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農考

農考

二月天的夜,苗疆還是有些涼,夜裏還需得要烤火。隐在松林下的吊腳樓,天一黑就亮起了燈。三三兩兩的寨民用過晚飯後前來竄門,主人家在壩子裏燒了火盆。幾個人圍坐在一起,男人抽着旱煙,女人納起鞋底。

不多時,就看見山中小路走下來黑影。好奇的張望了一會兒,待人影走近,才看清楚來人。

納鞋底的女人先喊道:

“二姑娘怎麽那麽晚來了?”

銀鈴未理會,往小院直徑走來,怒氣沖沖的問道:

“厲叔,堤塘上打生樁的事是怎麽傳出來的?”

抽旱煙的老人,吧嗒啪嗒地吸着煙筒,吞雲吐霧,斜擡着眼看她。

“二姑娘不要忘了,你是苗人。莫要叫漢人給了幾分好處,連自己的身份都忘記了。漢人将咱們當牛馬,這傷天害理的事,但凡有點良心,誰能看得下去。話是從我這裏傳出去的,姑娘要問罪,只管問我的罪。”

老頭幾口抽完煙葉,丢下煙筒。蹭的站起來,将身下的椅子掀翻。銀鈴前來質問,自然是知道事情傳到了漢人口中,傳到了衙門裏。

所以前來拿他了,但他不怕!

“姑娘請吧!”

他擡起手來,叫銀鈴捆他。

那姑娘一愣,看着火塘邊的人,一個個都是土生土長的苗人,常年居住山中,鮮少同外人打交道。

怎生這事就能夠背着官府傳得滿城風雨,而他們竟一點消息都不知道。甚至是出事的工地上,也沒有人在傳。

“我不是來拿您的,只是好奇,您怎麽發現平羅灣的堤塘是個祭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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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鈴好奇的問,扶起椅子,讓老頭坐下,自己也蹲在了火塘邊。

“我是法師,這些事怎能看不出來。平羅灣背靠平羅群山,修了堤塘就形成絕佳的風水穴地。那幾個人看似意外,實則生辰八字都是精心挑選過的。再者出了人命案子,官府查都不查就以意外結案了,這解釋不通。明顯就是想要掩蓋什麽,以為用幾兩銀子就可以壓下來。”

老頭氣呼呼道,撿起自己的旱煙杆,用煙鍋咚咚的瞧着火盆。

“二姑娘,你到底是苗人,這筆血債你可不能忘!你是秀秀師父的徒弟,她生前護着苗人山寨。現如今她走了,擔子就要落在你身上了。我們苗人流了多少血才打敗那些剝皮吸血的土司的,現在那些官府又來吸我們的血,這是萬萬不能忍的。二姑娘,回來吧,我們在等你呢。”

銀鈴拿起火盆的鐵鉗,一下一下戳着炭火,沉聲問道:

“厲叔,你們想怎麽樣呢?”

“當然是血債血償,姑娘且等着瞧吧。”

只這一句,她的眼睛就亮了起來,“厲叔,你能帶我去平羅灣工地上看看嗎?剛才你說的那些,我不是很懂。”

“可以,明天一早吧。官府那些人精着呢,沒有點功夫的人根本看不出來他們的門道。”

厲叔吐槽着,銀鈴連連點頭應和,并不同他争。

心下卻是已經有些眉目了,其一平羅灣選址的确有問題;其二苗人中有高人指點,不若只是普通且不通漢話的寨民,根本想不到依靠流言将此事擴大開來。一傳十,十傳百,這原本不知真假的事。現在苗人中傳開了,再在漢人中傳開。假的變成真的,鬧上朝廷衆怒難平,必然會拿辦陸清河。

早前他說工地上命案不能查,因查出來最後真相只可能是自殺。這樣的話那些人的家屬就拿不到朝廷的撫恤,所以以意外官府監督不力,匆匆結案。而打算從京師入手,解救被挾制進京的家屬,這樣才能查清楚命案的真相。

現在銀鈴發現也許症結還在苗人中,欲擾亂朝廷新政的人,就是用此鼓動不知情的苗人騷亂,然後脅迫朝廷就範。

所以她打算好了,先來招卧薪嘗膽,揪出禍亂苗人者,然後順藤摸瓜。

但這樣得先要知會陸清河一聲,裏應外合才能事半功倍。

次日一早,她就跟着厲叔去了平羅灣。倆人沒上工地,翻到了背靠得平羅山頂。居高臨下而望,地勢山脈走向一目了然。加以為厲叔風水學講說,她一下就明白了這其中的門道。可地勢山脈天生本就如此,厲叔能看得出來,別人怎麽就看不出來。

