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士亦視有益于世否耳
士亦視有益于世否耳
山洞潮濕陰冷,岩層滲出水滴,滴答滴答的落在石縫的積水灘中,像是靜默在黑暗中的心跳一樣。
窩在洞壁的人影和亂石融作一處,喘息聲像是洞裏的空氣一樣潮濕冰冷。
“朝廷來人了。”
微弱的聲音,癡癡的響起,像是夢呓一樣。說的是苗話,片刻之後應答出來的也是苗話。
“都來好幾回了,他們都是一夥的跑不掉的。”
一陣沮喪後,更高昂亢奮的說話聲,緊接着響了起來。
“不行,什麽都不做,就沒有人知道我們被關在這裏了。”
黑影摸索着爬到洞口,扒在杉木欄往外看。天亮了,外面日光正好,靜悄悄地只有聒噪地蟬鳴聲。
看守山洞的士兵不知道躲在什麽地方,看着好像只要推開洞口的衫木欄,扒開掩蓋在上面的樹枝,然後拼命頭也不回的跑,這些人就能逃出這片礦山一樣。
但不管假象有多美好,仍舊沒有人敢輕舉妄動。因為一旦踏出洞口的南燭叢,就會從山上射下箭來,一箭毫不留情的射死逃跑的人。
那雙貼在木欄上的眼睛,看見了小路上走下來的人。神色激動,大口喘着粗氣,似在想用什麽辦法才能弄出最大的動靜來,叫外面的三個人聽見。
但掙紮了許久,他又什麽都沒做,只是看着愈發近了人影。
“大哥,這裏叫什麽山,哪兒是不是有個山洞啊?”
銀鈴停在路邊,用手擡了擡腦袋上的竹笠。清晨明媚有熾熱的陽光穿過竹縫,疏下細碎的日影落在她的臉上。
随行帶路的士兵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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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叫狗牙山,那裏是有個洞,叫狗牙洞。裏面以前傳說住着落洞花女和山神。避免沖撞神靈,寨民就将洞口封了。後來他們都搬走了,袁将軍奉命駐守這裏之後,尊重地方習俗,也沒動它一直封着。”
何玉拿着筆在一旁記錄,好奇道:“什麽是落洞花女?”
那士兵是漢人,只聽說過這苗人傳說,并不是很了解。
銀鈴搶道:“在苗疆無物不神,無物,不怪。我們認為萬物皆有靈,有山精鬼怪,洞有洞神。傳說這落洞花女就是被洞神娶去作了妻子的女人,她們盛裝打扮,去到山洞裏幾天幾夜,不吃不喝。然後回家,沒多久就離世了,說是被洞神接走了。”
“還有這等事?”
何玉好奇的看了眼那叢林密布的洞口,在冊子上作标記。心下有疑問又不好當着士兵的面問,遂接着往前走,直接掠過了那洞穴走了。
銀鈴也是一副深以為然的模樣,跟着翻上了山坳。站在半山腰上,一眼就能看見對面塌了半邊脊梁的大山。亂石堆砌,黑土翻滾在青山綠林中,像是大地被鑿出的血肉,觸目驚心又震撼人心。
士兵:“前幾個月春汛,連下了半個多月的暴雨。走山了,塌下半邊山來。那邊還在路還在修,不好走。咱們從這下去吧,繞到下面的田水灣,平羅算是就走完了。這裏的民田也不多,就幾畝水田,這會兒估摸着你們衙門的人已經快要量完了。”
銀鈴聞言,頗為感慨,“這麽快,那我們就從這下去吧。”
突然身後的山谷傳出一聲刺耳的鳴叫,士兵臉色頓時僵住。”
她好像沒聽到,背着背簍催促道:“大哥怎麽了?”
“沒....沒,好像是聽見山中野獸的聲音了。你們在山中行走也多要小心,苗疆這地方山中毒物多,野獸也多。”
銀鈴:“嗯,我們都備得有家夥,不怕的。”
平羅之旅,算得是又驚無險。量地的人一回來,陸清河就帶着人告辭了。守關的袁震副将軍特意送了他們出山口,一番甚是熟絡的話別後才回去。
不過他們卻沒有接着再往下個寨子趕了,而是走了返程回乾州。身後不遠處也依舊悉悉索索的響動着,人影忽現。
銀鈴向後撇了眼,邊走邊是憂心道:“大人,我們就這樣回去了,這裏的事不管了?”
