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禿子
禿子
泠江從陡峭的響空峽奔騰而來,江水滔滔,如萬馬齊鳴。
一根成年男子兩抱大的獨木橫在其上,以拱兩岸山民出行。橋面終年浸着水汽,濕滑泥濘。
木頭上甚至還長着不知名的菌子,頂着小小的傘蓋,頗有幾分朽木的模樣。
陸清河本便有些懼高,當初叫何玉和銀鈴用籮筐拉着上城樓,心裏都吓得不行。
現下要踩着這麽一根木頭過河去,更是觑得慌。臉色肉眼可見得白了,布鞋剛踩到木頭上就滑了下來。
在他磨磨蹭蹭之際,銀鈴已經背着背簍走到橋中。回過頭來看着橋頭的人,有些很鐵不成鋼得模樣。但臉色藏在了水汽中,瞧得并不是很清楚。
“大人,來。”
石雷和鄒遠一前一後的護着他,小心翼翼地在橋上挪動。腳下就是湍流的河水,瞧着叫人發暈。
“大人別往下看。”
鄒遠好心的提醒他。
陸清河有些尴尬,忍不住的就是要低頭,喋喋不休的嘀咕道:
“這橋不行,太危險了。改明兒,一定要叫朝廷撥些錢下來修座正經的橋。”
聽見他的話,兩人都笑笑,只當是聽了個笑話。畢竟這些年喊着要在這裏修橋的人不少,當真拿着銀子來的又一個都沒有。
住在兩岸的山民祖祖輩輩都靠着一根獨木橋出行,許是習慣了,也并不覺得有什麽不方便。
過了橋後,翻上山林就能看到好幾個連在一起的村寨。吊腳樓隐在樹林中,偶爾鋪出幾塊田地,種些簡單的豆子花生。袅袅炊煙彌漫山谷,有孩童的嬉笑聲。
Advertisement
銀鈴對苗疆各處村寨了如指掌,帶着陸清河等人下到村寨。沿着小石路來到枇杷樹後的農舍,站在籬笆外喊了好幾聲,但是一直未曾有人前來開門。
河下有漿洗衣服的婦人,手中抱着木盆走上來,看見他們好奇問道:
“你們來找誰?”
鄒遠:“我們是乾州衙門的人,來找這家主人的。”
銀鈴也打招呼道:“阿練嫂嫂,是我。聽說甕嫂他們前幾日回娘家來了,我來尋她有些事。”
喚作阿練嫂的女人認得銀鈴的,小姑娘以前愛滿山的亂蹿,哪個村寨裏都能混個臉熟。何況還有她師父,村寨之間雖然不對付,經常有摩擦,但多少會給哲秀秀幾分面子。
“甕嫂子不曾回來啊?好多年了,她家老爺子過世後,他們一家子都不曾再回來了。”
阿練嫂将木棚擱在石牆上,從腰間掏出鑰匙開門,邊走邊道:
“不信你們進來看,這屋子好些時候沒有人住了。一直借給我家放柴,這屋上的瓦漏雨,每年也都是我家男人在翻。就怕他們哪天回來連個落腳的放都沒有,但是屋子裏沒有住,也就沒打掃都落灰了。”
推開門,裏面一應桌椅都落着厚厚的灰塵。半個拳頭大的蜘蛛,在屋中結網,被來人驚動,慌忙蹿到了梁上去。
銀鈴和陸清河不約而同的用手指擦了一下桌面,目光觸不及防的碰到一起,又忙得撇開。
後者拉着阿練嫂問了些情況,一行人才出來。銀鈴不願同他說話,叫了石雷去禀。
“大人,銀鈴姑娘說這附近還有幾個村寨,想要帶幾個人先去看看。”
陸清河看了眼姑娘,好像要永遠拿後腦勺,還有背簍對着自己一樣。暗暗生了好一頓悶氣,但又未表現出來,只是淡淡道:
“你陪着她去吧,我們到阿練嫂子家等你們。”
于是兩人前去附近的村寨探尋消息,鑒于陸清河頂了一宿的柿子汁,鬓發已隐隐發臭,一行人跟着阿練嫂回家,借了廚房燒水洗頭。
