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師父

師父

天氣已日漸冷了起來,入了夜還需要起炭火。時安老先生就住在何玉隔壁的吏舍,陸清河自他來了之後,便不怎麽來瞧過何玉。

但每次往老先生那處一去,第二日何玉的湯藥中總能多出好幾味珍貴的藥材來。

這些雖然都不曾明說,但衆人都是知曉的。尤其是何玉,在陸清河的不吝惜用藥之下,他能夠明顯感覺到自己在日漸好轉。可對他來說,這顯然算不得什麽好消息。

時安老先生的屋子總是亮着燈火,持續到半夜不曾熄滅。問他夜裏為何不熄,他只笑呵呵道年紀大了,覺少夜裏閑的無趣,瞧書打發時間。他這一來,衙門裏的燭火錢就翻了幾翻。

陸清河走到門前時,裏面響着咳嗽聲。像是他來苗疆水土不服一樣,老先生也受寒了。

他直徑推門進去,裏面的人正在加炭火。許是懼冷的緊,屋子捂得頗有幾分水洩不通,空氣有些濁。

“師父可是好些了?”

陸清河留了些門,未掩緊,走到炭火前坐下,伸手去烤了烤冰涼的手指。

時安老先生:“伯都怎穿得這半少,苗疆這冬天的冷氣跟是要吃人一樣,仔細受涼。”

他将手掌伸到老先生面前,叫他摸摸自己。

“師父可是覺得我有什麽不同尋常嗎?”

時安抓住他的手指,像是握住冷冰一般,觸到一股透心的涼意。立刻又號了脈,問道:

“有些涼,可是衣物穿少了?”

陸清河垂下眸子,有些難過。伸手摘去自己的幅巾,低下頭湊到他的跟前,扒開被頭發覆蓋住的斑禿。哽咽的說不出話來,酸脹着眼睛想要哭。

“怎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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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安老先生驚呼出聲,顫抖着手指去摸,“我早前剛到苗疆的時候,你氣色卻是比在京城還要好?怎突然就變成這樣了,苗疆那姑娘可是看過?”

陸清河收回腦袋,坐正回椅子上,嘆息道:

“她看過了,沒看出什麽來。”

時安不相信,又拉着他的手號了好一陣,“脈象是沒問題,但比于往常卻是弱了很多,除了這些還有什麽不舒服嗎?”

“夏日時受過一陣涼,自那之後便就懼冷的緊。入冬後竟是不怕冷了,只是.....”

他指了指自己腦袋,“似還有些嗜睡,經常不經意間就睡着了。”

“如此看來還是有些問題,別怕,有師父還有那苗疆姑娘在總會有找到根源的。這些日子莫過于太憂慮操心了,衙門的事就先放給手底下的人去做。”

老先生企圖安慰他,陸清河的眉頭卻皺的更深了。隐隐感覺到自己掉進了圈套裏面,無論他做出什麽選擇都是必死無疑的那種,許他已經等不及慢慢查明病因的那天了。

“師父可否為我蔔一卦?”

其實他向來不是一個迷信神鬼的人,此時卻分外的希望神明能夠為他指一條明路。

時安老先生遂起身,從挂在牆上的搭布拿出一只梨花木方盒。裏面有一對犀牛角筊杯,蒼老的雙手合住筊杯,虔誠的對供桌上的神像拜了拜。

然後鄭重擲下,三次皆為一陰一陽的聖茭。連神明也不肯為他指路,倆人的臉色驟然就沉重了起來。

陸清河忽然提起提塘上的事,想要将案子迅速完結,重新動工,最好趕在明天開春前竣工。

老先生并不是很認同,給他沏了杯熱茶安神,問道:

“明知這裏面有蹊跷,草草結案,日後叫人抓住把柄怎麽辦,凡事欲速則不達。”

陸清河:“躊躇不前卻又将一事無成,提塘上的事我自是可以民工無視朝廷禁令,治他們一個過失之罪,将自己摘得幹幹淨淨。可這樣他們的家人就連朝廷的一兩撫恤都拿不到了,我不管他們到底怎麽死的。是謀殺,還是自殺,他們都是命苦的人。此事無論如何,都是因為朝廷的新政而起。”

自殺?

時安老先生聽見他的話,驟然瞪大了眼眼,難以置信道:

“伯都,可有證據證明他們是自殺?”

