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毛球
毛球
陸清河自十三歲腦子轉過彎來後,便鮮少再幹什麽令人厭惡的事情。因為他曉得偷再多的東西,虐打下人,同父親對着來,他們都不會多看他一眼的。
但他只是給了城外的老叫花子半個饅頭,那人對他感激涕流,稱贊他是個好人,大善人。
那是第一個誇贊他的人,他很享受,每天揣着饅頭去找那老叫花子。但裕安八年京師大雪,湧進來好多北至的難民。為了争地盤,老叫花子凍死在了那年的雪夜中。陸清河帶着食盒到時,屍體都硬邦了。
他也沒多難過,随手就将食盒給了難民。那些人向惡狗撲食一樣瞬間就搶光了,撲來哄搶的人險些踩死他。還是已經有了幾分功夫傍身的何玉拉着他躲了出來,後來那些人就跪在地下求他給口吃的。
陸清河心起歹念,私放難民入城,造成哄搶,踩踏死者無數。那時整個陸家險些跟着他一起陪葬了,他做夢都夢到刑部抄家的人上門來了。
但來的是剛從五臺山禮佛的太後身邊的一個老太監,将他抓進宮中近乎兩個月。再出來時,他就成了太子的侍讀。自那之後,陸清河有近乎近三年的時間未曾和何玉見過。
藥浴耗費心力,一個多時辰,屋子隔着半盞茶就往裏面送熱水。起初石雷同幾個差役還幫忙一起守着,天黑後便都去用飯了。
屋子裏只剩下銀鈴一個人,搬了圈椅坐在浴桶旁守着,一手拿着醫書看。不多時就伸手進入量量水溫,涼了就喚外面送水進來。
何玉起初還有些精神,泡進藥桶中沒多久就陷入了混沌中。夢見陸清河的那只狐貍,被扒了皮,粉色的肉挂在廚房的梁架上。
冬日在下面燒火,煙薰上去。沒幾日肉就變得臘黃臘黃的。
後來陸清河因為去找狐貍,摔斷了腿。為了給他補身子,莊子上送來了好些野味。還有風幹的鹿肉兔幹,他就把那烤幹了的狐貍肉放進盅裏,炖了冬筍端給陸清河吃。
許是觸怒了神靈,他生了很長時間的病,險些死了。
一日大雪,陸家門前白茫茫的積雪中走來一賴頭和尚,告訴老夫人速到城外長雲觀中栓個娃娃回來。
在京城,只有家中求子,年輕的夫妻才會觀裏栓娃娃。用陶瓷燒制的,當佐羅真君神像下面,在京師是個很靈驗的求子法子。
如此而言,一個賴頭和尚叫人去道觀栓娃娃怪是稀奇,但陸家當真去了,沒多久陸清河就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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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狐貍皮何玉也藏沒好,不曉得是被貓叼走了還是如何。掉在了陸家後花園裏,淋了一夜的冷雨,還是幹幹淨淨的。
陸清河夜裏夢游,把狐貍皮撿了回來。然後何玉就看見他抱着濕漉漉的狐貍皮,鑽在被子裏哭。
那段時光是何玉最為難捱的日子,以為陸清河發現是他偷走了狐貍。但那個蠢貨并沒有發現,傷心了好一段時間,又去山上套了只下來。
依舊是只白色的雪狐,很聽話,像貓一樣多也不過呲牙哈哈人。任抱任摸,但沒幾天陸清河竟把它放了。
何玉問他,為什麽?
陸清河說,“毛球還在,它不喜歡他養別的狐貍。”
可是那只狐貍早死了,肉都被他吃進肚子裏去了!
何玉總是夢到它,夢見它睡在自己的書桌上,有時又在自己枕頭上。
毛球的樣子,他比陸清河記得還要清晰。他告訴陸清河說,“小公子,我又夢見毛球了。”
這時陸清河總會無限惆悵,又豔羨道:
“它定是喜歡你的緊,卻是我的夢裏連一次也不曾來過。”
後來不知是殺了狐貍練出了膽子還如何,習武殺人成為侍衛,他都做得異乎尋常的好。
但何玉并不想做這樣的事,他想讀書,靠功名。可沾了血的手,觸摸到紙箋都會發抖。拿筆出些歪歪扭扭的圖案來,叫人笑話。
陸清河說:“何玉,你讀書不行的。功名不只考學問,家世,相貌這些是比學問更重要的。習武吧,你習武很有天賦,将來去考個武狀元回來。”
那時他已經從慈慶宮回來了,十六歲靠父親蔭襲七品的中書舍人,随後進入國子監。啓安二十年中殿試一甲第五名,一時如日中天,成了京城炙手可熱的青年才俊。
便也沒人再記得他幼時幹的那些混事了,只不過水滿則溢,月滿則虧。陸家很快就被禦史大夫攻讦了,陸清河頂着七品中書舍人轉崗成了七品的州官,下放到苗疆來。
可何玉呢,除了一身的蠻勁什麽都沒有。他并不喜歡習武,厭惡血腥和汗臭,又做的異乎尋常的好。只是他還是輸給了定西将軍家的兒子,灰溜溜的從箭亭回來。跟在陸清河身邊,一跟就是五年的侍衛。
他原也不想再争了,只是他們又同時喜歡上了同一個姑娘,陸清河的出身家世将他壓得透不過氣來。何玉不禁悶悶地想,到底是哪裏錯了呢。
當初是否他就該堅持讀書,去考功名。陸清河都不了解他,怎就知道他不适合呢。
夜深,青瓦上有野貓來訪。來了好幾天了,卻都總是不現身,何玉從混沌中被落瓦聲驚醒。睜開眼來,旁邊的姑娘熬不住,往前栽了個跟頭過來,手滑水中。嘩的濺起水花,濃郁的藥香彌漫鼻尖。
他一把抓住了銀鈴的手腕,對那雙濕漉漉的鹿眼失神。
“何,何大哥,你怎麽了?”
