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有鬼

有鬼

那鸱鸮鳥被銀鈴挂在屋檐下,整夜咕咕的叫個不停。兇狠的很,一直在籠子裏撲棱翅膀。衙門裏一時變得熱鬧得緊,大牢外倒是安靜的有些叫人心慌。

高牆下的人,望着那扇只一尺有餘的小窗。陽光和月色都從那處透進來,落在地下的草席上。出神的站了好一半響,那人才轉過身,頹然的坐下。

這種無法掌握外界消息的無力感,叫人覺得不舒服和恐懼。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的人抛棄了,他們是否已經找到了更适合掌管苗疆的人。

對面牢房的黑暗角落,有個頹然的聲音,好心提醒他:“世子不必再等,漢人不可信,你我只是棋子而已,他們自可以随時抛棄。再說在這裏也沒什麽不好,至少陸清河不會殺我們。”

說話的人是在平羅礦産案中通風報信,被丢進大牢裏來的木桑。

巴東冷笑道:“你以為他還能活多久?”

角落的人好奇的挪出來,靠在鐵欄上,“世子能殺掉陸清河了?”

“我現在這個樣子當然殺不了他,但苗人可以,他們的皇帝可以。且等着吧,他們自然會有迎着我出去的那天。”

說完,巴東躺在草席上,枕着胳膊,眼睛盯在牆上的小窗上若有所思。

衙門,銀鈴只回來了兩日,随後就背着背簍上提塘去了。回到了工地上時,正是下工的時辰,吃了晚飯一個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三叔,你們今天怎麽都要回去了?這兒離那麽遠,明早你們又要趕回來嗎?”

被她喚做三叔伯的漢子,抓起水缸中的葫蘆瓢,牛飲了幾口透心涼的冷水,笑道:

“天冷了,還是回去睡得好。明早我們早趕回來,不耽誤事的。”

可是很麻煩,要多走半個時辰的山路的。但勸不住,一會兒功夫,人都走光了。只剩幾個差役,站在空地上的大鍋前有些尴尬。

石雷每日都是巡查寫完彙報後才來用的飯,這會兒還端着碗在吃飯,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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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鈴姑娘,算了,左右天現冷了,他們要回去就回去吧。不耽誤功夫就行,明早他們就會來的。”

這些人已不在工地上住好幾日了,早前只是幾個離得近的,說天冷了夜裏想回家休息。後來矮寨,安正等地的人,也嚷嚷着夜裏要回去了。

現下每天夜裏住在工地上都只有官府的差役了,不知道的以為他們當真身在公門一身正氣,什麽都不怕。實則是幾人根本聽不懂苗話,還不知道底下都在傳些什麽。

就一會兒的空檔,人陸陸續續的都走了。夜色暗下來,空蕩蕩的工地上冷清的滲人,北風呼呼的刮,炭盆上火舌亂舞。

銀鈴從營帳後撿了只銅盆出來,對着炭盆一蓋。斷絕了空氣,火苗就熄滅了,只剩下濃煙彌漫。瞧見她在熄火,不知要幹什麽,守夜的差役趕緊去叫了石雷。

“石捕頭,那姑娘把工地上的火盆都弄滅了。這是要幹什麽,咱們也要回去了嗎?”

石雷聞言,兩下将自己吃的碗刷趕緊,放進櫥櫃裏。掀簾往外一瞧,就看見那個說要送三叔伯回家的姑娘已經回來了。拿着銅盆把帳子,一溜的火盆都弄滅了。工地上瞬間青煙彌漫,幾丈外就不可見人了。

“姑娘在做什麽?”

銀鈴跑回來,放下銅盆,拍了拍手,臉色頗為嚴肅。

“石大哥你們怕鬼嗎?”

鬼,哪兒有鬼?

