷啊?”
自言自語的尋了把笤帚來将地下的血漬清掃幹淨,小姑娘決心先瞞住這個秘密。至于哲秀秀是不是當真要造反不敢肯定,當真造反的話,自己是不是也要跟着支持師父也不敢說。
弄完時,天色還早,銀鈴又鑽進了屋子中補覺。躺在床上合眼假寐,想起何玉和陸清河的話。
不禁感慨中原人的關系可真脆弱,苗人還什麽都沒做,他們就窩裏反了。
倘若何玉來搶親,局勢就不會陷入被動中,想想也難怪那陸清河吓到吐血暈厥了。
但默默念叨兩句,房門突然被一腳踹開,像是來尋仇一般怒氣沖沖的。厲氣瞬間充斥在床邊來,銀鈴被吓得本能的睜開眼,觸不及防的對上陸清河通紅的眸子。
“陸.....陸大人?”
陸清河身形一抖,松開手中的樸刀,向床上撲去緊緊抱着銀鈴。滾熱的淚珠陡然落下,滴在她的脖頸上,激起混身的雞皮疙瘩。
“大.....大人,您怎麽了?”
銀鈴被箍得生疼,被迫困在陸清河密不透風的懷中,掙紮半響才吱唔發出點聲響來。
“對不起,二哥哥來晚了,小芙別怕。”
“二哥哥在,不怕不怕,他們都被打跑了.....”
可陸清河耳邊還是充斥着漫天撕心裂肺的哭喊驚叫,眼前被血霧遮掩,睜眼看去依舊是血流成河的陸家。
他看見陸家抄家祖母被殺死,年僅十一歲的幼妹捅死在床榻上,血流不止,滾熱的鮮血浸透的衣衫,蔓延至他的鼻間。
他感覺自己快死了,卻又如何都死不了,像條擱淺的魚一樣努力翕動着魚鰓,汲取空氣。
“大人,你怎麽了,醒醒!”
“大人,陸大人!”
銀鈴聽間胡話,知道陸清河夢魇了。癫蠱能夠促使人将心中邪念付諸行動,後遺症也能夠無限的放大心中的恐懼。中蠱的人往往需要很久,神志才能恢複正常。
“大人,你別怕,沒事的。”
“你看到那些都是假的,小芙沒事,她在京城好好的。你現在苗疆,我是銀鈴,你不認識我了?”
她知道的,陸清河在京城有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幼妹,而且兄妹兩感情很好。
“你.....你是誰,你說你誰?”
陸清河依稀能見了哭喊之外的聲音,松開懷裏的人低頭看去。仍舊看不清銀鈴的臉,雙眸子充斥着血色。
他是銀鈴見到的第一個對癫蠱副作用如此大的人,險些弄瞎他的眼睛。
“我是銀鈴,閉上眼睛,不要看東西,你的眼睛會瞎掉的。”
銀鈴跪在床上,伸手去捂他的眼睛。纖長的睫翼像蝴蝶翅膀一樣在掌心翕動,一顫一顫讓人微微失神。
“銀.....銀鈴?”
陸清河愣了一瞬,忽然像只皮球似的洩下氣栽倒在她的身上,“我.....我太害怕了.....”
他以為自己闖下大禍,牽連了整個陸家,聽見銀鈴的名字才意識到是夢魇了。
渾身上下如被抽去了力氣一般毫無征兆的撲倒了眼前的姑娘,埋在那團綿軟之上,眼下枕着纖細的手指想要遮住他的眼睛。
窘迫的爬起身,陸清河還什麽都沒看見了,那只手又捂了上來。
“大人別睜眼,眼睛會瞎掉的。”
姑娘急促的聲音溫柔不像平日裏咋咋呼呼的模樣,像在雞鳴寨僞裝出來的溫柔一般,可現在她當真擔心陸清河會瞎掉眼睛。
“.......好”
他艱難的從嗓子中擠出些聲音,聽話的合上眸子,摸索着拉下銀鈴的手掌忘記了松開,濡噎的懇求道:
“銀鈴,不.....不要和他成親。”
小姑娘沒吭聲,看着有些狼狽的人忍不住腹诽道:
不成親,爛攤子可是要丢給大人您來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