看過工地後借口要回矮寨去,銀鈴立刻就趕回了衙門。正巧趕上午膳,衙門花廳裏好是熱鬧,光是酒席就擺了三桌。

陸清河、巴東、趙恒坐在上桌,推杯換盞,相聊甚歡。不過她一冒頭就被楊豎摁住了,按照陸清河事前的吩咐鎖進了屋子中,任得如何敲門也沒人理會她。

只有鄒遠來給送飯,好心的勸道:“銀鈴姑娘,安分些吧,別給陸大人添亂子了。”

說完從小窗戶遞進飯食,銀鈴正是餓了,抓着蓋在碗上的面餅,迫不及待道:

“鄒大哥,你去告訴大人,說我知道是誰在傳打生樁的謠言了,我想到辦法抓出後兇手了。”

可知道了又有什麽用,他們都要自身難保了。

鄒遠一臉的晦暗,暗地裏已經在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了。畢竟陸清河要回京了,衙門裏換了個主子,還指不定是什麽光景。

“銀鈴姑娘,後會有期,我走了。”

鄒遠朝鎖緊了屋子擺手,高喊了一聲後便消失了。

銀鈴聽的一頭霧水,弄不清楚出了什麽事,“鄒大哥你....你要去哪兒?”

鄒遠不理她,倒是門外響起了楊豎不冷不熱的聲音。

“你這幾天去哪兒了,我家公子四處找你。”

“在山上,我去查打生樁的謠言了。最初确實是從厲叔口中傳出來的,但是這是一個精心籌備,計劃周密的圈套。有人在暗中唆使苗人造反,挑起漢苗矛盾。我回來想告訴大人,看我們能不能将計就計。我這段時間打算回一趟寨子,可能很久都不回來。工地上的事,大人再找個人盯着。此事因我而起,我一定會還給他清白的。”

小姑娘在屋中尋了張椅坐下,邊說邊吃,一會兒的功夫,就見碗底了。

“楊大哥,你幫我開門。我不能回來太久,馬上要回寨子去。”

但屋外早就沒人了,楊豎聽完她的話,一聲不吭的離開了。走在游廊下,一臉的愁容。心下暗想:只怕沒等查出來什麽,他家公子一離開乾州,這姑娘後腳就要被趕出衙門。憑借她和巴東的恩怨,莫說是查案給陸清河澄清謠言,連自保都是問題。

花廳裏的喧鬧聲從牆上的菱花窗牖傳出來,擡眼看去,只能看見陸清河有些削瘦的背影,酒桌上觥籌交錯。

他默默的去廚房叫人備上醒酒湯,正巧同打包袱離開的鄒遠碰上。

“楊兄後會有期,他日有再用得到我的地方,可來鴨嘴渡尋。”

鄒遠打了聲招呼便走了,衙門裏并沒有說要停掉工事。但他瞧不上那等鸠占鵲巢的人,不想同繼任者共事,索性收拾包袱離開了。

銀鈴一直被鎖到天黑,屋外才響起了開鎖的聲音。小姑娘聽見動靜,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沖到門口。同開門的陸清河撞在一起,那厮一身的酒氣。

臉色不好,黑的同鍋底一般。但半分未上臉,只是攝人的怒氣卻撲面而來。弄得銀鈴看見他的眼睛,氣勢就弱了幾分,支支吾吾道:

“大.....大人,我曉得打生樁的事是誰傳的了。”

陸清河冷冷的掃着她的頭頂,“這幾天去哪兒了,耽誤了什麽事,你不知道嗎?楊豎,帶她上馬車,連夜就啓程吧。幸苦些,應當還能趕得上。”

銀鈴上山去了四五日,耽誤了原本擇定去順安得日子。

陸清河找不到她,一邊急得要死,一邊還要應酬錦衣衛等人,精神甚是疲乏。現下瞧見了那姑娘,半分好臉色都沒給。直徑伸手将裏面的人拽出來,塞到楊豎手中。

“走吧走吧,別杵在我眼前,叫我心煩了。”

銀鈴懵了好一會,跟條泥鳅一樣在楊豎手中掙紮,嚷嚷道:

“大人,我不走!苗寨裏有細作,撒播打生樁的謠言,離間苗人和官府!您給我些時間,我回去定能将那人拿住,還您清白。這事是我惹出來的,我得要負責。”

陸清河聽這一腔熱血的話,嘲諷道:

“你一介白衣,拿什麽負責?打生樁的事你不用管了,趕緊去順安,農考馬上就要開始了,那才是正事。這邊有我盯着,沒事。”

其實銀鈴已經能夠感受的衙門裏肅殺的氣氛了,去順安來回得要一個多月。屆時謠言愈傳愈烈,形勢便就不好控制了。最好能夠趁現在事情剛露端倪,将苗頭掐了。遂莽了一把,梗着脖子頂撞道:

“大人,農官我不想考了!我原就不是當官的料子,也不會管人。第一件差使就叫我弄砸了,讓您背那麽大口黑鍋。可見我就這樣了,農官我不考了,我就在您的手底下給您當差,哪兒也不去!”

