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甜棗

甜棗

夜幕落下,石家小院中燃着微弱的燈火。用過晚飯的差役三三兩兩的湊在一起,不約而同地看向那道緊閉的房門。石家老太坐在堂屋的木門下,側着耳朵聽他們的議論聲。雖然聽不懂漢化,在還是一副全身貫注的模樣,不放過一絲一毫的動靜。

左側的一牆之隔裏,除了銀鈴和陸清河,還有兩個看守木家夫婦的差役。鄒遠也杵在門後,站在油燈的陰影下,緊盯着那對夫妻。

他與那叫木姜的姑娘,相識在乾州城的鐵匠鋪中。有一日,木姜用背簍背了好幾塊黑鐵礦石頭來尋他,說要找乾州最好的鐵匠,來打一柄柴刀。

鄒遠收了二十文錢,答應幫她做把刀。一來二去中,兩人相識相知。也從那姑娘口中的得知了平羅有人盜礦之事,囑咐她以後切勿一個人再往礦山周邊去。最好能帶着家人走,遠離是非之地。

可他們是民,根在土地上,在山林中,豈是說走就走的。約莫是半年後,那姑娘突然消失了,打好的柴刀也不見來取。再聽到她的消息,是她要成親嫁人了。

鄒遠心頭一陣憋悶,瞪着眼枯坐了一夜。第二日帶着系上紅綢的柴刀去給她送禮,寨子裏的人讓他把柴刀放在狗牙洞口就好,她的夫君自己會來取的。

狹窄的洞口,只有人高。洞外結着紅綢,燃過爆竹屑。洞中只有從山頂的天窗漏下來些日光,一眼瞟進去裏面什麽都沒有。

他心下好奇,待到天黑悄悄摸了進去。木姜的爹爹突然從裏面沖出來,舉着柴刀要砍他。同她埋伏在草叢中的母親,追了一路把他攆下山。

後來他在乾州城聽起人提起落花洞女的傳說,疑心那對夫婦借假神鬼傳說殺女。于是四處收集證據,不慎被官兵抓去了礦場。

再不久平羅一地全部戒嚴,化為軍事重地。寨民悉數遷走離開,直到陸清河等人的到來。封鎖起來的平羅才再次被打開,但山洞裏的屍體已經化成了白骨。

被抓到礦場,關在狗牙洞裏的日子。他和那些言語并不相通的苗人,親眼看着裏面的屍體腐爛發臭,伴屍而眠。

關乎于殺女,似乎只有那婦人在耿耿于懷。和丈夫坐在一條長凳上,低頭抹着眼淚等待盤問。男人卻是顯得泰然自若的多,抽出了腰間寸長的旱煙杆,塞上布袋裏的糙煙葉。銜在嘴中,站起來往木桌上燭臺上點火。然後才吧嗒吧嗒的,邊走邊吸坐回椅子上。

銀鈴清了清嗓子,開口問道:“阿叔阿嬸,為什麽要殺木姜姐姐,她不是被洞神娶走了嗎?”

在苗疆,只要被喚做落花洞女,死了就被視為洞神娶走了。家人會為其操辦異常隆重的婚事,把屍體送進山洞中,亦當于洞葬。

兩人同時擡起眼來看她,緊張的眸子片刻之後又掃在了陸清河等漢人的身上,似有話說,又顧慮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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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吐着煙,突然不耐煩道:

“人是我殺的,用褲腰帶勒斷脖子,然後背進山洞裏去的!你們要抓就抓我,我去給她抵命!”

婦人拉着他的胳膊搶道:

“官爺,抓我!是我殺的,是我用自己的褲腰帶勒死姜兒的。”

她說話的聲音像是抖篩子一樣,眼前根本看不看了銀鈴和陸清河等人的身影。只見到晦暗的燈火下,她同丈夫一人摁住手腳,一人勒緊纏在脖子上褲腰帶。咯噠骨裂聲響起在寂靜的夜裏,被子裏的人就再也動不了了,此後她每天都會聽見了一聲骨裂聲。

可是他們只争着認罪,卻閉口不提殺女的原因。銀鈴探身在陸清河耳邊低語了一句,後者起身将屋子裏的人都帶了出去。

“阿叔阿嬸,現在沒人了。可以告訴我,木姜姐姐到底怎麽死了嗎?”