幾人互相對視幾眼。雖是說不信神鬼,但現在只剩下他們幾個了,才出過人命的地方冷冷清清的,叫人瘆得慌。

“姑娘呢?”石雷反問。

銀鈴咽了咽口水,往堤壩上去。

天黑後,堤塘底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清楚,像是一口無底洞。冷風呼呼的從耳邊吹過,刮得人臉生疼。她其實出現了耳鳴了,聽見底下的鋤頭聲。還有扁擔吱呀吱呀的聲音,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的往走來。好像下一刻,下面的人就會用簸箕挑着土出現在他們面前,但又一直都沒有出現,工地上孤零零的站的還是他們四五個人而已。

“我不怕,三叔伯他們适才和我說。前些日半夜看到有人在堤塘底挑土,數十個人,叮叮當當的在下面忙活。雞鳴天快亮的時候,他們就不見了。”

那姑娘哪兒是不怕,是怕,并且還篤信神鬼之事。

“石大哥,那幾個人還在坑底。他們肯定有冤情要說,但是他們的魂魄被困在下面了,出不來。”

石雷幾人被她神叨叨的樣子,吓得一哆嗦,“所以你把火滅了,就是不想吓到他們是嗎?”

銀鈴:“石大哥,我們下去看看,怎麽樣?”

除了石雷,剩下幾個差役都自覺後退了好幾步,只有他還杵再前面。

小姑娘又道:“現在不去,咱等半夜的時候,他們出現了再去。”

石雷沒得選,只得從了她。幾人鑽到營中,也顧不得男女之別,都紮在了一起,烤着一盆炭火。

銀鈴一直沒睡,盯着桌子上的沙漏瞧時辰。鹿眼瞪得又大又圓,豎着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像只圓頭圓腦袋的鸱鸮鳥一樣,炯炯有神。

石雷已經囫囵眯過好幾回眼了,每每醒來都能看見她,“姑娘一宿沒睡?”

“石大哥,我們下去看看吧。快要寅時末了,他們好像一直沒來。”

銀鈴失望道,回頭看了眼帳門,外面只有呼嘯的北風。

“那行,我陪你下去。”

石雷穿了外衣,拿上燈籠。兩人沿着石階緩步而下,堤塘底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連冷風都不怎麽灌得進來,甚至比上面的工地還要暖和。

銀鈴摸着幹燥的塘璧,有些失望:“石大哥,怎麽沒有,他們沒來嗎?”

石雷:“姑娘傻不傻,世上若真有鬼的話,人人都能回來申冤報仇,怎還會有那麽多冤假錯案,奸惡之事。”

“也是,我還以為他們真的回來了,能夠告訴我們真相呢。”

銀鈴覺得自己有些好笑,竟當真下來找那些冤死的人。

“石大哥,三叔伯他們說想要請巴代法師來做場法事,你看這事能行嗎?”

她又問。

“姑娘還是覺得有鬼?”

倆人往回走,石雷讓她走在前面,提着燈籠照路。

“不是,是撫慰人心,何大哥。堤塘底有鬼的事,在好幾個村寨裏都傳開了。雖然我們今天來看并沒有,但人心不定,我們說什麽都沒有用的。何況若是日後當真出了什麽意外,只怕還會歸咎在此事上來。”

銀鈴在這裏長大的,她曉得于工地上的寨民而言,官府威嚴不可侵犯。他們心底害怕不敢再工地上瞎傳什麽,提心吊膽的來上工。但他們生活在這樣的地方,環境又選擇他們所能相信的事。任何的話,都不過一場法事能夠安撫人心。

石雷面露難色,答道:“此事不好弄,得看大人怎麽說。”

關乎朝廷,他也不敢亂說什麽。像他們這種小喽啰,只管做好分內的事便好。

“大人是不是特別讨厭這些神鬼之事?”

銀鈴邊走邊問,沒一會兒就安然無恙的爬上來,鑽到營帳中烤火了。

“這....陸大人是安遠侯之子,出身軍門,當是不信的。”

石雷揭開燈罩,吹滅蠟燭,窩進火盆。兩人遂不再說話,默默等着天亮。

次日是小年,在銀鈴和石雷的日夜監功下,堤塘底很快就被清理趕緊了。順利的話,不久就可以重新開工。提塘在入夏前修好,形成蓄水池,供以平羅灣的糧田使用。

這樣的堤塘,陸清河籌劃了十五個。在平羅灣試行,将來其他也陸續修好的話,不但能夠蓄水灌溉農田,又可洩洪防澇。在乾州境內,泠江至少可分流出來數十條子流,減輕夏汛洪澇之害。

為了趕工期,衙門裏都沒說要休息的事。倒是陸清河弄了幾頭羊上山來請大夥吃便鍋,在帳子前空地上,支上一口大鍋,将羊肉炖的軟爛入味,備得有蘿蔔青菜,想吃什麽便燙什麽,方便得緊。還擡有酒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身子暖洋洋的。

