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織造

織造

鄒遠聞聽銀鈴在衙門裏做了農官,主持工事還小有成就,得到了朝廷的賞識,在民間也有了些聲望。想回來跟着她做事,一來她同陸清河是一樣的人,自不會同官場上的敗類同流合污。在他們手底下做事,總歸是要暢快些。二來,衙門的差使總算的是個好營生,總四處游蕩給人打短工不是個事。

他遂才回來,不想一到衙門就吃了閉門羹。等了好幾天,才等到人從山上下來。卻先在巷子裏遇到那被追殺的女人,做不到見死不救,他只能冒着一起被打死的風險,拖着她起來逃命。然後誤打誤撞碰見了銀鈴和石雷,才被救下來。

石雷家藏在城南角的老槐樹下,一行人繞了很久才走到。一時間不大的院子湧進來好些人,家中老父母、哥哥嫂嫂都湊在房門外,好奇的瞧着裏面受傷的女人,叽叽喳喳的議論。

楊豎杵在門外當門神,冷冷掃了幾眼,吓得一堆人趕緊散開。外間安靜了,探頭往裏面看了眼,才拉上門叫銀鈴能夠安靜的治傷。

石雷送了兩次水後,裏面就聽見了哭聲。

“別送我回去,姑娘,我沒臉回去了。”

床上的女人醒過來,看見銀鈴認出來她是那天出現在元家莊子的人。心下有些害怕,可她又沒有惡意。只是低聲問出了什麽事,要送她回家。

她白着臉,用半只眼死死的盯着床幔,問什麽也不說。直到産後漲了奶水,胸脯疼的難受極了,才失聲痛哭出聲來。

銀鈴問不出話,傷口也處理了,不曉得她哪兒還痛,束手無策。瞧出來她是個剛生産不久的産婦,立刻讓石雷喚他嫂嫂來。

石嫂是個過來人,一眼就瞧出來問題。又用熱巾敷又按摩,折騰了半響才是替她疏解開。只是那女人哭得更是厲害,讓人聽着心都揪了起來。

門打開時,木盆裏裝的是奶白的汁水。瞧得屋外的幾個大男人一驚,還不曉得是怎麽回事。

石嫂嘆氣道:“是個産婦,才剛生産完不過兩個月。孩子呢?”

銀鈴:“不知道,我們沒見着孩子。”

那個女人其實她也見過的,就是在元家莊子裏給自己換衣服的女人。如今想來,那一夜她大抵是被譚老爺挑中,上譚家來給人家當奶娘。以為只是換個地方掙銀子,不想羊入虎口,不僅丢了只眼睛,若不是鄒遠路過,只怕連命都沒有了。

銀鈴當初覺得那樣的事荒誕不經,不可理喻。卻又無法苛責那些奮力掙紮求生的小民,去做什麽高貴的營生。

只是覺得人不該被那樣踐踏的,被瞧得起了丢幾個賞錢,瞧不起了就狠狠的踩進泥裏踐踏。

“嫂嫂,家中可是有麥芽?”

她問道,想起醫書上麥芽水煎服用可退乳來。不若就這樣挨着不出一個時辰,裏面的女人又會漲起奶來。這是人之常情,無可避免。

石嫂:“家裏沒有,外頭酒肆倒是有,我去讨些來。”

一旁的石磊聽了忙道:“我知曉在哪兒,嫂嫂歇着,我去讨來。”

說着便跟陣風似的旋了出去,石嫂端着木盆也尴尬,“這怎麽弄呢?”

倒掉怪是可惜,不倒又覺得奇怪。石家家境也算不得好,當初懷孕生孩子,吃不上一口好的,奶水下不來,孩子餓哇哇哭,只能喂米湯。

一直到年幼的小叔謀上衙門的差使,家中的日子才好過些。石嫂自也吃過苦,覺得這東西金貴。

“倒掉吧。”

銀鈴接過木盆倒進了水溝中,面色沉重,像是在思考什麽重大的事,又像中邪了一般,站在屋檐下,直勾勾的盯着屋子裏泛出的燭火。

鄒遠喚了她好幾聲,那姑娘也沒反應。直到石雷讨來麥芽,煎成茶水送來,她才突然驚醒,接過瓷碗親自送了進去。

“嫂嫂這是麥芽煎茶,你若覺得難受,想喝就喝了,不想喝也可以。那就好好睡一覺,明日一早我們送你回家。”

那女人哇地哭出聲,搶過銀鈴欲往桌子上擱地茶碗。咕嚕幾口就灌了下去,燙得口舌發麻,眼淚撲簌簌地掉。

年紀瞧着也比她大不了多少,卻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想起家中尚在襁褓的兒子,以頭搶地想死的心都有了。

來時只告訴家人是去給富戶當奶娘,卻險些遭到奸污,還有何顏面去回去見到丈夫孩子。

奶孩子和奶男人可不一樣,将來流言蜚語叫她百口莫辯,一刀一刀的殺死她來。

“姑娘,我不想回去了。這世上沒有我的去處了,讓我去死吧,死了就什麽都幹淨了。”

“嫂嫂還有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怎能忍心丢下他離去。你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麽可怕的?”

