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離心
離心
時隔半年,乾州城外再次給苗人送屍的事。一早百姓就聚在了城郊看熱鬧,幾天有人背屍進城鬧得轟轟烈烈。看見從差役從山上擡下來的棺木,自然也知道裏面是什麽人。
“聽說棺材裏的是苗寨的女匪首,這下乾州可是太平了。”
“可不是,禍頭子死了,山上都是烏合之衆,自己就散了。”
圍在路口的人交頭接耳的議論着,聲音并不低。許是今年叫苗人動不動就圍城的陣仗吓到了,對于哲秀秀并沒有什麽好感。
有人瞧着這形勢大好的模樣,忍不住煞風景道:“可別高興太早,聽說還有一個小匪首。那.....就是那個女的。”
一個精瘦的漢子,穿着粗布交領短打,做着的是漢人打扮,看着模樣像個莊稼漢子。衆人尋着他的手指看過去,就能看見走在棺木最前面,手捧靈位的銀鈴。
她并不像對面站着的矮寨寨民,聽不懂漢話。聽見匪首二字心下還是怪難受,當初在乾州漢人同苗人是一樣痛恨盤剖百姓的巴氏土司的。他們一起反抗,将那些吸血鬼打跑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苗人成了匪。
“大.....大人,我送我師父回家了。”
銀鈴走到陸清河面前,低頭行了一禮,以感謝他的照拂。
陸清河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回去處理完秀秀師父的事,休息一段時間。想什麽時候來衙門就什麽時候來,我在山下等你。”
他将落在屋裏中令牌挂在小姑娘腰間,又不舍道:
“你的衣服和樸刀,我都給你準備好了。我知道你現下心裏難受,但衙門的事很多,我還是希望你能夠早些回來幫我。今日我就不送你和秀秀師父了,讓何玉陪着你們回去吧。”
“嗯,大人,我走了。”
銀鈴應了聲,擁擠在路上來迎哲秀秀的寨民自覺讓開道。個個腰間都綁了孝布,臉色沉重。黃紙揚上雲霄,嗚咽彌漫開來。跟随在銀鈴身邊的何玉回頭看了眼陸清河,有些出乎意料他當真回去了。
哲秀秀的喪事加之休整,銀鈴至少要在山上帶半個月之久。這是他們難得獨自相處的時間,陸清河竟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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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玉感覺自己在嚴防死守陸清河靠近銀鈴,卻看不懂那個人在幹什麽。
約莫在哲秀秀的喪事的三日後,衙門的差役上矮寨去了。帶隊的是木桑,四五個人将議事堂上上下下重新勘驗了一遍。但并未有什麽發現,随後銀鈴親自将木門鎖上,不再開啓。
“木大人,這是師父臨死前一直攥在手中,看不出來是什麽東西。”
她跟在木桑旁邊,将哲秀秀給那砣鐵疙瘩拿了出來。
木桑接過,仔細端詳一番也未瞧出來什麽來頭。在前面翁叔立在吊腳樓下等他們,看見那東西,收起煙鍋別在腰間。
“叫老朽來看看。”
說的是苗話,木桑聞言就将東西給了他。
翁叔拿在手中,用手指細細磋磨。又舉起來對着光研究半響,嘆了口氣道:
“鸱鸮令,秀秀師父将鸱鸮令毀了,融成了一塊鐵疙瘩。”
“師父她.....為什麽?”
銀鈴好奇道,拿過那砣鐵疙瘩,看了半響也沒看出來。但翁叔說是,便是沒錯了的。
“你師父向來不願意從官府作對,近年來雖然幾次圍城恐吓,但也并未真的傷人。秀秀師父許是怕自己将來不在了,有人故意挑起苗人和漢人對立,鼓動苗民造反。也是苗疆出現了值得她信任的人,所以她将鸱鸮令毀了。”
值得哲秀秀信任的人,銀鈴和何玉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陸清河。
一個卻是有幾分暗喜,想到大婚那日陸清河中的癫蠱。如今才知道原來師父也并不想自己嫁給師兄,她沒有辦法出面拒絕,所以只能做了手腳讓陸清河來。
打破困局,轉嫁矛盾。這其實同自己不謀而合了,想想還是怪對不起陸清河叫矛盾和危險都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一個卻感危機四起,連哲秀秀也信任陸清河。
銀鈴想起搶婚的事,忍不住擔憂道:
“甕叔,我師兄呢?他走了之後一直都沒有回來過嗎?”
