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農官
農官
入秋後,天氣愈發的涼爽,是個進山的好時節。陸清河當真大方的留銀鈴在衙門裏照料何玉,因為他曉得,那個姑娘當真只是愧疚而已,所以拼了命的想要治好何玉。
他什麽都不需要做,不要逼她。只要站在她身後,讓她被逼得透不過氣來得時候,可以有依靠得地方。
然後給予她美好得期望,告訴她,自己不但會讓人幫她治好何玉,還會為她在朝廷裏謀個一官半職。只要她好好得跟着他種田,将來不但能夠去京城看她爹爹。朝廷在苗疆開恩科,欲舉女子入仕。
她要做出表率來,叫朝廷裏的那幫老古董,瞧瞧女子并不比男子弱,一樣可以主政一方。如此聖上才能一舉将恩科男女共舉推展開來,她要成為了聖上和陸清河新政的馬前卒。
楊豎帶回京的家書中夾了封小信,在抵京的第二日放在了禦案之上。年輕的皇帝拿在手中瞧了好久才放下來,然後提起筆在素箋落下寥寥數字——朕的好苗子,給朕好好培養。
“陸侯爺請,朕乏了,都退下吧。”
他将素箋蓋上寶印,遞給一旁躬身侍候的陸重山,甩開明黃的袍子踱進禦簾之後。
陸重山将禦箋揣進官袍裏,對着空蕩蕩的禦案作一長揖,随行太監退下。入秋,苗疆還是秋高氣爽之際,京師北風已帶了些寒意,刮起陸重山的緋紅袍角,美髯糊了一臉。他忙不疊地用手捋,笑呵呵地同老太監拜別,走下禦階。
羽坤宮中,年輕的皇帝踏進宮門,不等妝臺前的美人回過頭。伸手便親昵的抱住軟腰,緊貼着她的身子,惹得嬌呼呼連連。
四下宮人一時紛紛颔首,放下珠簾紗幔,退出內殿。外殿,值筆的起居郎在簿子上落下:十九日,上臨羽坤宮。
妝臺前卸下黑色的翼善冠,黑發散在明黃的錦緞龍袍之上,五爪金龍隐在柔軟的發絲中,多了幾分柔意。
“皇後給朕篦篦頭。”
适才的美人遂拿起桌上的玉篦,梳在長發上。一下一下從頭篦到尾,慢慢悠悠的像是從朱唇中吐出來的話一樣。
“聖上什麽時候才能成事,臣妾可還等着回家嫁人呢。”
皇帝:“嫁什麽人,你才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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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篦子一停,埋怨道:“臣妾都十七了,您不聽聽外廷怎生議論臣妾。都說臣妾是不下蛋的金鳳凰,您還是找個能讓您自己下蛋的公雞來吧。這活,臣妾不想幹了。”
皇帝:“怎就不幹了呢,再忍忍快了。這要是能找,早就找了,奈何他就沒有啊。”
皇後香腮一鼓,丢下篦子,急道:
“什麽叫沒有啊,那陸清河不就是嗎?早前幾年他給您當侍讀的時候,您都幹什麽去了!您要加把勁,這會兒皇子都能跑了,還能叫朝中那幫大臣天天催着您生孩子嗎?”
皇帝面色一窘,嘆了口氣,“朕努力了啊,奈何那陸清河就是不上鈎。他當朕是兄弟,朕卻想要他給朕生孩子。他見了朕就跟老鼠見了貓一樣,一躲躲苗疆去了。”
乾州,秋日正好,明媚的日光落下來,滿地的木屑刨花黃澄澄,亮堂堂的。衙門裏的貍花貓在裏面撲着玩,撲累了就爬上趟椅上的膝蓋上趴着。
咚咚敲着木頭的姑娘,小心翼翼地走來,将貓兒抱下,驚醒了閉眼假寐的人。
“怎麽了?”