“你再說一遍!差使是給我當的?我手底不缺當差跑腿的,我要的是一個能撐得起苗疆的人來!不過是一件子虛烏有的事,你就那麽着急往自己身上攬?我告訴你,那場法事辦不辦,髒水都會往我身上潑,這和你沒關系!你現在立刻給我去順安,你要是敢跑,弄砸了農考的事!你就不要回來見我,有多遠給我滾多遠!”

陸清河知道的,銀鈴功夫好,楊豎一個人不一定能拿的住她。一旦叫她溜走了,幾天都找不回來。而且這姑娘又是個實心眼的,跟頭犟驢一樣難訓。

“楊豎,愣着趕什麽,還不帶她走!”

楊豎被罵的一激靈,攔腰扛起銀鈴便跑。那姑娘第一次叫陸清河這樣罵,一句話都沒還嘴出來,憋了好一半響紅了眼尾。

“大.....大人,您罵我?”

她耷拉在楊豎的肩膀上,不明白自己實心用事,卻招來一頓罵。陸清河不領情,還要趕她走?他知不知道工地上的法事,現在出了事自己有多難受?

既是橫豎都要發生的事,為什麽當初什麽話也不說,叫她拿主意!朝廷的事,她也沒做過啊,怎麽知道哪些該做,哪些不該做?!

倒挂着的姑娘,眼淚珠子毫無防備的就掉了下來,直愣愣的砸在地磚上。淚眼朦胧的看着那個跟上來的身影,生出了一種不被信任的感覺。

楊樹手腳很快,扛着她幾步就到了衙門後巷。那裏早就停好了馬車,裝的滿滿登登的一車書。蠻橫的一把将人塞進去,跳上馬車,看了眼跟上來的陸清河猶豫着要不要立刻駕馬。

而馬車裏的那頭倔驢,松了手腳,掀開簾子就準備要跳車。一只大掌毫不留情的就将她的腦袋拍了回去。

“別鬧了,聽話。乾州這邊有我在,暫時還出不了事。我等你拿個頭籌回來,莫要給我丢臉。”

陸清河還是心軟,後悔兇她了。這姑娘屬驢的,得順毛捋。說幾句軟話,她便就聽的進去了。

“可.....可是大人,我怕.....怕來不及了。”

她看見衙門裏那些陌生的面孔了,沒有穿官服,氣勢卻不容小觑,連陸清河都要禮讓三分。銀鈴隐隐已經察覺到,打生樁的事可能已經鬧上朝廷了。

“沒有可是,別忘了我爹可是安遠侯。”

陸清河軟聲安慰,擦了擦那姑娘臉上的淚花。盯着她清透明亮的雙眸,看見裏面鮮活的靈魂,心下生出無限的眷戀來。

他摸着她的臉,忽然癡癡道:

“銀鈴,說一句喜歡我可好?”

那姑娘腦子一發懵,未料及他怎麽會冒出如此不合時宜的話來。抿緊了唇,讪讪的想要避開。

陸清河的手掌滑落到她的頸上,長臂突然扣住圓潤的後腦勺,不由分說的按到自己唇邊。

唔~大....大人你....你.....

霸道又急促的吻落下,如疾風驟雨,生死相糾纏。帶着濃烈酒氣的唇,用力吮吸着那姑娘脆弱的唇瓣,仿佛要将她藏在體內的靈魂吸出來以來。

銀鈴第一次怕了,舌根、頭皮,全身都在發麻。跌跪在地上,胳膊枕在陸清河的肩膀上。曾經她嫌棄又笨又重的八尺身量,穩穩地支撐自己。她遲鈍的想起陸清河說過,他願意讓自己踩着他的肩膀走到更遠的地方。

現.....現在,他是在盡全力在托舉起自己來嗎?

銀鈴不太明白,癡癡的看着身下的人,眼睛紅的吓人。

“不許跑,不許耍性子。聽話,我會等你回來的。”

陸清河退開,将那人一把推進了車裏,放下簾子,遮住她懵懂又天真的臉。

“楊豎,走吧,替我照顧好她。”

往路邊一退,讓開路來。楊豎跳上馬車就揚起馬鞭。車輪壓過青石板,轱辘向前去。車裏的人迫不及待地掀開車窗,鑽出了半個腦袋來,對着陸清河大喊。

“大人,你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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