師兄一直仇恨漢人,如今師父不在了,陸清河又因搶親被推到人前。弄不好沖動下,師兄會找他尋仇。
這下銀鈴覺得自己不下山也得下山去了。
翁叔摸着腰間的煙杆,神色凝重,“一直都沒回來,嚷着給你師父報仇去了。”
巴東臨走時撺掇着弓弩手下山很像哲秀秀所擔心的情況,可是沒有證據,甕叔也不敢亂說,遂問道:
“矮寨,二姑娘打算怎麽辦?寨子裏還有那麽多弓弩手,以後......”
矮寨的弓弩兵是銀绾創建,哲秀秀一手帶出,改良的。如今兩人都不在了,鸱鸮令也毀了,唯一能夠讓信服的只有銀鈴了。
“師父臨終說想要寨民下山,我想這段時間甕叔帶着大家先還是留在矮寨。過些時間我會再和衙門裏的陸大人回來,清丈寨裏的田畝,編戶齊民。往後我們跟着大人一起開荒,在山裏種田。”
銀鈴将那砣鐵疙瘩重新收進了荷包裏,至于弓弩手她還沒想好,加之木桑和何玉在場,那麽多亦民亦兵的弓弩手不好處置,何況寨子裏至少有七八百架制作精良的小型弓弩。于朝廷來說,無論如何都是一個隐患。
“還有寨裏的弓弩也先不要動,大家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去。等我禀告了陸大人,看是如何處理。”
囑咐完,小姑娘看了眼何玉道:
“何大哥,我們下山去吧。木大人說大人明天就要帶人去雞鳴寨丈量田地了,咱們也得去,不若再像上次鬧了誤會出人命怎麽辦。”
何玉的臉色自這些人口中響起陸清河的名之後一直不太好,但聽見了銀鈴說咱們忽然一下又展了眉頭。
“好,那我們下山去吧。”
入伏後天氣愈發的炎熱,出了日頭便是暑氣撲面。陸清河是帶着差役在路口邊候着,趕着早間涼爽進山。
綠蔭小路上走出來兩道身影來時候,衆人的目光就不自覺落在他們。小姑娘背着布袋包,手中提着她的竹笠,長發編成麻花辮搭在肩膀上。頭上包着藍色蠟缬蝴蝶紋頭巾,走在何玉旁邊還不及他肩高。
而她往常很愛背着的小背簍挎在何玉的左肩膀上,右手提着他的刀。兩人瞧着頗有幾分郎情妾意的模樣,像是要出遠門的小夫妻。
陸清河迎上他們,喉間不自覺有些幹澀,“傷好了嗎?可還是覺得哪兒不舒服,我們這次一去就要好幾天才能回來,能不能撐得住?”
銀鈴:“我沒事了,昨日聽木桑大人說要進山好幾天,所以我準備了幹糧,都放在何大哥背的背簍裏了。還有這個是我制的重炎,可以給大家分分。天那麽熱,山中毒物多,以防萬一。”
“好。”
陸清河讓石雷上前,将小姑娘的藥丸分給一衆差役,然後伸手拿過她的鬥笠,蓋在她的腦袋上。
“走吧,趕個早涼。”
銀鈴手握着肩帶桶何玉對視了一眼,緊步跟上陸清河。邊走着又從兜裏拿出了射死哲秀秀的那枚短箭,憂心道:
“大人,這短箭同上次在城樓上射傷你的箭頭是一樣的鐵質和手藝。手藝不同苗疆傳統的手藝,像是中原的。如果可以的話,大人最好能夠派人去中原查查來處。應當就在乾州附近,因為這鐵礦産自平羅。那地方以前是巴氏土司的礦山,乾州歸順朝廷後礦山就被封了。聽說朝廷在那邊駐得有軍隊,現在都不許百姓靠近了。巴氏滅族十餘年了,這鐵還是新鐵。”
接下來的話,銀鈴咽在了口中。心頭憋的有些難受,因為殺死師傅當真可能是中原人。
陸清河神色一僵,将她的手推了回去,“短箭你先收着,待這幾日乾州的事情忙完。正好我們可以借着清丈田畝的由頭,一起去一趟平羅。”
銀鈴遂又将短箭放進了包中,“還有一件事,不知大人如何處理。我師父臨死前将鸱鸮令毀了,讓我帶寨民下山來。現在寨子裏約莫有七八百架弓弩,大人需要我們交下山來嗎?”