不過與民同樂,陸清河現在不太做的來了。吃得越發的少,也喝不了酒了,怕是掃大家的興,一直到便鍋快要吃完了才出現。

一來他就單獨喚了銀鈴出去,倆人沿着堤巡視,又爬上葫蘆口岸。

“那裏看見了沒有,泠江流經此處,先進葫蘆嘴到寬敞的上肚,再經過狹長的葫蘆腰到下肚。在葫蘆腰那裏,日後需要人工開鑿,分流進入遠安、正定。一來增大河床,降緩水勢,減輕下游的旱澇之苦。二來,分流進入各地的堤塘和河流,可物盡其用。灌溉農田,造福百姓。”

“嗯,我記着了,大人。”

聽着他說,銀鈴尋着手指的方向去看。點點頭,記在心上。

“還有就是在葫蘆嘴那裏,往下一百丈左右.....”

他說着自己突然止住了,無奈笑道:“還有其他的我都寫在卷宗,放在架格庫裏了。等得了閑,你回去自己找來看罷,有什麽不懂得可以問我。另外,響空峽修橋的銀子,朝廷已經撥下來了。過了十五,工部就會派人連同修堤塘的銀子一起送來乾州。明日的話,我們去看看,橋址選在哪裏好。”

陸清河轉身折回,慢悠悠的走在小道上。銀鈴跟在他身側,聽着他的唠叨,心下頗為受用,才知道他當真說過的事,就當真去做了。

可他都做了,為什麽還沒做好就要走呢。

小姑娘悶悶道:“大人這些事,為什麽您不自己做好再走呢?”

陸清河:“能做的完,我會盡量去做的,不會一股腦都丢給你的。還有年一過完,馬上就開春了,離清明就近了。屆時驚蟄前後你就要啓辰去順安考農官了,那邊的事我都給你安排好了。趁現下還有些時日,好好準備,莫要給我丢臉。”

他一副操心的樣子,銀鈴忙不疊的點頭,表示自己正在奮力準備着,定不會叫人說推了酒囊飯袋前去的。

“大人,有件事跟您說。”

小姑娘猶豫着,突然拉着他的胳膊快走幾步。爬出山坳,站在松樹林外,從下望去,正好将在建的堤塘盡收眼底。

寬數十丈,深十丈,像個天坑一般,赫然出現在地面上。又從四周衍生出數十條在建灌渠,水道四通八達。

“堤塘馬上就要重新開始動工了,寨民們想要請巴代法師來做場法事,祭奠亡靈。可以嗎,大人?”

像是怕陸清河不同意一樣,畢竟關乎于朝廷威嚴的問題,她又趕緊找補道:

“銀子,寨民們說大家可以湊的。”

陸清河大概猜到了些,堤塘才剛出了人命。在苗疆這種籠罩濃厚的巫蠱文化的地方,無可厚非。

“這段日子,工地上不清淨吧?”

“嗯,您也知道,我們從小就生活在這種地方。有什麽不能解釋的事,自然會往神鬼方向所想。”

自那幾條人命後,總是人心惶惶的樣子。好些人私下議論,不請法師來将冤死的亡靈送走。将來堤成注水進去,那幾個人就會變成水鬼,困在水底害更多性命。甚至是已經傳言半夜看見堤塘底有人影在挖土,挑着簸箕,一步一步走上來,一直到雞鳴不停歇。

可不管什麽事,陸清河不想再幫她做決定了。

“你說呢?”

他反問回去,一副要撂挑子不幹了的模樣,叫她自己拿主意。

“我.....我又不是衙門的人.....”

那姑娘翁聲翁氣道,害怕自己瞎拿主意,闖出禍事。

“銀鈴,朝廷的事最忌一個怕字。這也怕,那也怕。多做多錯,少錯少錯,便什麽都不要做了。只管磕頭,磕的好官運亨通,不若也能明哲保身。”

陸清河話說的有些狠,吓得那姑娘一愣。反應過來後立刻就低下頭,蔫巴巴準備認錯。

“我不需要你認錯,自己想想該做怎麽辦,拿出主意來。”

說完他便先走了,将她一個人丢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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