何玉睜眼,貍花貓正挂在銀鈴的手掌,來了“惡”虎咆哮,撐長了慵懶的身子。
“沒事,這貓又爬到你身上去了,何大哥的膝蓋現下還壓不得重物。”
狠狠的揉了把貓頭,銀鈴将貓兒放在地下,又轉身去組裝木頭。一架已經初見雛形的輪椅立在刨花中,新刨出來的木頭,帶着松香又亮眼,在秋日下泛着讓人目眩的光。
何玉拉了拉膝蓋上的毯子,側頭去看那忙碌的姑娘。
她曾說過,他們所有人都會幫他站起來的。但事實上又只有她一個人上心了而已,怕他找不到人,在他的床頭架上裝上銅鈴。秋日裏,日頭好了,怕他悶的慌。自己畫了圖紙,在院子裏刨木頭,給他弄了把輪椅。
說要推他出去散散心,心情好了,腿才能更快的好起來。
衙門裏的人都進山了,只留了個廚房裏面的雜役。輪椅裝好後,銀鈴喚他來一起把何玉放進裏面,然後推着去小花園裏曬太陽。
但是只要陸清河一句話,她還是會走。他給她的東西,她當寶貝一樣的護着,揣在她從不離身子的腰兜中。得了空閑就拿出來看,蹲在何玉得輪椅旁入迷得緊。
“在看什麽?”
銀鈴舉起冊子,《農桑輯要》幾個大字印在藍皮紙上。
“大人說朝廷要在苗疆開科取士,聖上是有意讓女子也參考,将來主政一方。但現下時機還不成熟,想要說服朝廷裏的那幫老古董開女科,就必須先要做出些政績來,有個帶頭表率的人。他讓我先看些書,以備将來明年去參加順安府的農官拔擢。這樣以後我山裏農田的事我就可以農官的身份去做,就不必事事被掣肘了。”
何玉勾了勾唇,啞聲道:
“這樣啊,他許了你是嗎?”
銀鈴不知他什麽意思,但聽着有些難受。像是自己被陸清河收買了,許她愛慕,許她前途“高官”。而眼前這個人除了一雙為她斷掉的腿,什麽都沒有。
“那就好好看,明年拿個頭籌回來。”
他伸手去捋撒在她臉上的碎發,別在她的耳後。勉勵的話中充滿着豔羨和無奈,又怕她真的跟着陸清河走了,便就不回來了。
可現在她卻不曾拒絕他的,盡心盡力的照顧自己,讓他錯覺這樣平靜的日子,會是一輩子的永遠。
“推我回去吧,我有些乏了。”
他有些心疼她在明晃晃的太陽地下瞧書,收回雙手,乖巧的放在膝蓋上,回首看她。
“我回去睡會兒,你便自己去瞧書,我有事就拉鈴好嗎?”
“好”
銀鈴将冊子塞進腰兜中,推着輪椅碾過細碎的卵石回到院子。請了雜役來幫忙把何玉抱上床,她依舊還守在屋子裏,搬了把圈椅坐在床邊。
“何大哥,你睡吧。我就在這看,守着你。”
“沒事,架閣庫靜,去哪兒沒人打攪你。去吧,我睡會兒。”
何玉催着她,趕緊出去,做勢閉上眼,示意自己真的沒事。
可是當銀鈴真的離開時,他又倏地睜開眼,怔怔地喚住她。
“銀鈴,我當真希望你好的。我不想拖累你,等你以後主政乾州了,我好了起來,我留下來幫你好嗎?”
就像是她給陸清河當差一樣,他來給她當差。
銀鈴踏出去的腳步頓了一瞬,回頭看着趴在床上的人笑道:
“好啊,何大哥,我等你好起來。”
但轉過身去,走出望月門她還是紅了眼睛。埋頭走着直徑撞上剛下山回來的陸清河,一身藏藍道袍,頭戴着烏紗大帽,灰撲撲的模樣。
“大人,你怎麽回來了?”
陸清河卸下帽子,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往游廊邊走邊道:
“肚子有些不舒服,所以先下山來了。不想回到這裏,又突然沒感覺了。”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些奇怪。進城前還是隐隐約約的絞痛,到了衙門竟一點感覺都沒有。
“您怎麽了?”
