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奇香

奇香

香爐裏的黑色小藥丸融盡,香氣彌漫開,不過多時元賀就失去意識,趴在銀鈴的肩上昏睡過去。她将人搬到床上去,大概當真是做了場春秋大夢,面色安詳,嘴角還帶着笑意。混沌中叫了個名字,湊耳上前想要再聽,他又一聲不吭了。

做戲做全套,碑文只剩下幾個字就要完筆,又叫墨汁污了。銀鈴捂着肚子,跑回桌子上又重新謄抄了一份。只是字雖是元賀握着她的手寫的,卻都是他勁虬有力的筆跡。她字不好,也不會模仿筆跡。寫了一份不滿意,唰的揉做一團扔再桌子上,複又重新鋪開紙來。

也不知寫了多久,桌子上堆滿扔的紙團子。外間的門突然被推開,裹着冷風吹了進來。擡頭竟看見是楊豎,風塵仆仆的模樣。背上背着包袱還來不及放下,得知她叫巴東弄到應酬了,急匆匆的就趕到。還道要出什麽大事,推開門卻只見她安然無恙的坐在書桌後,抓耳撓腮。

“出……出什麽事了嗎?”

不知曉喚銀鈴什麽,面色着急,問出的話卻是有些尴尬。

那姑娘趕緊招手讓他進來,“楊樹,你可會仿筆跡,過來幫我把這碑文謄抄一遍,我寫的不好怎麽都不像。”

說着站起來,腹下隐隐的絞痛,忽然像是有只大手在裏面攪動一樣,劇烈絞痛起來。雙腿湧下一股一股暖流,比以往任何一起都要來的洶湧。

像是飲下去的鹿血猝然流了出來,吓得不敢亂動。雙股戰栗,腦中嗡嗡得響,閃過一陣一陣白光。呼吸急促又燥熱,鼻管赫然流下兩道血滴。滴答滴答得掉在宣紙上,污了剛謄抄好的碑文。

楊樹奔進來,只見她擡起手胡亂的抹鼻子,糊了一臉的血。

“怎麽了?”

“沒……沒事,我沒事。只是上火了,沒事……”

她不停擦鼻子,自言自語的安慰自己。說着兩眼發黑,身子一軟往地下栽去。楊樹手疾眼快的撈起她帶到懷裏,顧不得什麽碑文不碑文的,抄起人趕去找時安。

才走了不過兩步,銀鈴身子痙攣起來,不停的抽搐。從嘴巴咕嘟出污血來,像是皮球叫人戳破一樣,四處都在流血。從衙門後巷翻進去找到時安時,那姑娘已經吐了他一身的血。

“時安先生!時安先生!”

楊豎從天而降嚷嚷的小院裏的人都跑了出來,小西廂房裏的輪椅慢吞吞咕嚕過來,只看見簇擁進內堂裏的一群人。

聽見了呼叫聲覺得熟悉,一下想不起來是什麽人。扶着輪椅挪出屋子,聽見裏面急切地說話聲,才想起來是楊豎。

原來陸清河沒死,他……他回來了。

何玉把着扶手,臉色驟然蒙上一層冰霜。聽間時安老先生的說話聲,又消融了些。

“不是中毒了,是用了鹿血鹿鞭又吃酒,碰上月事,身子受不住才吐了血。童子速去準備沐藥,喚個老媽子來給她擦拭身體。要一直擦到高燒退了為止,否則她會叫燒死的。”

“是,師父。”

小道童推開門奔出來去喚人備藥,楊豎幾乎也是提步踏出來。可瞟見門外的輪椅,立刻又退了回去,向時安抱了一拳從窗戶翻出去,兩人并未打上照面。

将樣布悄悄放在內堂的供桌上,他便趕去平羅。趁那姑娘生病了,在時安手上出不了什麽事,趕緊将織造連同此事一起禀告陸清河。

山谷裏響過兩聲清冷的鸱鸮鳥叫,帳篷裏就起了響動。沒燈,陸清河爬出來,踩痛了兩個沉睡的礦工。

“啞巴,你幹什麽呢?還不睡,一會兒天不亮,可就要下礦了。”