陸清河還是裹着他的大皮裘,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幾天折騰下來身子沒見好,反倒是事嗓子也沙啞了起來。
扯着他的那副公鴨嗓道:“不若能怎麽辦,敵衆我寡。趙意同我向來不和,在這裏起沖突,能叫他指示手下的人當真一箭射死我,再嫁禍給你們苗人。所以還是趕緊溜為妙,這樣我給你們苗人一個立功的機會。”
銀鈴一聽這話,立刻就來了勁,殷勤道:
“給我行不行,大人。”
陸清河:“你不行,你現在是衙門裏的人了。你呢給我舉薦幾個有膽識,能大概聽得懂漢話的苗人來。我讓他們聯名向揚安巡撫顧憲明大人舉報,羅平有人盜礦之事。他是我爹的門生,同京城禦史歐亦可等人往來密切。此事鬧到聖上面前去,朝廷就會派人下來查,我憑借乾州縣官的身份有權可先介入調查。到時候帶官府差役将礦山圍起來,叫他們想跑也跑不掉,藏也藏不了。”
“哇,大人,你爹爹可真是厲害。門生遍布天下,巡撫顧憲明這麽大的官都要聽你的話。”
小姑娘感慨着,頗有幾分揶揄他拼爹的語氣。黃阡幾人聽了他的話,也無不頭來豔羨的目光,就安遠侯之子的名頭,出來官場行走都壓人幾分。
何玉一直莫默做聲,心下卻頗不是滋味。又想起了死去的父親,倘若他不死的話,何家也同陸家不相上下的。只可英雄命薄福淺,只留下一對孤兒寡母,寄人籬下。
陸清河:“仰仗我爹又如何,壞人做事就可以不講章法道理,好人就要循規蹈矩嗎?若不是此事不好讓我爹出面,我便直接寫信給他了。你呢以後也是,遇到事也只管搬出我來便是。只要不是胡作非為,幹什麽對不起我,對不起天地良心的事便可。”
他向來不甚在意別人的看法,自小到大,活在京城就是一個拼爹拼家世的圈子。也沒自命清高的非要靠自己的努力,去證明什麽。
那個将他從爛泥裏撈起來的老頭告訴他,這是他父親的榮光。
“士亦視有益于世否耳”,無論是憑借自己的努力,還是家族恩蔭,他只需對得起這份榮光便可。
銀鈴聽他的話,生出一種背靠大樹好乘涼的自豪之感來,連連點頭保證自己絕不會幹什麽傷天害理之事來對不起他的。
“大人,你剛才說要幾個能大概聽的懂漢話的苗人來。我倒有幾個人推薦,在鴨嘴渡,那賣草鞋的還有藥鋪的老板,以前和我爹爹都是舊識。漢話苗話都聽得懂,行走江湖的人,也頗為仗義,他們肯定願意去的。不過,這是一鬧上去,會不會還沒等您帶人去,他們就提前銷毀證據了,咱們別不是要撲空,白忙活了。”
小姑娘頗為擔心,這裏離着京城山高皇帝遠的,等朝廷诏令下來,怕是黃花菜都涼了。何況又不是陸家在朝廷有人,說不定趙大将軍也一樣人脈遍布朝野。
陸清河:“這就要看你和何玉的了,待跟在身後的尾巴回去後。你倆倒跟回去,記住只是盯着他們,摸清楚山裏的情況。當真遇上事,別往上沖,跑就是。只要苗人的舉報文書送往揚安,我立刻就會帶人來平羅,控制礦山,等待朝廷特派欽使到來。”
只有這樣一環扣一環的精密布置,才能确保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一舉打掉山中的黑礦場。屆時即便朝廷中鬧起來,趙意聽了風聲轉移證據,也無處遁形。
但這裏除了礦山,有還有一件事,銀鈴刻意在忽略它。關于軍營中的弓弩,如此精巧的機括只有哲秀秀能夠設計出來。
陸清河想問此事,但看見銀鈴和何玉低聲研究平羅地形的認真模樣,又放棄了。心下只道,憑借這姑娘的心思,大概也有了懷疑,只是不願意去面對。
天色漸暗,已經走出了平羅地界,身後緊跟不舍的尾巴終于是離開了。
黃阡将行囊裏的幹糧都收集了起來放在銀鈴的背簍中,還特意放了只羊皮水袋。打理好後才遞給銀鈴,何玉率先伸手接過,挎在了肩膀上。對關乎于銀鈴的事已經越發的熟練了,和順手了,再也沒有當初那種拘謹的狀态,似乎找到了同她合适的相處方式。
臨着要分頭行動了,陸清河想起一件要緊的事來,吩咐何玉道:
“何玉,有什麽消息的話,送到前面的老松樹下來,我會定期派人來取。”
不遠處路口,一棵百年老松樹,沖入雲霄,上面有個鸱鸮窩子。
何玉正欲應答,銀鈴忙道:
“不必麻煩了,大人怕老虎不。我叫元寶直接送到乾州城外去,它塊子大,又兇猛。尋常人根本不敢靠近它,保準萬無一失。”
陸清河失笑道:“元寶就是你山裏養的那只老虎是吧?它是只畜牲,怎麽會送信?”
“它才不是畜牲呢,大人不要小瞧元寶,它可聰明了。”
小姑娘不樂意的瞪了陸清河一眼,從腰肩小兜中掏出只密封的小罐來,麻繩拉出來是只臭氣熏天的香囊。
“喏,大人拿着這只香囊一路走回乾州去。再在乾州城外找個地方挂着,元寶就會尋着氣味找去。然後您呢就讓人拿着這個鈴铛去取,只要搖鈴,它就會立刻溫順的像貓一樣,讓你們靠近它的。”
她又從百寶箱中掏出只鈴铛交給陸清河,後者提溜着那只臭氣熏天的香囊,好奇的問道:“這裏面是什麽東西,怎麽那麽臭?”
銀鈴:“喔,老虎糞便。”
她還沒說清楚,香囊裏确切的說是雌虎的糞便。用來吸引發情的雄虎,盛夏雖不是老虎繁殖季節。
但這法子銀鈴研究了很久,是管用的,元寶的嗅覺十分靈敏,能夠在方圓幾裏外的微弱的氣息。自然能夠尋着氣味找到乾州去,她下山時元寶也出去玩了,這會兒估摸着還在山裏晃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