銀鈴拽住他的手當場號起脈來,脈象有些虛,像是受寒之症。
“大人,天涼了,您自己要記得添衣服。山裏行走熱,但脫了衣服就會受寒的。”
“嗯,何玉呢?”
陸清河點頭,轉眼間就繞回了屋中。
“何大哥睡着了。”
銀鈴率先進去給他到了杯溫熱的茶水,悶悶道:
“大人,你為什麽要我去參加明年的農官拔擢?你不是說從來沒有女子做官的先例的嗎?”
陸清河瞧她臉色不對,心下生疑,“此事不是同你說過了嗎聖上不僅要在苗疆開科舉,還要開女科。你呢就好好當差,做出功績來。聖上才能堵住朝廷那幫人的嘴,順利将女科之事推展開來。”
銀鈴還是不明白,自古當權者都不允許女子幹政,怎麽會有皇帝如此着迷此事,費心布局。
“大人,是您想要幫我是嗎?”
她想起何玉的話,總算是明白了些。可是她想做農官,和陸清河并沒有關系的,她不想叫人看扁了。
“大人,明年的農官拔擢,我可以自己去嗎?我想憑借自己能力去考,不想叫別人說我是靠了關系才選上的。”
這話叫陸清河聽着有些熟悉,但想不起就在哪兒聽過了,放下杯子語重心長道:
“這裏面的事不是你說憑借自己的能力去考,就考得上的。明年農官的事,我已經安排好了,你只需要去走過個過場就可以。”
“可是.....”
銀鈴欲同他争辯,未曾這事已經內定了她,那她現在還看什麽農書,做樣子嗎?
陸清河放下手中的杯子,脫下灰撲撲的道袍,翻出大氅套在身上。
“沒有可是了,我給你安排好的路,你大膽放心的走便是。只是不要對不起我做的這些,叫他們說我用錯了人知道嗎?所以我叫你看書,農官拔擢只是開始。往後每年還會有考核,更重要的是選出來的農官能不能做實事,當真為朝廷推行新政。而不是拿個雞毛當令箭,變成魚肉百姓的上位者。”
銀鈴才知道原來何玉說的是對的,這是陸清河許她的,并不是靠她自己的能力掙來的。難受的腦袋又些發悶,蔫蔫問道:
“大人,是因為你,我才會有這些的是嗎”
陸清河理着袖口,毫不猶豫的點頭。
“對,這就是官場。”
他走上前,扣住那姑娘往懷裏帶。
“這樣子你還敢來嗎很多事并不像你想的那麽單純,以為只要有能力就可以出頭,就可以出來做事。銀鈴,我願意讓你踩着我的肩膀走到更高的地方。不要覺得這樣難受,做出事實來,讓聖上看到,我并沒有用錯人。”
“可是,大人,我好難受.....怎麽會這樣.....”
銀鈴哽咽道,只是用力抓緊陸清河身側的大氅。不知道這樣子如何讓她分辨,迷戀的到底是這個人,還是他許的權勢。
她有些發癡的擡起頭,看見眼前的皮囊同何玉向重合。他們長的一模一樣,壓向她的唇一樣的熾熱柔軟。許是屋外有差役經過,他帶着她轉到屏風之後,加深那個淺嘗辄止的吻。
“怎麽了,為什麽哭?”
陸清河輕喘着擡眸,抵着還在發愣的姑娘,揉碎她臉頰上的淚珠。
“午時了,趁着何玉休息了。我們進山一趟,山中正在擇址開荒,建道開渠。讓我瞧瞧你這段時間都看什麽了,這些事我現還在任上能教你。将來你當自己主政一方了,這些事就要你領着百姓去做了,知道嗎?”
話一出口,他竟是自己也愣住了。才意識到,原來這樣他們遲早會分離的。不若什麽都不做,将這姑娘哄到手,可是他又不想叫她只是一個天天在家等着他下朝的陸夫人。
“走吧,我們進山去看看。”
只轉瞬之間,陸清河的臉色也升起幾分落寞。只是将銀鈴有些發涼的手指藏進氅袖中,通天大道,豔陽晴天,他像是怕她走丢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