咕哝的問了一聲,倆人翻過身又睡了過去。陸清河才蹑手蹑腳的摸出來,踩着夜色往工地上最為惡臭的地方,佯裝去上茅房。

黑夜裏只看他蹲在地上,楊豎未見其人,只聽得他的聲音。

“公子,姑……姑娘她想争乾州織造的差使,已經叫屬下去弄了樣布來,估摸着下一步就會讓人私下去找合适的布商。屬下想聖上一直有意扶持她,她若當真呈上方案去,聖上可能會允了此事。到時候會不會打草驚蛇,讓巴東察覺出事變來?”

弄不好順安鐵礦的去處可就斷了,現下乾州的每一步都牽扯着平羅和順安,疏忽不得,大意不得。

“沒事,讓她去做。只要她能拿出切實可行的方案,聖上定然會同意讓她的人擔乾州織造的差使。織造的事巴東一旦輸了,察覺她的野心許會遁走。乾州暫時無主的話,朝廷定會讓她代理縣丞一職,掌管乾州事務。她務必要保證明年十月的軍需布匹,要如數如質的交上去。此事辦好了,她就能就此成為乾州縣官。至于巴東讓她不要抓,你暗中監視他就可以。”

陸清河佯裝如廁的模樣,蹲着雙腿發麻,忍不住側了側身子,伸出腿來放松放松。

以動制靜,就必須要把巴東這條蛇打起來,他們才順着找到鐵礦的去處還有失蹤的礦工。

突然想起要緊的事,他忽然又道:

“對了,告訴銀鈴,一旦她代管乾州後,要立刻掌控乾州城的兵權,尤其是矮寨的弓弩手。”

這樣重要的事,他想那姑娘當不會不知道,就是忍不住為她操心。

楊豎應了是,動了動嘴角,支支吾吾道:“公子,還有件事。”

陸清河已經起身預備回去了,拍拍褲腿上的灰層,“什麽事?”

“姑……姑娘她被欺負了,巴東和元賀逼着她吃了許多的鹿血和鹿鞭又受風寒,還趕月事。又是高燒又是吐血,藥石不進,您要不要回去看看她?”

“什麽時候的事!現在什麽時辰了?天亮前能不能趕回來?”

陸清河跟被踩了尾巴一樣,蹭的竄進山林出現在楊豎面前。

“可以,屬下牽了馬來,來去不消兩個時辰。只是公子,您不休息,天亮怎麽下礦?”

“此事你若不說,我還能安睡,現在你讓我怎麽睡的着!現在馬上走,天亮前趕回來。”

楊豎讪讪閉嘴,他都牽馬來了,當然要說。而且那姑娘現在重病中,那麽脆弱,怎能叫何玉待在她身邊,陸清河全然不知道。

現下就是要把溫暖關懷愛意全數給她送去,叫她知道他家公子有多在意她,不讓一個小小的何玉迷了心眼。

只是倆人的算盤沒打好,費了半天的勁趕回去。銀鈴身邊一直不離人,衙門裏的田嫂拿着泡過湯藥的棉布給她擦拭身體。

從窗縫只能看見那姑娘光溜溜的,叫人翻過來又翻過去,卻一點都沒醒。面皮漲得通紅,嘴角鼻子還淌着血跡,擦也擦不盡。恍若泣血玫瑰,上一刻絢麗得綻放,下一刻就枯萎死去。

沒辦法進去,陸清河站着看了會兒,留下一塊玉佩。

“楊豎,告訴她,我來看過她了。若織造有什麽需要用到錢的地方,直接去找我爹。”

楊豎揣起玉佩,頗為激動,“是,公子。屬下會給您守着姑娘的,只是在此事上,屬下希望您不要太遷就姑娘了。”