陸清河搖頭:“暫且沒有,只是推測。我爹的人在京城發現了他們的家人,而當我們沿着京城的線索去核查時,提塘突然就塌了,像是收到了什麽消息一樣。我想既已入局,不如順勢而為,看看他們到底想要幹什麽。”

“這....”老先生憂心忡忡,“倘有殺身之禍,伯都如何自保?”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徒兒倘若當真不能活着回京,死在了苗疆。也算未辱沒師父多年的教誨,辱沒陸家的門楣。”

陸清河釋然笑道,雖然現在還什麽事都沒發生,卻是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看着有些杞人憂天。

也未曾想,将來倘若身敗名裂,他那陸家的門楣還有什麽用。

時安先生瞧着他頗為欣慰,“師父的教誨你都聽進去了,只是苗疆的擔子呢?你欲交給誰,需要師父幫你做什麽?”

陸清河腦子中立刻就浮現銀鈴的臉,像是王婆賣瓜一樣不好意思道:

“銀鈴,她是我心裏最好的姑娘,也是最适合掌管苗疆的人。我已向聖上舉薦了她,只是她這人有些執拗,好些事情轉不過彎來,望聖上和師父栽培她。”

“這是自然。”

老先生捋了捋胡子,并不驚訝陸清河的人選。于他和皇帝來說,這個姑娘确實比陸清河更适合治理苗疆。

朝廷撤銷羁縻,在朝廷推行改土歸流,近乎十年未見成效。事實告訴他們,時機還未成熟,現在他們需要一個折中的人,一顆新的棋子。

但那顆石子現下還只是顆頑石,糾纏在兒女情長中,理不清剪還亂。

從響空峽回來後,一直都忙着和石雷日夜監工提塘,吃住都在工地上。十天半個月才回來一趟,她沒想到曬在院子裏的皮裘叫何玉看見了。

東西從他手中拿出來時,小姑娘頭皮一麻,什麽托詞都沒想出來。支支吾吾的全招了,正逢衙門的賬房先生來同她清算食宿銀子。

銀鈴當着何玉差使,陸清河還一個銅板都沒發下來,這會兒又開始要收銀子了。

何玉見她為難的樣子,好心的提醒她,“這東西若當真是他三兩銀子賣給你了,我瞧着它還值些銀子,去叫掌櫃的掌掌眼,應當還能值不少銀子。”

具體值多少他沒說,想要叫那姑娘自己去估。這東西在苗疆,只有被賤賣了的份。

“何大哥....這不太好吧,大人會不會生氣?”

銀鈴硬着頭皮道,沒那膽子。可陸清河又陰晴不定的,原以為從響空峽回來後,他們已經和好,恩怨一筆勾銷了。

可是呢,他現在還同自己算銀子!

“那你就不怕我生氣嗎?”,何玉笑意盈盈的看着那姑娘,“我給你的刀呢?”

銀鈴立刻從腰包裏掏出短刀,“在.....在這。”

“忘了我沒有?”

他問道,在檢驗她對于他的忠誠度。

“沒有。”

銀鈴耷拉着腦袋,手中抱着皮裘,盯着腳尖。

許是那一行光顧着同陸清河生氣了,埋藏在心底的暧昧沒有蹿出來。她以為自己當是對得起何玉的,并沒有忘記他。

随後為了食宿銀子,她還是揣着那貴重的皮裘去了當鋪。那蓄着兩撇山羊胡子的掌櫃自是見過好東西,細細的翻了幾遍,開口就是十兩銀子。

銀鈴煞有其事的還到了二十銀子,樂颠颠的從當鋪裏出來。跟在她身後的楊豎後腳花了五十兩銀子才将東西贖出來,并禀了何玉唆使那姑娘去當皮裘的事。

陸清河聞聽後有些受傷,卻并未生氣,只是摸着那柔軟的毛問道:

“她現在呢?”

楊豎:“去水牢裏了。”

那姑娘去看她的師兄了,買了些禦寒的棉被和衣物,花的是當皮裘的二十兩銀子。巴東沒死,撿了條命回來。

不過倆人情分在哲秀秀死的那夜已斷了,來她也只是将衣物交給牢頭,并未進去看他。正欲離開時,從高牆撲棱出一只鸱鸮鳥,落在屋檐上咕~咕~的叫。瞪着銅鈴般大的眼睛,巡視黑夜。

牢頭同她嘀咕道:“這鳥來好幾日了,一宿一宿站在牆上叫。銀鈴姑娘,這在你們苗疆是不祥鳥是吧?聽說這鳥在哪裏叫,哪裏就會出人命是嗎?”