銀鈴從腰間的布袋中翻出了截香,點燃後仍在桌子的陶碗中。然後搬着椅子挪到兩人跟前,不多時安神香就沖散了屋中的煙味。

女人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突然像是被戳中傷口一樣,掩面大哭。

“姜.....姜兒,自己要死的。她讓我和她爹殺了她,把她嫁給洞神。當時我手上沒力氣啊,怎麽都勒不死她,她爹心一橫使出平時殺豬的力氣,才勒斷的她的脖子。”

“木姜姐姐受委屈了是嗎?”

她似乎已經猜到了,那個姑娘,還有她的家人選擇一個讓她體面離去的方式。

男人嘴中的煙鍋不知什麽時候熄火了,手指夾着敲着長凳腿,嘆氣道:

“那天她回來的時候,全身都是傷,手中拽着只牙牌。上面寫了漢字,但看不懂是什麽。第二天牙牌也沒了,她哭着求我們殺了她。說自己怕死,不敢死。可是又活不下去了,身上哪裏都疼。疼的睡不着覺,閉上眼睛都在做惡夢。所以我就勒死了她,告訴別人我姑娘嫁給洞神去了。你知道的,他們都信了。可是我自己不能信,也信不了,我姑娘是我自己殺死的。這些年我也睡不着,閉上眼睛都是她可憐的樣子。”

他放下手中旱煙,擱在桌子上,雙手握成拳頭狀,伸到銀鈴面前。

“二姑娘,抓我吧。這麽些年,我也過夠了。想死又不敢死,聽說衙門的鍘刀可是快,殺人不疼嘞。”

小姑娘鼻頭一酸,“阿叔,不是你們的錯的,該死的人不是你們,不是木姜姐姐。當年的牙牌你還記得嗎,木姜姐姐臨死前後的事你們還記多少。事無巨細,都和我細細說說,我一定會找到那個害死她的兇手的。”

木老爹努力回想,想要盡量描繪出那牙牌的樣子,卻是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只記得牌子很精致,吊着紫色的穗子。

“二姑娘,我不記得了。那牌子看着貴的很,要是再看見它,我能認出來,可是我說不出來。”

昂貴精致的牙牌,世間千萬,說不出樣子來,想要找如同大海撈針。

而屋外,估摸着話問的差不多了。陸清河敲了敲門,示意銀鈴出去。

小姑娘退出門外,尋到院子裏的陸清河,明晃晃的一只牙牌握在他的手中,吊着的正是紫色的穗子。不過時歲已久,有些發白了。

“大.....大人,這牌子您哪兒來的?”

陸清河看了眼堂屋裏,倚在門板旁的石家老太太。

“阿嬷給的。”

只聽老人家,用苗話哽咽道:

“二姑娘,小姜兒被洞神接走了,我看見了嘞。”

銀鈴眼睛酸的直脹眼淚,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阿嬷。”

随後她将陸清河拉到田埂下,解釋清楚事情來龍去脈,懇求他不要将此事宣揚出來。當年那個姑娘選擇了體面的離去,所有人都相信她是被洞神接走了。借助一場詭谲神秘的傳說,了結了她的心願。

陸清河将那塊刻着意字的牙牌遞給她,溫聲道:

“至少要讓她的父母明白這到底發生了什麽,兇手是誰。當初那姑娘選擇把牌子藏了起來,就是怕他們以卵擊石去報仇。現在趙意落網了,他們可以知道了,也可以了卻心頭之恨了。”

“好,我去告訴他們這件事。”

銀鈴接過牌子,去尋了那夫妻倆。

陸清河折回堂屋中,同石家老太太話閑。倆人都聽不懂彼此的話,他便指着屋中的桌椅,水壺蓋碗,蹩腳的學着苗話。

不多時,那夫妻倆跟在銀鈴身後,出現在了門口。

小姑娘為難道:“大人,趙意現在在哪兒?他會被殺頭嗎,阿叔阿嬸說他們要親眼看着,那個害死木姜姐姐的兇手被殺頭。”

陸清河擱下手中的水壺,站起來道:

