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衙門不賒賬

衙門不賒賬

漫長的一夜,在巴東被送進吏舍後落下了次日的晨曦。

那老道士是陸清河年少時拜下的師父——時安老先生。說起來他也并未教授他什麽,只是在吃了狐貍肉,僥幸撿了條命後,陸家便把他送到觀中修行養性。但效果并不好,他還是一樣乖戾。

直到裕安六年,私放難民入城釀成大禍,被老太後挾進宮。在那深宮重圍中,他又見到了那老道。如神仙般出入宮廷,來去自由。

其門下還有一個女弟子,年紀比他小上兩歲。卻因進師門早,他得要恭敬地喚她一聲師姐。後來那日日在他身邊學習坐立行卧的女娃,披上龍袍站在九五至尊的位置上。陸清河穿着官服,垂手立在群臣中,對她山呼萬歲的時候,才曉得這聲師姐,當真喊得不冤。

老先生除了醫術了得,更是慧眼如炬,須臾間便看出了陸清河同銀鈴還有何玉,三人之間的糾葛。搶救重傷的巴東,用了幾口早飯便前去看何玉的腿。

銀鈴跟在最後面,倆人進了屋,她停在了院子外,并未進去。也許還是難以面對陸清河,昨夜對他說的那些話。揚言要帶何玉走,不勞他費心請人醫治。可當真大夫來,她才發現自己并不能攔着。

拒絕了陸清河,依舊還是會受着他的恩惠和照拂。

整整一早上,他同她打過數次照面,臉色冷的吓人。但除了冷,其他什麽情緒又都沒有。他像是沒聽過昨夜的那番話一樣,讓自己的師父幫忙醫治何玉的腿,用最好的藥。甚至是,他還叫張儲前來傳話,讓她去書房。

銀鈴沒去,只讓再次代為轉達,說衙門的差使她不做了,待何玉好後她便會離開。然後繼續揉着面團,一撮一揉,案板跟着她的動靜吱呀作響。

泥爐上熬着何玉的藥,咕嘟咕嘟的滾着。苦澀的藥氣,彌漫着整個廚房,然後從窗戶飄出去。

時安老先生瞧過她的治法并沒有什麽問題,只是姑娘謹慎不敢下猛藥,加之乾州藥材有限。所以用的方子溫和,這一早才換了方子,重新用藥。

她決意接受何玉,便用心照料起來。不僅煎藥,還下了廚,想要用本就不精湛的廚藝将他照顧好。

陸清河聽了張儲的禀告後,黑着臉親自來尋。看見了她當真要為那個男人洗手作羹湯,賢惠的模樣。

清瘦的小臉隐在熱騰騰的水氣之中,眉眼像是遠山,若隐若現。人在竈前認真的忙碌着,添了水,将籠屜放進鍋中。轉過身去竈前添火,才猛然看見站在門口的人。但匆匆瞥了眼就迅速低下頭,窩進了竈前,一股腦的往裏面丢柴禾,将火燒得旺旺的。

陸清河哼了聲,臉色漠然,“出來,你既不想當着衙門的差使了,那有些話我要同你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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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鈴沒動,埋在竈前,腦門烤着熱烘烘的竈火。像是昨夜同陸清河一倔,盯着竈膛出神。

陸清河等了會兒,沒見她挪窩。就提袍怒氣沖沖的自己進來,但靠近了竈臺時,又收斂了情緒,冷漠成人神畏懼的樣子。

銀鈴繃着身,覺得上下皆被炙熱烤着。恨不得鑽進竈膛裏去,叫陸清河沒法盯着她瞧。

陸清河:“衙門裏不養閑人,吃喝自己想辦法。這些的東西,我會叫賬房來同你算清楚。何玉是我的侍衛,原是有二兩銀子的俸祿。現在他腿斷了,當不了差役,這銀子也就沒了。想要住在衙門就交銀子來,不想就出去。”

小氣的男人刷刷地将竈臺上的吃食點了一溜,連小泥爐上的藥盅也不放過。一副黑心地主的模樣,好不講情面。只是來通告她一聲,也不等銀鈴說什麽就拂袖而去,叫她連一句反駁的機會都沒有。

那姑娘盯好些時候的竈火,眼睛烤得幹澀。人影一走,眼淚就掉了來。埋頭抱着膝蓋嗚嗚的哭,在哭什麽她也不曉得。

陸清河“絕情”離去,但沒走幾步聽見哭聲就停了下來。怔怔地回頭,看着大敞開的廚窗,從裏面飄出缭繞的白霧。帶着白面的香氣,還有肉香。

時安老先生站在他身後,拿着瓷碗,好奇道:

“伯都,在幹什麽?”