矮竈上已經升起了熱氣騰騰的水汽,鄒遠去尋陸清河,問他可是要濯發。那厮在暖陽下逗狗子,擺了擺手。
适才一副着急難耐的模樣,現在又不慌不忙了。覺得無趣了,就躺進躺椅中。閉眼假寐,曬着太陽。
一磨蹭,不多時鍋中的水已經快要冷了。鄒遠又來催,但陸清河窩在躺椅中,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睡着了。小黃狗趴在腳邊,吊叼着他的袍子撕咬,又抱着革靴吭哧吭哧的啃。弄出好大的動靜,那人都沒醒過來。
胭脂色的長袍,從竹編躺椅溢出,袍角半拖的在地上。白淨的面頰,不知是映着那袍上的胭脂色了還是如何,有些發紅。沉睡中,在陽光下頗有幾分美人弱柳之姿。
鄒遠原是要去尋皮裘來,走進屋中轉了一圈才想起,那東西叫銀鈴背走了。早上聽那姑娘唠叨說是陸清河賣給她了,三兩銀子,這東西就歸她了。
那時鄒遠意味深長的盯着她瞧,不知道她是傻還是如何。
陸清河哪是賣給她,就是心疼她,将衣服給她了。不過他身在“高位”,這東西自然是他說什麽就是什麽。能給那姑娘,也能用一件衣服将她窘迫之境。
最後還是阿練嫂翻出了家中的薄被,叫他給陸清河蓋上,還不忘誇贊道:
“你們這大人,皮相生的怪是像個美人。是中原的貴公子吧,怎生到這種地方來了。”
鄒遠蹲到門下幫她一起撿豆子,一會兒用鐵鍋炒脆了,吃在嘴中嘎嘣脆,是下酒下飯的好東西。
不過關于陸清河他只曉得不多,只應和道:
“許是朝廷下放到乾州來歷練的,嫂子可別小瞧我家大人張得一副白面書生,秀秀氣氣的模樣。可是同以前乾州的官不一樣,這會兒我們在平羅、矮寨、雞鳴寨修路開荒。不久啊就會到你們這來,開出來的土地全是算你們自己的,前三年朝廷還給你們免賦稅,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事。”
鄒遠時刻謹記着通議官的職責,逮着機會就同山民宣揚官府政策。阿練嫂聽了,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好奇問道:
“這是真的”
鄒遠:“這是當然,我家大人還說要向朝廷請款。在響空峽修作橋,屆時鄉親們出入可就方便了。”
倆人的說話聲驚醒了陸清河,那人懶懶裹了裹被子,頭也不回的問道:
“鄒遠,銀鈴回來了沒有?”
“還沒呢,許還要費些功夫。大人現下可是要濯發了,我去幫燒水。”
鄒遠站起來的空擋,陸清河便就已經又迷糊過去了。
阿練嫂聽懂了銀鈴二字,打趣道:
“你們這大人怎跟個孩子一樣磨人,洗個發還要等二姑娘。”
鄒遠尴尬的撓撓頭,陸清河這是誰都不磨,就愛磨那姑娘,銀鈴跟躲瘟疫一樣躲着他。
而另一邊,銀鈴和石雷已經先後走訪了兩戶名單上的人家,房屋皆是空蕩蕩的,許久沒人住。翻下栗子林,挨着河水而居有七八戶山民聚集于此。
看見倆人進村,河邊的孩子光腳蹿過來,好奇問道:
“你們來找誰?”
銀鈴:“來找長山伯的,他娘子可是住在這裏面?”
“你們來晚了,長山嬸和江離妹妹被人抓走了。”
幾個小孩子争相恐後的領着他們去村子裏,裏面早就沒有人煙了。好幾座木屋都被燒得面目全非,地下皆是摔碎的瓦罐,打翻的桌椅。
見這觸目驚心的場面,石雷揪着那孩子,追問道:“怎不去官府報案?”