“會,不過他被押進京城去了,在乾州看不到的。”

銀鈴遂跟着他的話翻譯一遍,身後那夫妻倆恨恨道:

“二姑娘,京城在哪裏。我賣了田賣了地也要去親眼看看那畜牲死去,回來告慰我那可憐的姑娘。”

“大人,他們說想要去京城,看去趙意殺頭。”

銀鈴知曉得此事不成的,朝廷不允許百姓流竄,沒有路引根本走不出乾州。

陸清河走出來,卻溫聲道:

“去京城很遠,他們年紀大了很難自己走去的。過兩日我爹派來接何玉的人就到乾州了,屆時讓他們跟着一起去京城如何?一路也好有個照應,到了京城還有我爹。”

他幾乎是想都沒想的同意了這事,轉眼間連行程都安排好了。一點都不像當初為難銀鈴,不許她出乾州一樣。

小姑娘悶悶道:“大人,沒有路引,阿叔阿嬸他們怎麽去,又怎麽回來?”

陸清河:“路引我可以給他們,但給他們就不能給你了。等下次你再立個大功,我再給你,然後你去京城見你爹爹好不好。”

銀鈴聞言驚訝道:“大.....大人,原來這次你就準備給我路引了啊?”

陸清河:“這次你協助官府打掉了平羅的黑礦場,救出那麽多人,記大功一件。本是想要給你路引去京城了,可是現在阿叔阿嬸也要去,那就只能給他們了。”

他給了這姑娘一顆甜棗,叫她存着希望努力當差,不至于覺得功績太難攢。

但是看着那夫妻倆,認真道:

“以後有什麽事,一定要去官府。不要再自己扛着,朝廷可以讓你們信任的。”

銀鈴臉色有些遺憾,不過又非常快的調整過來心情,給夫妻倆翻譯陸清河的話,爽快道:

“那等下次我立大功,大人再給我好了。只是大人,我爹爹走了好久都沒有音訊。你認識蘇家的人,能不能讓我爹爹給我寫封信,告訴我現在他好不好就可以。我會努力當差,去京城看他的。”

“好,我寫信給我爹爹,讓他去蘇家走一趟。”

陸清河煞有其事應下,同那傻乎乎的姑娘一起将木家夫妻送回家。倆人乘着涼爽的晚風慢慢悠悠的在田埂上晃,看着地下相依相偎的影子,他忽然又認真的問道:

“銀鈴,你喜歡衙門裏的差使嗎?”

小姑娘抱着胳膊,歪頭看他,“喜歡啊,每天感覺都好像有是不完的勁一樣。等到我攢夠了功績,去京城看過我爹爹後。大人,我還回來跟着你種地。”

跟着他種地.....

陸清河濡噎着這幾個字,心頭一窒。卻是想要問問她,到底是喜歡他,還是只喜歡跟着他種地而已。

但說出口的話,又是全然老派又正經的樣子。可他不僅只是想要對她說公事,想要湊到她的耳邊去說些情話的。他憋了好些年了,以前覺得分外難學,又讓人汗顏的東西,忽然一夜就一通百通了。

而他卻說道:“那這樣,量地的差使就要完了。下回咱們再進山就要選地開荒了,屆時少不了要和寨民們打交道。你呢想辦法多推薦些會官話苗話的人來衙門,然後由你擔任通譯官帶他們幫助官府翻譯苗話,指導寨民開荒種地,如何?”

“好啊,這樣人多,行事更是方便。”

銀鈴欣然應允,心下立即就開始盤算哪兒還有什麽通宵官話苗話的人。

陸清河背着手慢吞吞的走着,小心翼翼踩在她的影子上,聽着那姑娘唠叨。聞聽,只要踩住了那人的影子,就能夠抓住她的心。

心下暗暗的又想,自己一定要将她時刻看牢了,萬不能讓她回去伺候何玉。人的感情那麽脆弱,她當真喜歡上他了怎麽辦。

還有他一定将何玉弄回京城去,到時候苗疆就只剩下他們了,這姑娘一定落到他的套子裏來。

月色像是有些醉人,陸清河覺得自己稍有不慎定然栽倒在那姑娘的身上的。可是他又沒吃酒,司馬昭之心明晃晃的挂在月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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