問他為什麽要刁難那姑娘,一個大男人同她計較幾分幾厘。若要真的同她論錢,給何玉用的藥,那姑娘幾輩子都還不了。

“師……師父,我……”

“那姑娘原就未做錯什麽,人生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何必去強求。師父希望你以大局為重,切不可因小失大。”

陸清河沒說話,只是躬身行了一禮離開。老先生無奈,搖了搖頭。鑽進廚房中,嘗了只銀鈴新蒸出來的小肉包。

快要臨近午時,奉命前來算賬的賬房先生,抱着算盤了和賬冊前來。算珠撥得噼啪作響,将銀鈴和何玉的飯食住宿銀子,還有藥錢都算的清清楚楚,謄寫在賬冊上。

“姑娘請過目。”

畢竟是當初陸清河費了好些力氣弄進衙門來的人,雖現下失寵了,但衙門上下的人還是恭恭敬敬的待她。呈上賬目讓她自己過目,并好心的轉述陸清河的吩咐,務必要每日結清銀子,衙門不賒賬。

銀鈴也倔,當真低頭去翻自己的腰包,拿出只繡花荷包來給他。

賬房先生,數了數,頗為尴尬的提醒道:

“......還有何侍衛的藥錢。”

她猶豫了一瞬,拔下後頸發髻上的銀簪,“我……我只有這些了。”

見她為難的樣子,何玉招了招手,道:“去櫃子裏,我還有些銀子。”

倆人像是被黑心地主壓榨的小夫妻一樣,東拼西湊,總算是将銀子給了賬房先生。不多時那只銀簪和碎銀都呈到了陸清河的書案上,他花重金叫石雷去街上買了只錦盒回來,将銀簪放進去。

午後,衙門前又集結起大批進山的隊伍。分成兩路,一路由通議人員帶領着進山,組織寨民開荒修路。一路三四人由陸清河帶領,慢慢悠悠的晃蕩出城。

銀鈴是知曉他們要進山去了的,心裏記挂着甕叔的命案。木楞楞的坐在屋檐下切草藥,身還在衙門裏,魂卻早就飄走了。

屋內的何玉,倚在床頭看了會兒書,聽着那撓人的聲音,喊道:

“銀鈴,進來好嗎?”

聽見他的話,那姑娘立刻就放下了手中的活計奔進來。随喚随到,從不遲疑片刻。

“放不下翁叔的案子,就進山去吧。”

他将枕頭下的短刀抽出來,遞給她。

“這是我爹爹留給我的刀,送給你。別忘了我,我等你回來。”

銀鈴眼睛一酸,接過了刀放進從不離身的腰包裏,應道:“好,何大哥。”

然後背了背簍,換了衣服,站在院子裏同他道別。

“何大哥,我走了。”

她當真像是一個要養家的小娘子一樣,走出去了。何玉目送着她離開,随後才将目光收了回來,盯着癱瘓的雙腿。暗暗的告訴自己,別急,慢慢來。

出城,走走停停的陸清河,早就叫人察覺他在等人了。明明想要那姑娘跟着自己進山去的,需要她的幫忙的。但就不開口,像只倨傲的獅子貓一樣,晃蕩明媚的秋日裏。

“石雷,忘記帶皮裘了。夜裏涼,你回去幫我取來。”

石雷應聲往城中去,在半道就碰到了跟來的銀鈴。她走的很慢,不遠不近的跟着。以至于他折回了一趟衙門,再趕出來時,那姑娘依舊還是沒有追上陸清河他們。

也許她本就不想跟得太近的,但石雷接過她的背簍甩在肩膀上,催促道:

“銀鈴姑娘,咱們快些吧。聽說有很長的山路要趕,大人他們在等我們了。”

具體有多長的路要趕,他也不知道。是陸清河說的,目的在什麽地方暫也未知。因為楊豎帶回來的名單,還要等銀鈴确認上面的人來自何處,他們才能找去。

但他們鬧翻了,單子至今還揣在陸清河的懷中,沒讓她看過。

石雷将龜速的姑娘提溜着,跟上了隊伍。

陸清河看見她,态度十分的不好,黑臉問道:

“你來幹什麽,不是為了一個男人,連差使都不想當了嗎?”

銀鈴耷拉着腦袋,拿頭頂對着他,“來……來查甕叔的案子。”

陸清河:“這裏是衙門,不是你了結私仇恩怨的地方。我陸清河容不得你這樣公私不分的人,回去吧,我們不需要你!”

他做勢就要讓差役趕人,鄒遠趕緊攔住陸清河,讪讪道:

“天不早,大人,要抓緊趕路了。”

陸清河作罷,長袖一摔,睨了銀鈴一眼率先離去。

“石雷,她的東西讓她自己背!不許幫她,她只是個閑人!”

冷嘲熱諷一頓,像還是不解氣,回頭盯着銀鈴那身捕快服,又刻薄道:

“既是不願當衙門的差,穿着那身皮做什麽,給我脫了!”

光天化日,大庭廣衆之下,在場又都是男子。他叫那姑娘将衣服脫了,衆人難以置信的看着陸清河。第一次見到向來溫和的他,還有這副嘴臉。

鄒遠急道:“大人,這怎麽可以,她還是個姑娘!”

陸清河:“要本官重複第二遍嗎!”

石雷也看不下去了,壯着膽子打圓場,“大....大人,您發什麽瘋呢。銀鈴姑娘,別....你別聽大人的。”

但那姑娘一聲不吭,還是放下了肩膀上的背簍,摘下差帽。解開灰撲撲的捕快服,連着帽子、令牌,雙手舉過頭頂,呈到陸清河面前。

躬身,垂下頭,能夠看見發抖自己的雙腿。還好天涼了,她裏面穿了豆綠色的對襟小長襖,垂下的衣擺能夠像裙子一樣罩住她的腿。可她還是覺得有些難受,喘不過氣來。

但卻沒掉眼淚,也沒紅眼睛。背起了自己的背簍,走在最前面。長發随手挽了個圓髻,因為沒了銀簪,只用黑藍相間的布條綁着,像蝴蝶一樣在她頸後上下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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