銀鈴拍開他不知輕重的手,嘆了口氣。
“響空峽比外面更封閉,他們不敢信朝廷。說不定那天來劫掠的人就做官府模樣的打扮,我們回去罷。再找也找不出來什麽,回去看看大人怎麽說。”
那幾個孩子又樂颠颠的跟着他們跑回家,阿練嫂同丈夫在樹下修鴨毛。
陸清河才剛醒過來,窩在趟椅裏醒神,銀鈴在門外時就交代了石雷叫他去回話。
那人睡足了,休息夠了,脾氣分外的好,懶懶的吩咐他,“下去歇會兒,用過飯後,再去将剩下幾戶人家走了。了解清楚什麽情況,明日回去就立即通知他們的家人來衙門。”
石雷應聲退下,銀鈴蹲在樹下幫忙修鴨毛,正也豎着耳朵聽他們說話。見陸清河沒故意刁難自己,暗自慶幸。
卻一口氣還沒喘完,那人招人煩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鄒遠,備水。本官要濯發,另外叫銀鈴過來。”
他聲音故意喊的那麽大,滿院子的人都聽到了。不等鄒遠去喊,石雷已經先去推了推銀鈴的肩膀,示意她趕緊過去,陸清河那厮的臉色看着不好。
鄒遠聽見了吩咐,自是麻利的就從廚房裏端了水出來。木盆,發梳、茶枯、 粗葛布,在長木桌上擺了一溜。
“大人,山裏條件艱苦,您先将就将就。”
陸清河臉色一冷下來,尤其是故意針對銀鈴的時候。鄒遠和石雷總是不自覺,用哄孩子的口吻同他說話,誰都未曾意識到不妥。
他既要指使銀鈴,誰也攔不住。那姑娘磨蹭近來,陸清河就已自覺用葛布圍住了脖子。然後豪橫的往躺椅中一趟,命令道:
“昨日你用柿子砸的本官,本官大人有大量,不同你計較不敬之罪。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罰你幫本官把發洗了。”
原來不要旁人幫洗,是在等着了。鄒遠暗笑,默默把長桌搬到近來,恰好是銀鈴能方便夠到的地方。
她現下自是也知道,陸清河官大一級壓死人,不同他硬頂。
洗就洗,又不會少塊肉!
鼻腔哼唧兩聲,小姑娘能屈能伸,分外恭敬的請求道:
“大人,煩您往上稍稍。”
陸清河遂再挺了挺身子,像只癞蛤蟆一樣,戳一下動一下,最終調整到合适舒服的位置。
銀鈴挽起袖子,捧起他的長發,小心翼翼地放進水中。撒上茶枯,然後像是搓衣服一樣,惡狠狠地搓起來。水花濺得滿地都是,驚到了陸清河。
“你在幹什麽?”
銀鈴心虛道:“沒幹什麽。”
小姑娘不再撒氣,但手指摸上柔軟的頭皮,往水中一順。竟是順下大把的頭發,纏繞在她的指頭上。
不.....不會吧?
她以為自己将陸清河的頭發搓壞了,忍不住再輕輕薅了一把,盡量不驚動他。
手指上還是纏上大把青絲,在纖細的手指上,觸目驚心。
中原漢人重衣冠,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損害分毫,而現在她.....
銀鈴第一反應是自己把陸清河弄壞了,像是幼時砸壞蘇明州的寶貝花瓶時,明知他不會責怪自己,卻還是想要把罪證藏起來。
但已經來不及了,鄒遠過來添水,一眼就看到了那滿手的青絲。
“大.....大人,您掉頭發了?”
陸清河有些懵,“什...什麽?”
察覺到銀鈴的不對勁,撐起身,回頭去看,頓時就僵在了原地。
小姑娘着急的找補道:“大....大人,小事小事。不會變成禿子的,我馬上給您配藥!”
可她又不是神醫,哪兒當真一下就配出生發的神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