銀鈴:“也不是,我們只是認為它有靈,是山中的靈鳥。我師父曾經還将它作為矮寨的圖騰呢,不過有些奇怪。通常它都是在深山老林裏的,根本不會出現在城裏來的。”

“也是,城裏人多又嘈雜,什麽鳥敢飛進來。”

“大哥,有鳥籠嗎?”

什麽鳥敢飛進來,自然是經過飼養的鳥。

銀鈴趕緊叫牢頭幫自己找個鳥籠來,弄了些生豬肉鋪在地上,用舊簸箕罩着。蹲在暗處,咕咕的學鳥叫聲。

那小家夥繞着水牢上空飛了好幾圈,向巷子裏俯沖下來,一碰一跳的鑽到簸箕下吃肉。銀鈴一拉支在其下的木棍,輕松就抓到了那小家夥。

“大哥,抓到!”

“姑娘好厲害,怎連這學舌的本事也會?”

銀鈴叫他誇得頗為不好意思,兩個合力将簸箕下暴怒的小家夥抓進籠子裏。只是可惜它腿上,什麽東西都沒有。用鷹嘴叨了她手指一口,險些叨出血來。

“你們在幹什麽?”

陸清河的聲音卻突然響起,回頭便看見他站在身後,手中拿着被當掉的皮裘。

他就是故意來叫那姑娘難堪的,不等牢頭行禮,就讓人退了下去。

“在.....在抓鳥。”

小姑娘頗為尴尬道,瞟見了他手中的東西更是不敢擡頭了,提溜着鳥籠往身後藏。

陸清河走上前,掏出個沉甸甸的錢袋子。

“我給你的東西,你就那麽糟踐的是嗎?鐵了一顆心要跟他是嗎?怎生對他那般信守諾言,卻對我如此出爾反爾。明明是先允諾了我的,就只是.....”

他哽咽了好幾下,一聲聲質問她,又不要她回答。自言自語道:

“傻瓜,你叫那掌櫃的騙了,這皮裘至少值五十兩銀子,這是剩下的銀子。”

錢袋塞到銀鈴手中,沉甸甸的險些壓垮她小小的一個人。

“.....大人,對不起。”

她越來越習慣低頭了,對何玉低頭,對他低頭。

“不要說對不起,我可以抱抱你嗎?”

陸清河苦笑問道,依舊還是想從前那般不等她反應什麽,長臂一攬就将那小小的人擁進了懷中。雙臂勒着她瘦弱的肩膀,哽咽道:

“傻子,我也生病了,可不可以也心疼心疼我。”

銀鈴心頭一窒,那一瞬就忘了何玉,想要回抱住他安慰他。她知曉他生病了,她在想法子治他了。

可是她的腰間別着何玉的刀,她還提着鳥籠,那氣呼呼的小家夥叨着她的手指好疼,見了血。

“大.....大人,疼。”

她有一萬種理由去拒絕他 ,所以“心安理得”的什麽都不做了。陸清河低頭看着懷裏的人,撫上那兩片柔軟的唇。

第一次不想再去吻她,再靠近這個人,良久後竟就那樣放開了。

銀鈴懵懂的眸子不知是失望還是驚訝,最後還是讪讪的退開,離着他自認為很安全的距離。

陸清河好笑道:“怕什麽,怕我吃了你?”

他的笑聲打破了些尴尬。

“我累了,銀鈴。我不想再固執,不知疲憊的走向你了。我原也是京城的好男兒,自該會有喜歡我的姑娘。我也許.....”

陸清河頓了好久,看向銀鈴,眼中從對她的難過失望,竟是變成了無限的期許。

“我也許要回京了,以後苗疆就交給你了好不好?我離開後,把我們沒有做完的事,接着做完好嗎?”

他害怕現在自己這個樣子,也許那天睡着就醒不過來了。

“大.....大人,怎麽突然要走了?”

明明三年任期還沒到的,提塘也還未修完的。她現在連個雜役都不是,怎麽管苗疆?

“我只是說也許,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陸清河殷切的看着她,抓起了她的手,若有所思道:

“我希望你能用這只手抓住你能夠抓住的權勢,不管是我給你的,還是別人給你的。”

銀鈴不太明白他的話,只想到了農官的事,還是倔強道:

“大.....大人,我覺得我靠我自己也能考上的。”

“傻瓜。”

陸清河嗔怪道,狠狠揉了一把她的腦袋,悵然若失。

“叫我一聲師父好嗎?官場的事,我還會盡量再多教你一些的。”

但那姑娘沒吭聲,師父師父,亦師亦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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