以前事觀後效,三人的事陸清河若不率先做的決絕些,定然會再陷入糾纏中。他想要提醒陸清河,防備何玉。

那人點頭,負手乘夜色離開,

高燒整整燒了一天一夜才逐漸褪去,随後又昏迷了三天,銀鈴在第四日早上才悠悠轉醒。恍若被扒了層皮,好好的一個瘦的全然沒了人樣,骨瘦形銷,精氣全失。

“姑娘可醒過來了,吓死人了,往後可吃不得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了。”

推門進來的是田嫂,端着木盆。淘洗了新的藥布,揭開床上的軟被。銀鈴腦子的都遲鈍了,垂眼看見赤條條的自己,才曉得裏面沒穿衣服,本能的伸手去抓被子。

田嫂按住她的手,先是擦臉,再是脖子肩頭身子。

“沒事,這些天都是給你那麽擦的。這病來的兇,還來着月事。不能藥浴,就只能這樣擦着退燒。幸得是有時安老先生在,不然可就是要出人命的。”

擦完将那姑娘翻了個身,消瘦的背脊聳立着一對蝴蝶骨,鋒利得像是要戳破那薄如蟬翼的肌膚一樣。瞧得田嫂直心疼,銀鈴聽着她的唠叨。心下委屈的直掉眼淚,枕着胳膊哭。

“官場哪兒是姑娘該去的地方,那些個男人個個都是吃人的豺狼虎豹,養好身子就回家去吧。”

沒忍住碎嘴,說完她便也閉了嘴,耐心給她擦着,穿上了衣服才去禀時安。銀鈴卻是惦記着那一萬兩自己用命換來的橋款,次日沒去也不曉得元賀說話還作數不,那厮不會反悔了吧。

她叫人進來,問元家的人可是來過。差役應是來過,只曉得她生病了之後又回去了,還送了兩只上好的人參來。銀鈴現下聽見這東西氣血就翻滾,差石雷送回去。

午後再來的竟是元賀本尊大架,烏泱泱的帶着一群小厮,擡着好幾大箱子,裏面裝全是白花花的銀子。說是善款,說好的第二日取,她沒來。于是今日就親自送過來了,甚至一進衙門就讓把賬房先生一起叫了過來。登記造冊入賬,她那“賣身的銀子”就成了公款。

可聽着差役的報數,整整是一萬兩千兩銀子。銀鈴錯愕,發懵了。

怎麽這銀子還多了?

元賀将身邊的人都屏退,只留了個老管家在屋中,搬了椅子往她床邊坐。

“多的一千兩是給你養身子的,另外一千兩……”他頓了一瞬,問道:“那日你往老夫的香爐裏丢什麽東西了?可還有,能再給老夫幾枚嗎?或是你有多少老夫買多少。”

啊,這!

他發現了,銀鈴頗為尴尬。不過,這人看着卻是沒有怪罪的意思。還來讨她買,看樣子當真是做了場春秋大夢。美妙到令人回味無窮,欲罷不能。

“不瞞你說,你丢的那香,老夫睡得甚好,甚至是夢見了從不曾入夢來的兒子。老夫還想再見見他,同他說一聲對不起,當年不該抛棄他。問他可是原諒爹爹了,在那邊可過的還好。”

他說的老淚縱橫,卻不言當年的事。大抵也是沒臉說,畢竟易子而食并不光彩。也正是如此,挨過那場戰亂和災荒,身子都垮了。只能靠奇藥補藥養着,挨到今日的年歲。

“這些銀子都是單獨給你的,做善款入你們的公賬。你想拿去做什麽都可以,只再給我一枚香便是。”

他求的殷切,銀鈴點點頭,啞聲道:“香沒了,再制還需些時日。元老爺你且稍等幾日,過後我叫人給您送去。”

“那姑娘好生歇着,老夫晚些在來看你。”

元賀辭去,銀鈴已經能夠從他的話中感受不曾有的敬意,這老頭不再像是從前夥同着她師兄來戲弄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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