那姑娘想要睜開他的桎梏,卻是徒勞。
何玉啞聲道:“沒事,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說完他又放開了她,神色暗淡下來,側過身去不看她。
“時辰到了,何大哥還是先出來,穿了衣裳再休息吧。”
她并不理會何玉,撿起掉在地上的書冊,轉身出去換了鄒遠來幫忙。
但自己并未回來,反是轉到了陸清河的書房,扣響房門。
“大人……您在做什麽?”
陸清河從書案中擡頭,笑道:
“給我爹爹寫封回信,怎麽了?何玉怎樣了,好些了嗎?”
銀鈴背手走進來,陸清河順用一側的卷宗蓋住才剛寫到一半的紙箋。
“用了藥浴,睡一覺應該就好的差不多了。不過,大人,何大哥情緒還是不好。不願意同人說話,強行把帶回京怕是不好。”
她咳了一聲,臉色甚是認真,又道:“大人,您看要不讓我送何大哥進京行嗎?”
陸清河聞言,噌的從書案後站起來,“這話誰和你說的,何玉叫你來的?”
“沒,我自己來的。本來我就想要去京城看我爹爹,何大哥現在又是這個樣子,這一路千裏迢迢哪兒能沒人照顧。我保證送他到京城,看完我爹爹就回來。”
銀鈴舉手,躬身行禮,恭恭敬敬的。
陸清河輕哼了聲,走到八仙桌上倒了杯水。臉色不好,說話也不冷不熱的,但又句句在理。
“你也說了,一路千裏迢迢的,他身子又那麽弱禁不起折騰。要我看不想走就不想走吧,就留在這裏治了。”
銀鈴争道:“在這裏怎麽治?乾州窮鄉僻壤的,大夫哪有京城的好!”
“你不就是大夫嗎?”
陸清河反問道,聽到她說要送何玉的話,就曉得她存了別的心思想要去京城。明知道他現在和何玉針鋒相對的樣子是斷不可能讓兩人離了他的眼皮子的。
“至于大夫,我直接寫信讓我爹送幾個大夫過來,到時候幫着你一起治。要什麽藥材你只管說,也可以一并從京城送過來。”
銀鈴:“這……”
陸清河放下水杯,正色問道:“怎麽,沒有信心治好他是嗎?”
“也不是,只是……”
“那就這麽定了,山高路遠的不好折騰,那就讓大夫過來。銀鈴,我知道何玉的腿是救你斷的,你心下愧疚,事事都依着他,護着他。這我不能說什麽,但我想叫你抛開這份恩情認真想想到底喜歡誰。我喜歡你,我同你說明白了。何玉的腿,我會竭盡所能幫你治好他。”
陸清河搶道。
銀鈴沒想到他竟會如此的坦蕩,手指抓緊了身側的裙擺。擡起眼看陸清河,心下想自己是不是也該坦蕩些,像這樣周旋在兩個男人間叫做什麽事呢。
“大人,我……”
“現在不必着急回答我的話,我只問你一句,有沒有信心治好何玉?”
陸清河問她,想要将這猶豫不決的姑娘擁進懷中,聽她說出讓他心安的回答來。
可他知道不會的,逼急了她,現在她只會選何玉的。
“銀鈴,你有沒有信心治好他?”
他只是拍了拍瘦弱的肩膀,像是交給了她巨大的任務一樣。
“有”
銀鈴重重的點頭,不再說什麽退了出去。
只是走入夜色時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眼,陸清河站在燈旁擺了擺手,示意她趕緊回去。老成又穩重的樣子,讓銀鈴想起了蘇明舟。
小姑娘的身影消失不多時,游廊就翻下了一道身影,走進書房中。
“公子喜歡那姑娘,為何又讓她去照顧何侍衛了?您說過人的感情是最為脆弱的東西,救命之恩又是貼身照料,朝夕相處。那姑娘不會真的喜歡上何玉嗎?”
陸清河撩袍坐回書案,淡淡道:“因為不能叫她覺得我是壞人。”
叫那姑娘覺得他是小肚雞腸,仗勢欺人的男人。
楊豎并不是很明白,噎了噎嗓子,只道:“那個适才,屬下看見了何玉親那姑娘了。”
“親哪兒了!”
陸清河一驚,沒拿出手中的筆,落在紙箋上,摔出一大灘墨跡。但他很快就掩飾住了失态,拿起筆重新換了張紙鋪上。
“你剛才說到哪兒?”
他又施施然的問,判若兩人。
楊豎拿不準他到底問什麽,該從哪裏接話,猶豫了好一陣。
那人頗為不耐煩的提醒道:“剛才你說前段時間京城湧進了不少苗人,這是怎麽回事?”
原是該從這裏接起,楊豎尴尬的清了清嗓子,遂接起銀鈴來之前的話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