“暫且先不用了,苗疆如今形勢不穩。我希望你們能夠有自保的能力,這樣如何,我将弓弩手編進乾州守軍來。尋常寨民可以打獵務農,一旦戰事起就要聽從朝廷調遣,怎樣?”
“好。”
銀鈴想也沒想的點頭了,毫不遲疑的樣子有些驚到何玉。他一直背着背簍莫不做聲,卻他們談話聽得格外的認真。沒想到她竟是如此的信任陸清河,将弓弩兵編入乾州守軍,無異于是将自己的刀遞給了他。
明明沒有鸱鸮令,矮寨那支弓弩兵也是聽令于她的。她完全可以偷偷把這支隊伍藏起來,成為将來她可以依仗的資本,無論是做什麽都好。
第二次進山,因為做了充足的準備,有木桑和銀鈴為向導。丈量田畝,稽核黃冊順利了許多。上次嚷着要撕了魚鱗冊的大爺,弄清楚原由後十分不好意思。不但自覺領着一衆人去自家地裏,還幫忙號召寨民配合官府。熱情的要留招待他們用飯,趕着還要去隔壁旋風寨,銀鈴婉言謝絕了老人家。
趁着天還沒黑,帶着陸清河他們抄近道翻去旋風寨。夜晚歇在山中的獵屋中,明早天亮再趕半個時辰的山路就可以進寨子。寨民配合的話,只需要一天就能完事。
獵屋不大,是苗人在山中打獵的落腳地。在苗疆一帶的山嶺衆,跟山中的蘑菇一樣多。雖多是私人搭的,但幾乎沒落鎖,只用麻繩拴着以方便下一個路過的獵戶。
銀鈴以前不回寨子,在外面瞎逛的時候多是歇腳在獵屋中,所以對此很熟悉。
夜裏露重,山間又多毒物。一行七八人都躲進了屋中,擠得熱鬧轟轟的。簡單吃過幹糧充饑後,就着清冷的月色睡下,不多時就響起了鼾聲。
倚靠在木板床邊的小姑娘凝神聽了一陣喊聲後,掀開何玉蓋在自己身上的外衫,蹑手蹑腳的踱出門外。
恰巧,那人也坐在門外,從不離身的胡刀斜靠在牆板上。
銀鈴在他身邊坐下,支起腦袋一樣看着那輪挂在樹梢上的冷月。想起來哲秀秀,似乎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師父好像就開始整夜整夜的不睡覺。
經常會爬上議事堂的屋頂上,一坐就是一宿。
那時銀鈴問她為什麽不睡覺,哲秀秀只是苦澀的笑笑,說年紀大了,覺就少了,夜裏睡不着。
大抵是她不敢睡吧,因為睡着了就會夢見銀绾,夢見她的師姐。
何玉察覺到銀鈴在身邊坐下來,并未看她,靜默良久後忽然開口道:
“銀鈴姑娘為什麽那麽信任大人,把矮寨的弓弩兵交給他?你這樣把刀遞給他,不怕将來他反過來用這把刀屠殺苗人嗎?其實你不說,大人也不會強制你把他們交出來的。那是你師父留給你的,也是你娘親留給你的。”
“何大哥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銀鈴吃驚的回頭,不太敢相信這樣的話會從何玉的嘴中說出來。
他不信任他的大人了,不信任他的朝廷了?
“沒什麽......”
“何大哥,你和大人離心了。你知不知道這樣在苗疆有多危險,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銀鈴不傻,多少能夠感覺了話中的意圖。何玉在和陸清河打擂臺,兩人表面上的和和氣氣,暗中卻劍拔弩張。
其實說出這樣的話,何玉自己也覺得難以置信,慌亂的別過頭去。
銀鈴的話跟當初陸清河指責他生了二心一樣讓人難受。
月下,臉上神色黯然。卻正好能夠看見陸清河蜷縮在牆角的身影,他和銀鈴都出來了,身旁空出了一塊空地。
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栽到地下去,睡死了,卷着他那團昂貴又暖和的黑裘。原本是貼心的蓋在銀鈴身上的,但一晃眼就被他自己全部卷走了。
何玉察覺後,才脫下了自己外衣給小姑娘蓋着。
他癡癡的看着那個睡得跟死豬一樣的人,想啊,你看着陸清河這樣虛僞的人有什麽好喜歡的。
但他不知道,有些氣憤難過。
想要将那不為人知的陸清河揭露出來,告訴這個姑娘,陸清河可以對你好,也可以對其他姑娘一樣好。他十七歲就會心機叵測的讨好高門貴女,想要迎娶人家給自己臉上貼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