銀鈴探了探她的額頭,确認沒燒起來才安心。

“可是……姑娘,我沒臉活了!”

那女人想要以死明志,又怕連死都說不明白這些荒唐的事,将銀鈴當救命稻草般抓着。

“姑娘……是他們騙我們去的。起初只是說給孩子當奶娘,後又說是有錢人家的老爺要養身子治病,弄些乳汁來。每月給我們一兩銀子,還好吃好喝的伺候。想想不過是擠了出來,叫誰吃了也不是吃了,咬咬牙遂也同意了。可誰想那夜元家老爺讓我們跟着別的老爺回了府,原以為不過換一個地方罷。不想那姓譚的老不死幾日就暴露了本性,要我用身子奶他。我不願意,抓瞎了他的眼睛,也叫他扣了一只眼珠子,從二樓窗戶跳出來。我以為就那樣摔死了,可竟還遇到了你們。”

這樣的事,銀鈴已經有了猜想。但當真聽她泣血哭訴出來,還是覺得震撼和難過。瞧見那只被扣掉了眼珠的眼睛,不敢想象這是個怎樣的世道,将人逼成了這副模樣。

可即便如此,罪魁禍首卻還想掌控朝廷的織造。現下她終于明白了陸清河的話,知曉自己該做什麽事了。

“嫂嫂別怕,他們欠你的那只眼睛,我會叫他們還回來的。你好好歇着,如果不想回去。那我讓人送你去苗寨裏好不好,你別看以前傳的他們跟是要吃人的老虎一樣。其實他們都是特別好的人,你去了哪裏,他們會照顧你。等這世道太平了,我再接你回來好嗎?”

“可……可以嗎?”

那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比于山中的苗人,更害怕這吃人的世道。

“可以的,你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我就派人送你去山上。”

銀鈴幫她拉好被子,起身收了碗。怕她一個人害怕,還安慰道:

“我們就在門外,你哪兒不舒服就喚我們。我叫銀鈴,銀子的銀,鈴铛的鈴。”

然後退出了屋子,将散在院子各處的幾個男人都召集起來。臉色嚴肅,摸着下巴顯然有事要說。可她還拿不太準,心下沒把握,自顧埋頭在屋檐下轉了兩圈。

石雷倚在扶欄上好奇問道:“姑娘,可是有事要說?”

清了清嗓子,那姑娘大冬天的撸了兩把袖子,露出纖細的胳膊,擺出一副要大幹一場的模樣。

“幾位哥哥,你們也知道,現下衙門裏撥不出橋款,弄不好過兩天就要停工。衙門那邊我會再去想辦法,但咱們不能坐以待斃。橋款怎麽說也不過是一萬多兩銀子,想辦總會有。但更要緊的是,朝廷要在乾州設置織造。元府的元賀正同我師兄打的火熱,為的就是這塊肥肉。若是真叫元賀将這差使弄了去,他們只會愈加盤剝壓榨小民百姓。所以這差使,我們得想辦法搶過來!只要做好了,将來各項開支銀子自然不用愁。”

“如何搶?”

又是石雷問道,織造的事雖還沒有什麽眉目,在身在衙門裏多少還是聽到了些風聲。

“織造織造,自然是要有織機,紡工!朝廷在乾州設置織造本意就是為了扶持新政,解決軍需,為百姓實現創收。可這事叫元賀弄了去,他是個商人,只會為自己牟利打算,全然不顧百姓死活,自會擡高布價同朝廷拉扯。我們只要找到一個布商,能在造價還有品質各方力壓過元家一頭的人,叫朝廷嘗到甜頭。這樣織造就能夠掌控在我們自己的手中,将來也不必仰仗他們的鼻息過活。”

那姑娘許是剛才就有了細致的謀劃,一口氣講下來,頭頭是道,濤濤不絕。但是想要找一個品性信得過,能夠為他們所用,前期又舍得砸錢的布商談何容易。必要一步一步極致的謀劃,在保證将方案呈上禦案後保證萬無一失。

她湊到楊豎跟前問道:“楊豎,朝廷北方往常一年軍需棉布是多少,你可知道?”

以軍需估算出所需織機和織工人,就大概能找到他們想要的多大的布商,需要砸多少銀子進去。

楊豎颔首想了想,“以我家老爺往年在兵部的消息來看,每年春秋至少要一百萬匹。從織局押解至于臨潼,制成成衣供軍需。”

這些其實不在兵部,上京城打聽一圈大致都能知曉。只是銀鈴地處苗疆偏遠,想弄點消息自是困難。當初為了刺殺陸清河鎖定目标,收集消息便就花費了一年多的時間。

“那你可知往年是什麽人在承接此差使,能不能給我弄匹樣布來?”

“這倒是不難,不過要去幾天。你在乾州最好莫要闖禍,不然我可趕不回來救你。”

楊豎話說的硬邦邦的,嘴上說着不受她驅使,身體卻很誠實的往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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